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内有名的刑场,莫过于西市和三山街了。西市本是官府设立的刑场,夏完淳和谢家一门便丧命于此。三山街本是闹市,唐李白曾有“三山半落青天外”赞誉,连着升州路,繁华至极。后来官府动不动就要将犯人推到闹市斩首,三山街便成了首选,天长日久竟成了杀人刑场,街市繁华一去不复返了。嬛伶三人跟着甘文齐一径奔来,刑场边早围了无数百姓。
郎廷佐高坐椅上,看着底下立着的三个要犯,正是江宁府一役中战败被俘的郑军中都督甘辉、后都督万礼和前锋镇余新、水陆两军总管万礼。郎廷佐见围观的百姓已经不少,日头也将升至中天,便拍了惊堂木,喝道:“台下犯人,见了本官因何不跪?”
甘辉冷笑道:“你是清廷的江南总督,我是大明朝的中都督,你我官职相当,我为何跪你?况且,你我本是死敌,只能刀剑相向,我跪你为何?”郎廷佐哈哈笑道:“真是冥顽不灵!你的大明朝如今在哪里?你的皇上如今在哪里?你们自诩正义之师,那为何天不佑你而护我大清江山?如今,你们所谓的延平王、国姓爷郑成功正龟缩在厦门,苟且偷生呢!”
甘辉怒喝道:“狗贼!你们占我中原,害我百姓,此仇此恨,终究报偿!”郎廷佐笑道:“报偿?谁来报?你吗?你眼看就要人头落地,不如俯首认罪,本官心软,或可赐你个全尸,也不用悬尸示众。”甘辉昂首道:“要杀便杀!你若敢悬首示众,且让我看你如何下场!”
郎廷佐惊堂木拍得啪啪响,喝道:“跪下!”几个小兵端着长枪走上前去,喝道:“跪下!”万礼和镇余新早就吓破了胆,忙扑通跪倒在地,一副惧死之相。郎廷佐看了不由奸笑,却见甘辉仍挺立不跪。甘辉一脚踹倒万礼,又一脚踢翻镇余新,骂道:“傻子,到了这里还想活命吗?与其屈膝求饶受辱而死,还不如死得光明磊落!”
郎廷佐摇头叹道:“这自古以来,最怕的就是愚忠之臣,为了个败亡殆尽的朝廷直弄得血流成河,横尸遍野,真是不值。不过,本官知道你们这些人的脾性,到了这个地步,想死的不想死的,都留不住。”于是抬头看看天色,正是午时,便扔了令签道,“行刑。”
刽子手正要挥刀,人群中忽然飞出一火红的身影,挥剑挡开大刀,轻盈落地,站在甘辉身边。嬛嫏娴三人猛一惊,娴伶禁不住喊了个“嫱”字,却被嫏伶死死捂住了嘴。
守卫的清兵忙端起长枪围了过去,郎廷佐却示意勿动,问道:“你是何人?”沈羽嫱道:“松江沈羽嫱。”郎廷佐道:“你来,是要劫法场不成?”沈羽嫱道:“大人这里罗网密布,十面埋伏,我纵然劫的出法场,也劫不出这城池。”郎廷佐道:“那你想如何?”沈羽嫱道:“和友人话别几句。”郎廷佐一笑,坐了下来抱臂看着。
沈羽嫱转身看甘辉,只见他的眼睛上犹带血痕,一身白袍也被血染透,凝结成褐色。甘辉盯着沈羽嫱,半天才道:“你怎么回来了?”沈羽嫱道:“我刚到松江府,还没找到陈大哥,就听见江宁府失利的消息。我知道你是个誓死不归的人,所以赶来见你最后一面。”
