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几天的雨,洛阳市安良街的屋檐下满是积水。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光着脚丫,裤管卷得老高,一门心思站在水里戏水,母亲走近了她,她还全然不知。
妇人火冒三丈:“你男不男,女不女,打起个赤脚玩水,回去非得给你包脚去!”边骂边拽过女孩的小胳膊,带回家去。
那是民国1911年的夏天,那个女孩叫秋园。
她们的家是一个药店。朱红色大圆门上方嵌着斗大的烫金大字——“保和药店”。进得门去是一个颇大的店堂,靠墙都是密密麻麻药柜,屉子上贴着“茯苓”、“半夏”之类各种中草药名称。一排半人高柜台正对大门,伙计在柜台后面接待按方抓药的客人。
柜台的左边用屏风隔出一块地方,里面一方红木大书桌,桌上搁着毛笔、砚台,那是药店当家给病人把脉诊病的地方。
秋园的父亲,药店当家掌柜姓梁,人都喊梁先生,那时四十四五岁,医术在当地口碑甚好,难得的是不管有钱的没钱的找他看病,他都一视同仁,墙上挂满了“华佗再世”、“妙手回春”之类的匾牌。穿过店堂,又是一朱红大圆门,圆门进去是个大园子,栽种着各种花草,一株芍药开得正旺。园中一口深井,井上架着辘轳。花园两旁各有数间平房,一间是烧火做饭的厨房,一间专门用来加工中药,还有一间是接待女客处。这些女病人不是大家闺秀就是小家碧玉,有些难以启齿的女人病,就直接和太太讲,再由太太告诉掌柜的。
宅子的第三进才是居家住人的地方。雪白墙壁上彩绘了松鹤延年图画,屋里住了掌柜一家:梁先生、梁太太、秋园和哥哥秋成,以及四个伙计。
梁太太把秋园带进房间,二话没说,一把将秋园按在椅子上,拿出一块约莫四寸宽五尺长的白布,立马要给女儿裹脚。秋园又蹦又跳哭闹着不肯,太太狠狠朝着她的小屁股啪啪几巴掌:
“不裹脚怎么行,长成一双大脚,嫁都嫁不出去。你就会变成一个梁大脚,没有人要,丢我们梁家的脸。”
秋园对母亲这些话似懂非懂,但看到那架势,这脚是非裹不可了。
裹脚是件大事,一般都由母亲来完成。有的当妈的给女孩裹脚后,把女孩抱上一张大桌子,让她站好,然后一把将女孩推下桌子;或者是女孩裹脚后,母亲拿着鞭子抽打她,女孩实在疼得厉害就跑,一跑就摔倒了。这样做的目的都是为了让足骨摔碎,变成畸形。也有少数乡下姑娘小时候没裹脚,及至长大成人去相亲时,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双脚不知往哪里放好,只能设法用长裤罩着或用曳地长裙盖着。最标准的小脚是可以将脚放进升筒(一种量米的器具,直径约两寸多的竹筒)里打转转,谓之三寸金莲。
现在可怕的裹脚落到了秋园头上,好在梁太太既没有将她推下桌子,也没有追打她。梁太太左手抓住秋园脚的前部,右手抓住脚的后跟,双手同时用力朝中间挤。光这功夫就够秋园哭得声嘶力竭,喉咙都哑了。梁太太挤了一阵,再用右手抓住五个脚趾使劲捏拢,左手将准备好的白布一道道缠上去,缠紧,再用针线密密麻麻地缝上。
秋园又哭又叫,太太也流泪了,手上却一点没松劲。
第二天,秋园趁有女客来访,梁太太不在跟前,偷偷寻出剪子,把线拆了。解开白布后那双脚抖个不停。
这事当然瞒不过太太,当晚把秋园追打得满园子绕着跑。“不肯裹脚,还敢跑,不怕长大了嫁不出去?!”一边打一边骂一边哭,抓住秋园重新裹脚,还是那样,哭归哭,手上的劲一点不松。
经过一段时间锥心刺骨的疼痛,秋园原本漂亮的脚便失了原型。
没过多久,秋园被送到一个私塾发蒙。先生是东街的一个秀才,六十多岁,戴一副老花镜,留着山羊胡子,穿一件深灰色长袍。老秀才坐一张摆放着文房四宝的四方桌子后面,手捏一块一头宽一头窄的竹板。他捏住窄的一端,如果学生打架、骂人,老师就用这块竹板打屁股。学生上课讲话,背不出书来,就用竹板打手心。在这里读书的学生个个规规矩矩,走不摇身,行不乱步。
女学生读《三字经》《女儿经》《百家姓》,男学生读的是《孟子》《幼学》《增广贤文》。老师念一句,学生念一句。此外还教写毛笔字和打算盘。秋园在私塾读了一年,把“女儿经,仔细听,早早起,出闺门,烧菜汤,敬双亲”之类的背得滚瓜烂熟。
