为了广交会,我们公司几乎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做各种准备了。我很幸运,可以跟着企业一起来参展。广交会第一天早上,我们六点半从三灶出发,要开两个多小时的车,在九点开馆前赶到广州琶洲展览馆。刚出三灶的时候,感觉不到路上有多少人。等到太阳慢慢升起,我们距离广州越来越近,发现越来越多的车,挂着广东各地的牌照,和我们同向前进。而等到了琶洲展览馆,路上的车已经被塞得动弹不得。东北话有一个词形容人多,叫“乌殃乌殃”的,意思就是人头攒动,那头发的黑色望不到边。在广交会外面,黑色的头发虽然是主旋律,但中间时不时会夹杂很多金色,红色,棕色的头发,它们的主人来自世界各地,也是来参加广交会的。我由于是第一次参加,需要在场外等证件。闲着无聊,就开始观察路上的行人——他们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转瞬即逝,神色焦虑,却又夹杂着兴奋的感觉。我看着他们的表情,听他们聊天,忽然觉得广交会展馆外面那些等待着的人群组成了一首超现实的交响曲:
“名片速印!一小时内立等可取!”
“喂老徐,你的客户怎么还没来?”
“Which entrance shall we go?”
“办证,办证。”
“Translater sir?”
“我的货给我寄到哪里去了?”
“小兄弟订宾馆了么?”
“哎哎,好好,你展位号告诉我一下!”
“这个水瓶子喝完了给我吧。”
远处的交警猛吹口哨,叫人不要随意停车:“嘟——,嘟嘟——”
我本来想跟那些人搭话聊天,但是发现那并不容易。所有的人都是有备而来,心事重重,此刻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去打扰。更何况,如果我此刻随便和什么人开口,很容易被人想到是为了某种收费服务的,因此不会有人理我,除了那些真正提供收费服务的人们会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我拿到了自己的证件,跟着公司的人一起进场。广交会的全称,其实是“中国进出口商品交易会”。但是通过我浅薄的观察,似乎应该叫“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才更贴切,因为作为制造商来参展的绝大多数是国内企业,而来作为采购商参观的多是国外企业。由于几乎所有的商品都是打算出口的,因此在逛广交会,会有一种逛欧洲大超市的感觉。当然,里面的“顾客”并不都是白人:第三世界的兄弟们举着相机,一边对着现代化舒适的展馆到处合影留念,一边感叹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飞速发展;而那些欧美的客人更注重细节,他们专注于产品的价格和质量,看看今年的中国制造又为他们带来了哪些惊喜。广交会的规模让人望而生畏:一年两次,一次三期,共五十个大类。每期分为三个大的展区,每个展区十多个大厅,每个大厅从A到N按字母顺序又排了十四列,每一列里面左右开立有大概八十个展位。据说上一届广交会总共有将近六万家企业参展。我很怀疑这种大海捞针式的展览到底会有什么效果。
“效果很大的,我们的所有单几乎都是从广交会开始,然后慢慢发展起来的。”我们的老板这样告诉我之后,我又去随便问了几家其他的小型民企,虽然做的领域完全不同(这样他们才能毫无戒心地和我聊天),但是他们告诉我,广交会对于他们,也是至关重要的。“东西要卖给别人,首先要让人家知道你。我们这种小企业肯定没钱像大企业那样去打广告,因此只能守株待兔,等待着采购商找到我们。”一个做灯具的老板这样告诉我。但奇怪的是,逛广交会和逛市场不一样,我几乎很少听说有供应商和采购商在交易会当天就下订单的。他们大多是互留名片,彼此试探。也许,更多的工作要留到广交会结束以后了。
回到我们企业的展位,我帮忙接待了一会儿客人。其中有一位来自南美。他在看我们那一款为日本做的产品之后,很好奇地问起里面的那个焊点。他的这个问题,一下子让我觉得莲嫂——那个焊锡工——的工作有了具体的意义。我之前一直在想,工厂里那些工人们和他们亲手生产的产品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换句话说,南中国小镇里一个工人的一份汗水,是怎么变成万里之外欧洲超市里被人精挑细选的商品的?今天,生产者与消费者之间最重要的一环就这样“乌殃乌殃”的展示在我的面前。
要想一天逛完广交会是不可能的。我消耗了我全部的体力与时间,也才看了两个展区的部分内容。纵使有几家已经如雷贯耳的大型企业张扬地宣传着自己的商品,优越地面对着前来询问的各国采购商,但更多的供应商只是租下只有十平米的一个格子间,尽量在里面堆满自己的产品。即便如此,前来询问的采购商仍是络绎不绝。那些路过某个展位的外国人中,只要有一些表现出了兴趣,这个展位的销售员和业务员就不遗余力地用自己或流利或蹩脚的英文使劲第介绍自己公司的产品,想方设法留住人家。
晚上回到家,我看到两条新闻:
“第113届广交会开幕 首日客流明显回暖”
“广交会首日入馆人数近十万 世界巨头扎堆参展”
若是平日,也许我的目光都不会在这样的标题上面停留。但如今,看到这两条新闻,我心里想的是车间里的工人,那些向我们咨询的外国人,以及我因为逛展会而发酸发胀的双腿。
在英国上学的时候,我曾经去苏格兰的格拉斯哥拜访一位久违的朋友。两个人谈到将来是否要回国发展,那朋友说,不想回国,因为受不了那么多人。苏格兰是一个平均下来羊比人多十倍的地方,因此我很可以理解他的感受。然而大学五年,我在欧洲念书虽然也都是呆在某个小村庄或者城市边缘地广人稀的地方,但是每次回国的时候,路过北京上海或者广州,或者任何一个国内的城市,站在市中心的广场上,或者地铁的换乘站里,看着每个人都匆忙的为自己的生活而奔波,我觉得这是一幅非常动人的场景——每两个人擦肩而过都是一个机会,看着汹涌澎湃的人潮,我觉得他们就好像是原子对撞机里面的原子,噼噼啪啪地碰撞,然后产生出无数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