甘辉笑得有些僵硬,道:“可是你这么来,只怕走不掉了。”沈羽嫱微笑道:“那就不走了。这么多年,我飘来飘去的,也累了。”甘辉道:“可惜,不能陪你去见你的姐妹们了。”沈羽嫱摇头道:“没关系。她们就在场外站着呢,看着我们。”
甘辉道:“你不怕她们看了心酸落泪?”沈羽嫱道:“能和你死在一起,我很高兴。她们都能理解我,也会为我高兴的。”甘辉道:“我本想着攻下了江宁府就娶你过门的。”沈羽嫱道:“错了。攻不攻下江宁府,你都得娶我过门。看,我特意穿了这身衣裳,跟你身上的血衣,倒是配成了一对啊。”
甘辉笑道:“不后悔?”沈羽嫱:“余虽九死犹未悔。我们对天盟誓过的。”甘辉道:“黄泉路上,我等你一会儿。”沈羽嫱笑道:“不,你等我一会儿。”说罢抽出三尺青锋直刺入甘辉的心窝里,旁边的两个清兵见此不由将手中长枪一送,捅进沈羽嫱的后背。甘辉欣然笑着,沈羽嫱也笑着,两个人互相看着,直到眼中没了神采,轰然倒地。围观的百姓都吓傻了,其他监斩的官员都看郎廷佐,郎廷佐冷笑一声,挥了挥手,刽子手便将万礼和镇余新的脑袋砍断。
人们都木木地盯着刑场上横躺斜歪的尸身,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一声。刑场一端早堆好两个大的柴垛,官府的杂役将沈羽嫱和甘辉的尸身搭在一处,万礼和镇余新搭在一处,泼了油即刻焚烧,乌黑的浓烟冲天而去,传来阵阵刺鼻的腥味。百姓们有惧怕的,也有悲痛的,都不敢再看,纷纷走了,只留下一些好事之徒和地痞无赖,还有嬛伶四人。
嬛伶等早已是神情木讷,七情俱无,痴呆呆地不敢相信所见的一切,看着嫱伶的尸身湮没在黑红的大红中,一丝一丝地化作了轻浮的尘土飞絮,竟好像是做梦一般。
郎廷佐捂着鼻子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见犯人尸身将要烧尽,便走了,留下江宁巡抚蒋国柱和几个总督府的亲信在那里看着剉骨扬灰。
蒋国柱即命守备小兵将还在围观的百姓轰走,嬛伶嫏伶见了忙拉了娴伶往街市上拐去。娴伶脚虽往前,身却在后,反扭着头看刑场上,口中喃喃道:“我们就这么走了?好歹……就算尸身没了,就算剉骨了,也要把骨灰收收,好歹让嫱伶有个去处。”
嬛伶含悲喝道:“你这是也要死不成!”嫏伶向甘文齐道:“有没有办法可想?能买通那些小吏吗?”甘文齐为难道:“沈姑娘他们不是寻常人,我们这样的,沾上了就是个死。”四人在那里默默悲痛,嫏伶忽然松开了抓着娴伶的手,扭头往刑场方向看去,街道那头正有四个人抬着一顶蓝衣大轿往刑场而来,走得极稳当。嫏伶好像看见了什么,又往刑场那边走去;嬛伶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也忙追了上去;娴伶和甘文齐有些莫名,只好跟着。
那轿子在官帐边停住了,一个丫鬟上来掀起轿帘,走出位华服光彩的贵妇来。郎廷佐的亲信小吏见了,忙提了袍子弓腰小跑过去,请安道:“静夫人,您怎么在这里?”静夫人笑道:“李管事,好久不见了。”李管事忙答是,转身奔到蒋国柱身边道:“蒋大人,这是南赣巡抚佟国器大人的四夫人!”