就在这一年,辛亥革命爆发,清王朝垮台了。城里进了革命军。孙中山先生提出妇女不准裹脚,秋园裹了一半的脚被放开了,那双解放脚以后就跟了秋园一辈子。私塾也不念了,梁先生把她送进了洋学堂。
秋园十二岁那年的春天,梁先生受了早春的风寒,病倒了。先不过咳嗽两声,谁料竟至一病不起,不过短短半个月时间就亡故了。
梁先生缠绵病榻的半月间,一直是秋园大哥秋成陪床。他在父亲身侧搭了个小榻,衣不解带地伺候。办完父亲的丧事,秋成得了怪病,全身乏力,颤抖个不停。秋成这年19岁,自小跟父亲学医,原本可以承继父亲衣钵的,现在这副模样,保和药店只好关张大吉,伙计也被遣散。
秋园的大哥这一病便是整整三年。
一天,梁先生一个早年结盟的朋友从信阳来看望梁先生,才知梁先生走了,好一阵伤心,大哭了一场。又看到梁先生的大公子病成这样,叹息不已。他本来是个抽大烟的人,就让秋成抽了一口大烟,说提提神采。
秋成接过对方递来的烟枪,连抽好几口,顿觉精神振奋,人飘飘欲仙,全身一阵轻松,似乎病魔已离他而去。人一下子好了许多,居然能起床下地走路,也有了食欲。
只是把个大烟抽上了瘾。
幸亏家底还算殷实,光洋用两个缸子埋在屋檐脚下的水沟旁,只得把这些光洋挖出来,由着秋成抽了一段时间的大烟,把这许多光洋抽光了。
这么着坐吃山空,家里只剩了个空壳子。眼见一家人生计都要没了着落,秋成便把个药店重新开张起来。又挂起保和药店的招牌,秋成行医问诊,边戒烟边替人看病。托梁先生原先的口碑,病人倒也络绎不绝。
梁先生去世后,梁太太就让秋园停了学,留在家里学做针线活。秋园心中不乐意,但当时家中那个景况,她又实在不能添乱忤逆母亲;何况,的确慢慢地也拿不出钱来供她上学了。
时间到了1930年代初期,一·二八事变后,日军威胁南京。国民政府迁都洛阳,作为战时陪都。于是,保和药店便常有一些身着戎装或戴礼帽穿长衫的大小官吏前来看病。
一日,安良街上一个姓扣的人家死了人出殡,看的人很多。秋园跟着梁太太也走出大门,去看热闹。扣姓人家很有钱,所有活人在阳世上用的东西死人也全部都有,用竹子和纸扎成摆了两条街,看的人人山人海。秋园看了一会热闹,就朝家中走去,浑然不觉有个人一直暗中注视着她。
此人是当时国民政府参军处的一位中级官员。他有偏头痛,经常在保和药店看病,吃了秋成几服药病情颇有起色,如此和秋成成了朋友。见秋园走进药店大门,过一会他也踱了进去,问店里的人,刚才有个留长辫子的姑娘是少梁先生的什么人?
店里的人就说:是少梁先生的妹妹。
仅隔了两天,保和药店来了个国民政府参军处秘书长的董太太。这人三十来岁,长相漂亮,衣着华贵,穿金戴银。她不看病,直接找到梁太太,拉到一边说话,嘀嘀咕咕许久。秋园虽不知道她们讲些什么,但母亲和董太太说着说着话就往自己这边看,知道讲的话和自己有些关系。
从那天起,董太太隔三岔五地就来一趟。还给秋园买了两双高级皮鞋,一再交待太太别给秋园裹脚。两个月后的一天,太太忽然对秋园说:
“小妞唉,董太太是来给你做媒的,讲的是国民政府军需处上校参谋长杨仁寿,二十六岁,湖南湘阴人,家里只有一个老父亲,有田有屋,是个小康之家。”
太太问秋园同不同意这门亲事。秋园不答,再问就哭。太太问了三夜,秋园哭了三夜。秋园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
到了第四个晚上,当太太再问时,秋园突然来了主意,眼泪一抹,不哭了:
“让他送我读书,等我中学毕业了再结婚。”
太太转告了秋园的意思。第三天董太太一早就来了,一付喜形于色的样子,对太太说:
“杨参谋长不但愿意送小姐读书,并打算将老父接来洛阳,买房子安家。”
太太点点头。秋园也终于点了头,这桩婚事就算应允下来了。
秋园未及与杨参谋长谋面,董太太领着四个人送来了聘礼。这四个人每人头顶一张小方桌,鱼贯走入保和药店。这种小方桌是从喜店租来的,专门用于送订婚大礼。桌子由竹子编成,边长一尺五寸,桌中央安一个碗口大竹圆箍。桌面上铺着红绸子布,聘礼就放在红绸上。计有四件旗袍、一对金戒指、一对秋叶金耳环、一双金镯子,还有四双缎子面平底鞋。
秋园出嫁那天,看热闹的人山人海,送亲的,迎亲的,分乘八顶蓝色大轿,这叫双娶双送。新娘子坐一顶花轿,吹鼓手一旁奏乐,这种出嫁场面当时在洛阳也算是高规格了。
