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眼又将中秋,到这时节,金陵城的秋色便才浓烈。但见栖霞山上红枫似火,远寺钟鼓若有若无,那上山拜佛的人也络绎不绝。这一边,江冷风疾,绵延不尽的江水滔滔东去,再不回头,燕子矶下,山河情怀好不悲壮。
嬛伶嫏伶依旧往上元县小东山上祭奠了谢公并父兄家人,便往一里外的竹山走来。江南地势,虽云是山也不过是些不高的土丘,上元县附近的几座山丘都是由始皇东巡时候来的。据说,一日天帝把玩玉玺不慎失手,玉玺坠落人间,于东来的宝华山句容河和南来的胭脂河交汇为淮水处化作一方天印山。天帝为护玉玺,派黄龙、青龙下界守护。
此后,始皇一统天下,东巡至古金陵城,闻天印山之说便以为“天上有圣主,人间无二帝”,当即用五彩神鞭横断天印,又开凿河道,使淮水摇摇荡荡地往金陵城内开去,便是当今秦淮,而金陵亦改名为秣陵,以断王气。被始皇扫鞭击断的山头落在句容县界边的湖熟乡,山土炽红,名为绛岩,而鞭头带着的两点土便化作了东山和竹山。
这竹山虽小却遍植翠竹,十分清幽宁静,每逢冷秋清早,山边小溪蒸腾起水雾,弥漫丘上,恰似人间仙境。女伶们三三两两地走上山去,又三三两两地消失在竹林里,翠竿青叶间只闻得窃窃私语声,偶有妖伶等人的欢笑声。
嬗伶见山上毛竹坚韧,便要攀爬,甘文齐拉住了道:“你又不是猴子,爬什么树?”嬗伶道:“你一句话就错了两处。我怎么不是猴子,那《借扇》、《三打白骨精》谁演的?这是树吗?读了那么多书,连竹子都不认识。”
甘文齐笑了一笑,道:“你别闹,我和你说两句正经话。”嬗伶也不顾他,仰头看那高耸的竹子,径自玩耍。甘文齐道:“我那间宅子,原是为了振宁兄娶亲,好容易收拾了出来。如今他爹给了他房产,竟让我那屋子空置了。”
嬗伶笑道:“那还不好办,你娶个老婆回去住着就行了。你要娶亲还不容易?往淮清桥的店铺上贴出一告示,只说绸缎庄甘家五公子要招亲。你看吧,这城里城外,有钱没钱的姑娘们都奔了去。”甘文齐笑问:“你去吗?”
“去!”嬗伶回答得十分干脆,却又道,“我得去给你把关啊!我帮你相看的姑娘一定都是心地纯良,不贪慕虚荣的。你什么都好,就是钱太多,难免有人嫁你是为了钱,而不是为了你这个人。”甘文齐不由收起刚才的喜色,道:“我哪里有钱?钱是我伯父的,我又不是甘家院里正经的公子,是隔房的。”
嬗伶忽然道:“哎,你说这个我才想起一件事情。媛伶姐成亲那天,王捕头说宋公子的哥哥叫宋三富,怎么是这么俗的名字?”甘文齐莞尔道:“宋家自振宁兄的祖父起发家致富,子承父业,如今传至三代,所以金陵城里的商贾们就送了他哥哥这么个绰号。”
嬗伶若有所思:“哦,这样啊。哎,那你家又是几代富贾啊?”甘文齐笑道:“没有几代。甘家好歹也是渤海家声,书香门第,是我伯父老来无事跑到城里来经营生意。我将来还是回乡下去,守着青山绿水,过逍遥日子。”嬗伶听了,拍着甘文齐的肩欣然笑道:“嗯,这点我很是赞同。”甘文齐一把拉住嬗伶的手,道:“那你愿意跟我回乡下吗?”
嬗伶一愣,眨了眨眼睛,半刻才道:“你,不是在向我求亲吧?”甘文齐笑道:“你也不笨啊,猜得挺对的。”嬗伶忙抽了手:“你脑子灌了浆糊啦!你要娶我!”“娶你怎么了?”甘文齐急道,“你我在一起不好吗?像咱们这样的欢喜冤家,只怕比那些举案齐眉的还好呢。”
嬗伶摇着头道:“什么欢喜冤家,举案齐眉啊,我可从没想过。”甘文齐不免失落,问道:“难道你对我从来没动过心?”嬗伶语塞,支吾了道:“这是两回事。我的确喜欢你,可要是谈到婚嫁,那就不行了。”甘文齐带着喜意急忙问道:“怎么不行?难道你觉得还不够吗?”
嬗伶想了想,道:“也可以这么说吧。我现在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很自在,看起来呢像是很要好的朋友,但又不一样,这挺好的。可是你要我想到什么婚嫁,我就头皮发麻。我实在没法想象,我要是嫁了人,过平常日子得是什么样,我还没闹够呢!”