原来,婳伶嫁了佟国器后,家里下人都换做婳夫人,佟国器觉得婳字有些媚气,便取其娴静美好之意改做静夫人了。蒋国柱一听是佟国器的家眷,忙换了笑脸上前请安道:“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夫人怎么会在江宁府?下官竟然一点消息也不知。”
婳伶温婉一笑,道:“我本是回乡来修缮祖坟,不想叨扰众人。谁知偏偏赶上这海贼作乱,困在城中,险些不得出去。如今平了乱,保住了性命,还要多谢几位的大人。我回去了定要和我家老爷说这事,请他在万岁爷面前为诸位多多美言。”
蒋国柱忙笑道:“多谢夫人了!佟大人深得皇上信赖,若是有佟大人的赞誉,胜过其他啊!”婳伶道:“蒋大人言重了。”蒋国柱又问:“夫人是来看处决犯人的?”婳伶道:“这杀人流血的场面我如何受得了?我只不过在升州路上看丝绸,听百姓们说这刑场上有个女子殉情,十分稀罕,这才过来看看。”
蒋国柱心知这些官府家眷就喜欢打听这些个****杂闻,便将刚才的事情一一说了,道:“依下官看,这女贼一是殉情,二么,只怕是想给这甘辉留个全尸,所以才亲手杀了甘辉的。”婳伶听了,一脸肃敬的样子,叹道:“哎,虽说他们是海贼,但到底人心是肉长的,这样的情义真叫人感动。”于是向蒋国柱道,“蒋大人可否卖个面子给我?”蒋国柱忙问何事。
婳伶道:“虽说是朝廷要犯,可人也死了,尸骨只怕也烧成灰了。我看这一对儿的情义实在古今少有,竟然把这刑场做了成婚的礼堂。蒋大人,我想替她们掩埋了骨灰,生不同衾死同穴,成全了他们。”蒋国柱一听,面作难色,不好应承。婳伶又道:“蒋大人,虽说是剉骨扬灰,可不就是吓唬百姓的吗?如今都没旁人看着,不是还有另两个的尸骨可以任您处置吗?大家不说,谁能知道呢?就算郎大人知道了,还有我担待呢。”
蒋国柱还在犹豫,婳伶叹气道:“我是信佛的,这杀人行凶的事实在是怕的很。我家老爷原是武将出身,不知杀了多少人,我日日夜夜都替他悬心。蒋大人,能积善时就积善,不过就是两把骨灰,您还做不了主?何至于呢。”蒋国柱听了,一则碍着佟国器的面子,二则也想显露自己的权威,便笑道:“好吧,就依夫人的意思,让这两个贼人也有个归处。只盼他们念着夫人的恩德,来生做个安安分分的百姓。”婳伶忙笑道:“那就多谢大人了。”
蒋国柱命几个杂役将沈羽嫱和甘辉的骨灰捧收了,搁在一个瓷罐里,亲自交到婳伶的丫鬟手中。婳伶这面道了谢,说了几句祝好的话,便乘轿往街这边而来。嬛伶四个看着那轿子一颤一颤地打眼前走过,婳伶在轿内撩起帘子向她们一点头,四个人便悄悄地跟了上去,一直来到一处客栈前。
婳伶将四人引进房中,屏退左右,将装着骨灰的瓷罐轻轻放到了桌上。嬛伶嫏伶和娴伶几乎是扑了过来,抱住了那瓷罐,眼泪止不住唰唰地落。婳伶道:“不知嫱伶可曾留下过话,想要葬在何处?”嬛伶摇头,哽咽道:“她最后一次来看我们时还说会好好的,什么话都没留。”嫏伶道:“她这样的人,只要青山绿水为家,想必就够了。”婳伶点点头,嫏伶因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婳伶道:“我在江西听见郑成功北伐的消息,佟国器说江宁府必是第一个要攻的重镇。他知道我担心姐妹的安危,便让人快马将我送了回来。我去青溪家里找你们,却不见人,也不敢四处乱打听,刚好攻城的水师到了城外,只好在城里待着。今天一早听说要处决抓来的要犯,我担心陈大哥,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哎!”
