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过饭，我妈打来电话，问我珠海这边天气如何。
“很热的，早就穿短袖了。”
我妈她特别惊讶：“穿短袖不要冻死的？”之后才反应过来——因为就在当天，沈阳还下了一场大雪。
很小的时候，学校里面教的课文就是“我们的祖国幅员辽阔”，这话一点不假。我一直以为，所谓“幅员辽阔”，意思就是同一天里漠河零下三十度，南沙零上三十度。但是，南下来到这个小民企打工，我才发现，原来幅员辽阔指的并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
认识何妹之后，我总是可以从跟她的接触中慢慢了解到其他的普通工人，其中的小曾，就是跟何妹私下关系很好的一个，她们经常呆在一起。但是小曾远远没有何妹有见识，因此她们俩在一起，给人的感觉永远是一个导师在给一个学生上课——不太说话的小曾，自然就是那个学生。有一天何妹没有来上班，据说是请假去医院检查身体了。因此中午吃完饭我去找她们聊天的时候，只有小曾一个人在。她看到我，特别热情。何妹不在，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貌似有很多话要跟我说。这时候我才发现，虽然认识这个小曾很久了，但是她一直都被笼罩在何妹的光辉之下，我对她还丝毫都不了解。小曾个子很矮，但是说起话来中气十足，言语中有一种天然的幽默感。如果你单看她的外表，你绝对想不到她会如此健谈，这也是为什么我之前没太和她讲过话的原因。
小曾是东莞人，家里面除了她之外，还有一双父母和三个哥哥。她告诉我自己是九二年出生的，但是自己的身份证上却写着她是九五年出生的。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脸红一笑：办证的搞错了呗。给我的感觉，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我问她她的三个哥哥都是做什么的。“大哥在广州做技工，二哥在东莞做普工，三哥……三哥……我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总之一年有半年跑在外面，中国基本被他跑遍了。”她告诉我，家里的四个孩子都跑出来了，留下父母在东莞的农村种地。我问她像她家这样的情况他们村里多不多。
“多！怎么能不多？又不是二十年前，这几年年轻人都跑出来了。”小曾告诉我，“出门打工”的概念始终贯穿着村里面她这一代人的成长，就好像他们的影子一样，二十年来从没离开过。刚开始的时候，也就是二十年前小曾刚刚出生不久，“城市”对于农村来讲只是一片相机虚焦夜景一般模糊的灯红酒绿。村里当时敢去城里闯的年轻人就好像是去寻找刺激，常被大家说三道四。等到第一批探路者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和皮鞋荣归故里的时候，村里其他的人才开始捶胸顿足的后悔当初自己的后知后觉。于是村里面开始有了第二批，第三批和后面许多批离开农村闯荡城市的人们。到最后，反倒是那些没有走出农村的人开始被人嘲笑。慢慢的，村里面剩下的都是那些无力出走的人，比如小曾的父母，只能留在家里照看田地，或者那些因为户口而没法跟年轻父母一起远走的年幼的孩子。“大家都走了谁去种田？”我问小曾。她用一种“你怎么这么自私”的眼神看着我，告诉我种田现在利太薄，又辛苦，没人愿意做的。我又问她为什么不去读书，但是问完我就后悔了，因为提到读书，小曾的眼睛一下子暗了下去。
“没钱啊，学习也不好。”她轻轻叹了口气。她告诉我，自己高中的时候数学很差，所以高考的时候只考上了一个二等的专科学校。即便如此，想去上学仍是没有钱的。“以前哥哥们还都很大气的给我钱，后来结婚了，就几乎不怎么给钱了。以前都是问我要多少，直接抽钞票的，现在也问，但是总是说之后赚钱了要还回去。一听就是嫂子的主意，假慈悲。”我说，怎么不问父母要钱？
“不好意思了，他们都五十多岁了，头发都白了。”小曾说。
小曾放弃上学还有一个考虑，就是她听说二等专科学校毕业的学生几乎也就是去做普工，因此和现在就去做普工看上去丝毫没有差别。一这样想，仿佛因为自己学习不好而“恰好”没有考上更好的学校反而帮助她为家里省下了一部上学的费用，也可以让自己早点出门赚钱！想到这里，小曾脸上的乌云马上散开了。
她的三个哥哥都已经结婚了。我和她开玩笑，说那么你要有压力咯！她却不着急：“我男朋友都还没有，哪里想着结婚嘞？这东西随缘吧！”我问她平日里不上工的时候都干嘛，她告诉我说自己很少有不上工的时候，因为如果能够加班自己还是要争取加班的。这样下来每天剩下的时间除了吃饭睡觉也就没有什么空余了。仅有的一点点额外时间中，她大都呆在宿舍里，摆弄摆弄手机，和qq里的陌生人聊聊天。
“为什么是陌生人？”
“因为谁也不认识谁。”小曾告诉我，她现在聊得最好的一个“陌生人”是一个在北京读大学的硕士。那个人和她讲自己每天写论文泡图书馆，小曾说自己搞不清楚那个人的“专业”是什么，但是一定学习很好，所以她觉得他“很高端”。她接着用仿佛是奖赏一般神情的告诉我，和她聊得来的“陌生人”大多都是北方人。我戳穿她，说广东的北方就是全国各地了，她纠正我说还有一个海南岛，然后神气的告诉我：“我地理很好的！”
我问她将来有什么打算，她说除了感情上随缘之外，剩下的自己都已经想好了：打工，同时交社保，交养老金，这样自己退休之后就有着落了。“我是广东人，为了将来能得到更多的养老保险金，我得留在广东。反正我也不想出去，广东挺好的，如果将来我有小孩，得让他好好学习。要是他学习不好，就让他出来打工，早点赚钱。”
再老了呢？
再老了，谁知道呢？也可能会回东莞老家种田吧，就像爸妈那样。家里种的稻子真好吃啊！比食堂的好吃多了。
午休快要结束的时候，工人们要去为下午上工打卡。小曾站起来和我道别，走了几步之后回过头来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
“对了，我有一个失业证，你知道怎么用么？”
我突然觉得，所谓幅员辽阔，另一层意思是：虽然同为中国人，但是自认为见多识广的我，面对同龄人小曾的这个问题的时候，二十几年积累下来的人生经验竟然全然用不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