甘文齐不由懵懂了:“你还要闹什么啊?戏台上装孙悟空还没闹够?”嬗伶跺着脚道:“哎呀,我也没法说,我就是心里面想不到嫁人该是什么样。你知道,我从来不欺心,心里不想就不能。而且,”嬗伶猛然停住,叹了口气,改换了极不寻常的严肃神情,道,“而且你不知道,我骨子里是个多么冷酷无情的。”
甘文齐彻底傻了:“冷酷?无情?”嬗伶道:“这感觉没法和你说,是在我心底里的。虽然我和姐妹们在一起很开心,和你在一起也很开心,可是我心底里究竟觉得这和我又都没有关系。”甘文齐似乎理解了嬗伶的意思,却不不能理解:“你既然已经知道这些美好开心的事,为什么不能真实拥有呢?”“我拥有了啊!”嬗伶道,“看着大家开心,我就拥有了啊!可是,再美好开心的事情总归有寂寥的时候,这世上,谁都不能阻止谁的来和去。来是我一个人来的,去也要我一个人去,纵然有许多牵挂,最后都是一场空。”
甘文齐听了心里一抖,面带焦虑,试探问道:“你,不会是看破红尘要出家吧?”嬗伶忽然笑了:“出家?有的人出家了心在家,有的人在家心却飞了。这世上的出家和不出家都是一个表象,岂不知色即空,空即色,绕来绕去,还是保持本真最好。”
甘文齐靠近了嬗伶,轻声道:“可我觉得你冷酷无情的本真,是因为你太重情,以致于你自己都承担不起,所以干脆掩藏。”说着,他搂住了嬗伶,道,“何不让我陪你一起承担呢?这样,不好吗?”嬗伶在被甘文齐抱住的瞬间身子颤了一下,却没有挣扎推却,她小心翼翼地贴近甘文齐的胸膛,趴在上面听甘文齐砰砰跳的心声,淡淡地道:“这样是挺好,但是……”甘文齐忙拦道:“没有但是。就这样,多好!”
那一边,李渔和嬛伶两个并肩走着。李渔道:“我该走了。”嬛伶有些吃惊但又转瞬释怀:“是该回杭州了,你来这儿都三个月了。”李渔道:“是啊,印书的事已经谈拢,你们的戏也看了,趁着还有几日光景,回去好中秋团圆。”
嬛伶往前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向李渔刚喊声“哎……”,又止住了。李渔上前笑道:“你现在也不愿叫我先生了,可大名又不便叫。”于是低声道,“家中从我那山妻到老仆再到小婢,都叫我一声李十郎,你也叫我一声李十郎吧。”
嬛伶低了头,张了张嘴,却道:“你什么时候还会来江宁府?”李渔一叹,便笑道:“不会很久的。我心里已经有几个好故事了,回去写了,就该来刻印了。给你们写的新戏,也一并带来。”嬛伶忙问:“我们的新戏?你想好写什么了?”李渔点头道:“我想把谭楚玉和刘藐姑那一节改成戏本,戏名就叫《比目鱼》。”嬛伶笑道:“也难为你写他两个投江寻死了,真是一对比目鱼。”
李渔道:“你是不是真的就留在江宁府不走了?”“宅子都买了,还走到哪里去?”嬛伶反问。李渔道:“可船上的姐妹们总要走的。”嬛伶道:“可这里永远是她们的娘家,我就是她们娘家的亲人。婳伶跟着佟国器去江西前给我写信,说会回来看看;娉伶和媛伶更不用说,只当是娘家半月一串门的。我守在这里,看着她们出去,再等着她们回来,挺好。”
“那你自己呢?难道你不想有个归宿?”李渔不肯罢休。嬛伶道:“我的归宿就在戏船上啊。自我逃出命来,上了戏船,我就是为这条戏船活的。你口中的归宿,不过就是换个活法,换个去处罢了。我既然有这样的好去处,有这样精彩的活法,干嘛要找什么其他的归宿呢?”