嬛伶道:“多亏了你来,不然,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能替嫱伶收了骨灰。刚才,几乎不把我的心挖了去。”婳伶叹道:“这丫头,就是太刚烈了,叫人又是佩服又是伤痛。”娴伶道:“一会儿回去,可怎么和姐妹们说呢。”
甘文齐道:“逝者已矣,我们也无能为力。如今,还是想着好好将他们安葬,也可告慰他们在天之灵了。”嫏伶一抹眼泪道:“不错。嫱伶说了,今日是喜事,她是来出嫁的,我们干嘛要哭?嫱伶是高高兴兴去的,我们也应该为她高兴!”可说着又掉下豆大的泪来。
次日清早,天色微明,众女伶穿了白衣素服一齐趁着马车,护着嫱伶甘辉的骨灰往观音门燕子矶而去。甘文齐带了凤池,宋振宁陪了媛伶在后面的马车上跟着,众人无不落泪伤怀。一时挖了坟坑,嬛伶嫏伶将用白布裹了数层的瓷罐轻轻放了进去,媛伶将一早从家里荷池里采来的荷花摘了花瓣,姐妹们一点一点地丢进坑中,直将瓷罐覆盖得严严实实,好似一片粉嫩的花冢,这才推了土,将二人掩埋。
宋振宁捧过一棵树苗来,道:“这是我家种的海棠,结的果子红彤彤的,媛伶说是相思果,把这个栽在旁边吧。”嫏伶接过了道:“正好,也不用立碑了,以后只看这株海棠。”
众女伶帮着种下了海棠树,齐齐地站在那里,焚了香,点了烛,拜了三拜。嬛伶向坟上道:“娉伶在山东,不能来了。其他姐妹都在,婳伶回来了,凤池也来了。”嫏伶勉强笑道道:“你这家伙,口风太严实了,原来早有了心上人,也不跟姐妹们说,我们一直蒙在鼓里。”婳伶道:“不求同生求同死。我们唱的戏里头的男男女女都是假的,没想到你竟成了真的了。也好,天上人间,从此真的逍遥自在了。”
甘文齐拉过凤池,道:“去,给嫱伶姨磕个头。”凤池虽然小,此刻却也知道这死别的意味,红着小眼睛,问道:“嫱伶姨待在那里面,就永远出不来了,对吗?”甘文齐点点头,牵着凤池上前,看着凤池磕了头,于是一叹道:“沈姑娘,你这一走,把嬗伶的生死下落也永远带走了。”凤池回过头,问道:“娘去了哪里?”甘文齐蹲下来,摸着凤池的头,道:“你求嫱伶姨保佑你快快长大,然后好去找你娘。以后你每天都要乖乖睡觉,也许嫱伶姨会在梦里告诉你娘在哪里。”凤池点了点头,又在坟前拜了一拜。
祭拜完毕,众人正要离去,转身却见一人站在那里,也是一袭白衣,形容憔悴,却是陈复甫。
嬛伶和嫏伶相视一眼,让婳伶带着众人先下山去,陈复甫缓缓登山而上,走至坟前。嫏伶细看陈复甫,只见他容颜沧桑,两颊上渗出根根胡须,黑茸茸的一片,眼中满是血丝,一丝儿神采都没有。陈复甫一字一顿道:“是我害了他们。”
嬛伶嫏伶不解其意,陈复甫径自道:“我去松江府说服马逢知起兵,所有人都在等着我的援兵,可是,我没能办到。如果不是我,国姓爷不会败,如果不是我,甘辉又怎么能被捉,他们又怎么会死?”嬛伶喊了声陈大哥便哽咽住了,嫏伶含泪道:“陈大哥,嫱伶他们一定知道你的难处,他们不会怪你的。”陈复甫苦笑道:“总是如此。当初……”“没有当初!”嫏伶打断道,“陈大哥,不要想当初,也不要想现在,人世间的事情,有时候不是我们能做主的。”陈复甫低头不语,只想起松江府内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