结婚仪式在河洛宾馆举行。主婚人是国民政府参军处处长。秋园躲在红绸布后面,对外面的热闹一概心不在焉,只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自己的丈夫是怎样一个人,便偷偷地掀起盖头。只见新郎文官打扮,头戴礼帽,白净的国字脸,脚穿圆口皮鞋,胸前戴朵大红花,面相诚笃温厚。此时此刻,秋园才算放了心。
仁寿原准备在洛阳安家,然而参军处很快就回迁南京。结婚没几月,秋园跟仁寿到了南京,在华南初级中学就读。
他们在南京大纱帽巷租了两间住房。每月九十块银元的薪水不高,而且当局说国难时期,薪水九折,每月实际上只能领到八十块银元。两人生活很是节俭,每天早上一人一个烧饼,一个鸡蛋,一壶开水。饭后仁寿上班,秋园上学。
仁寿待秋园像个小妹妹,白天去国民政府上班,晚上下班回家就教秋园写字、读书、念诗。这是秋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仁寿幼时母亲即过世,因天资聪颖,少小便被同乡带出来独自在外闯荡。他是个孝子,非常想念湘阴年迈的父亲。在南京安顿下来后,便惦记着要把父亲接过来生活。不久,由堂弟杨均良护送,八十四岁的老父亲来到了南京。其时仁寿父亲已双目失明,仁寿请了个王姓保姆专门侍奉他。尽管仁寿百般孝顺,父亲就是要回家,天天哭,怕客死他乡,他要埋在家乡的山上。仁寿无奈,只得又写信叫堂弟来南京把父亲接回老家,并让父亲寄住在堂弟家里,每月十块大洋生活费。
不久,秋园怀孕了,只好穿着宽松的衣服上学,好容易熬到初中毕业,没有继续升学,只带孕报了个妇女职业补习班,学习缝纫、裁减、刺绣等活计。这样的安心日子一直过到1937年。
1937年的深秋,一艘轮船停留在汉阳码头上等待靠岸。浓雾笼罩着宽阔的江面,看不到江水,看不到天空,看不到不远处的其他船只,天地之间只剩了浓白的雾。在辽远的地方,一小片浓雾深处闪烁着淡白的光亮,那是太阳照耀之处,灼热锐利的阳光亦穿不透浓雾。间或有汽笛鸣响,孤单,凄清,如盲人般在雾中胡乱摸索胡乱碰撞。
仁寿和秋园,还有他们五岁的儿子士恒在这条船上。船将开往重庆。自10月30号国民政府决定迁都重庆,国民政府的官员都陆续撤往重庆,仁寿正在其中。
仁寿像头困兽般,不是到甲板上加入到同仁们对时局的纷纷议论中,就是在舱室里心神不宁地踱来踱去。11月上海沦陷,12月南京沦陷,战事越打越艰难。他知道这一去就很难回头。别的牵挂没有,只有那瞎眼的老父亲,一把屎一把尿、又当爹又当妈地带大他,他想看一眼老父亲。
战事的发展不是人力所能控制,他微薄的个人就像一段浮木,在时代的滔天大浪里载沉载浮,不知道会被浪头打往哪一个驳岸。这一次看不到老父亲,也许就永远看不到了。此地离湘阴甚近了,也许不如带妻儿下船,看眼老父亲再走?
这江上的一路他都陷入了举棋不定中。秋园见他心事重重,也关切地询问,但毕竟是妇人,忙着哄逗五岁的小儿士恒,母子俩常常无知无觉咯咯欢笑。秋园这年33岁了,她是北人南相,皮肤白皙,身个窈窕,穿件深蓝底上缀银色梅花的缎子夹袍,衬得面目很是清丽。自打结了婚,仁寿就是她的天,她依他如父如兄。她想得很简单:仁寿去哪儿她就去哪儿。仁寿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啦。
仁寿看看秋园母子,愈发感到自己身上责任重大。时局如此混乱,这一下船……以后还出得来么……老父亲此次不见,今生今世或许就是永别……他在这两种思绪中挣扎,心中也明白,靠头脑盘算,又如何能够盘算出个结果!
他出了舱室,到甲板上径直找到一张姓同仁,该同仁有“张半仙”之称。
“你替我算算,我这究竟该下船呢还是该继续跟着走?”
张半仙回到自己舱室,郑重地替仁寿打了一卦。卦象显示,仁寿该下船,回湖南乡下看望老父亲。
仁寿想,既天意如此,不妨遵从。他回到舱室,急急地对秋园说:
“把东西都收拾起,船靠岸了我们就下去。”
船只在大雾中等待了三个小时,浓雾在阳光驱赶下渐渐散去,船只鸣响汽笛,小心地向岸边靠去。
这艘船只是中途停靠武汉,下船的只有仁寿一家。仁寿拎着皮箱走在前面,一名勤务兵挑着两个大箱子跟在后面。秋园牵着士恒走在中间。她还很年轻,过吊桥的时候她抱起士恒,轻捷地迈了过去。
她的过去,就远远地留在吊桥那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