李渔不解道:“这样你就满足了?”嬛伶道:“单论人情,我满足了。这世上的人总是因为不满足,才为各种情所困,而我现在这样,觉得很好。她们在我欢喜,她们走我也欢喜,只要我知道她们心里是想着我的,我就一直欢喜。”寂静片刻,李渔点头道:“那想我的时候,你就多欢喜一些吧。”嬛伶心领神会,不由红了脸,低头一笑,两人依旧并着肩,慢慢走着。
挑了日子,李渔定了一艘南去的船,趁着西风回杭州去了。嬛伶等人在渡口相送,望着那一叶小舟飘飘荡荡的,在水中好似没有走远却又渐渐远了。嫏伶忽然道:“婵伶,唱支曲吧。”婵伶笑道:“这情景,的确该我唱一曲。可惜媛伶不在,不能和我搭了。”妲伶道:“怕什么,你要唱的,我早学会了。”于是两个人开口同唱《玉簪记·秋江》里的一曲【小桃红】:“秋江一望泪潸潸,怕向那孤篷看也。这别离中生出一种苦难言。恨拆散在霎时间,都只为心儿里眼儿边,血儿流把我的香肌减也。恨煞那野水平川,生隔断银河水,断送我春老啼鹃。”
一日午后,甘文齐忽然领了个小丫头,避开众人来见嬛伶嫏伶,道:“两位姐姐,我们之间,就不再虚话了。我要娶嬗伶,我知道船上就她一个学武的小生,所以顶替的孩子我都替你寻好了。”嬛伶和嫏伶并不惊讶,笑道:“难为你想的这么周到。”因问那个丫头叫什么,多大了,学了多少年的戏。
那丫头道:“七八岁学戏,今年十四了。在家里叫海棠官,公子说到了姐姐们这里,请姐姐们改名字。”嫏伶上前摸了摸海棠官的脸,思忖道:“连嬗伶都要嫁了……你就叫嬿伶吧。”嬛伶暗自吟道:“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于是向甘文齐道,“你和嬗伶说好了?她怎么不来见我们?”
甘文齐低头,道:“她若是肯听我的,我就不来求两位姐姐了。”嫏伶忙道:“怎么?嬗伶没答应?不应该啊!我还说……”嬛伶打断道:“这孩子的心思倒是挺怪的,不知道她怎么想。”甘文齐道:“我也是琢磨不透她。要说没情意,那是假的,我们两个,姐妹们也看在眼里。要说有情意,可她怎么也不肯跟我去。”
嬛伶道:“她不会和娉伶当初的想法一样吧?”嫏伶道:“这也不无可能。我们只有她一个学武的,武生、武丑都兼着,有点功夫底子的戏都让她上了,真是缺不了她。况且这孩子重情重义,向来言出必行,执拗的脾气比你我还甚。”
甘文齐道:“所以我才带了这个丫头来,先求两位姐姐开了恩,这样我也好劝嬗伶。”嬛伶笑道:“什么叫开恩啊?你能娶嬗伶,我们很高兴。就是没有嬿伶,也会让你把人带走的,只是现在就要看嬗伶的意思了。”于是走至门口,看见妤伶在院子里温习白口,便让她去屋里将嬗伶叫来。
嬗伶听说甘文齐来了却不找自己,只拉着嬛伶和嫏伶说话,心中就料定了八九分。等到了厅中,听嬛伶嫏伶将话说开,也不答话,只看着甘文齐道:“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甘文齐道:“当着姐姐们的面,嬿伶也领来了,你到底什么意思,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就是了。”
嬗伶道:“我的意思早就说了百八十遍了,你怎么还这么执着呢?”甘文齐忙道:“难道你真的就想这么过一辈子?”“打住!”嬗伶喝道,“我怎么过一辈子我自己心里有数,不需要你来指点。”嬛伶见场面有些僵住了,忙上前劝道:“你这丫头,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莽撞。你到底是为什么不愿跟他去呢?他也是明媒正娶,发誓绝不娶小的。”嬗伶冷笑道:“那是他的事,和我无关。”
甘文齐多次遭拒心里本已难过,此种情景下见嬗伶还是不肯回转心意,不免有些恼怒了:“我一心一意是为了你好,你却说和我无关,你真是冷酷无情啊!”嬗伶道:“对啊,我早和你说过,你非要到这地步才醒悟吗?”甘文齐道:“是,是,我是现在才醒悟。我就不该为你想,我凭什么想着你。”嬗伶驳道:“没错!你凭什么替我想?你凭什么买个丫头来替代我?你凭什么就此想决定我的后半生?”
甘文齐没想到嬗伶会有如此逼问,瞪着眼睛,张着鼻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嬛伶嫏伶也没料到嬗伶竟如此决绝,十分纳罕,不好再劝。甘文齐呆了半日,见嬗伶依旧不改面色,冷笑一声道:“既然这样,那我就死心好了。城里的房子我已经卖了,本来想带着你回乡下开始田园生涯的,你不想,我一个人回去也没意思,我就拿着钱去游山玩水,也过过你这样的日子,看看到底是什么这么吸引你。”
嬗伶低垂了眼睛,甘文齐等不到嬗伶的回应,心中冰寒,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嬛伶和嫏伶想要追,又不好追,拉住嬗伶道:“傻丫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嬗伶叹道:“长痛不如短痛,早去早好。”嬛伶皱眉道:“这孩子,怎么胡说八道的。”
嫏伶拍了拍嬛伶的胳膊,示意她不再说。嬗伶却忽然展露笑颜,道:“姐姐们别提我担心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你们忙,我去默戏了。”嬛伶和嫏伶看着嬗伶背影,走起路来依旧大大咧咧的样子,禁不住叹道:“难道这孩子真的没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