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近午时分,女伶们正在院子里准备吃饭,甘文齐忽然冲了进来。嬗伶见了笑道:“来的真是时候,新下的菱角,吃不吃?”甘文齐忙道:“还吃呢,出事了!”“什么事?”嬗伶问道。甘文齐叹道:“振宁兄被他爹关起来了。”
女伶们忙问为什么,甘文齐道:“嗨,我伯父昨天去绸缎庄查看生意,恰好遇到宋伯父,就抱怨我留恋戏班的事情。宋伯父知道振宁兄一向和我要好,就起了疑,昨天晚上责问振宁兄。你们也知道那个家伙,憨直得不行,就都照实说了,还说要明媒正娶将媛伶接进门。宋伯父一怒,就把振宁兄关起来了!”
甘文齐还要再说,却见女伶们都只坐着,盛饭的盛饭,端菜的端菜,媛伶坐在旁边不动,耷着眼皮。甘文齐傻住了:“你们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嬗伶撇嘴道:“你要什么反应啊?是想看我媛伶姐哭呢?还是想看我们姐们发愁啊?”
甘文齐不知如何作答。嬛伶叹道:“该来的迟早要来。”嫏伶道:“这也没办法。”甘文齐奇怪道:“你们怎么……不会吧,你们不能就这样丢开不管啊?”嬗伶上前推了甘文齐一把道:“去去去,你知道什么!”嬛伶拉了嬗伶,向甘文齐苦笑道:“你都说了,宋公子的爹已经把他关起来了,这显然是不肯同意他和媛伶的事情。这叫我们能怎么办?总不至于闯进宋家,把宋公子劫出来让他们私奔吧?”
甘文齐被问住,半刻才吞吞吐吐道:“那,那你们,我们总得想想办法啊!”嬗伶扬眉道:“我有个办法。你去把宋公子救出来,然后让他和他爹娘断绝关系。你呢,送他十万八万的银子,够他们两个过一辈子就行啦!”
见自己的话被嬗伶堵了回来,甘文齐心里着急却不能发作,干脆一屁股坐下,从嬗伶手中抢过碗筷吃起饭来。嬗伶正要揍他,嬛伶拦道:“行了,别打嘴仗了。”于是向甘文齐道,“嬗伶虽然说得过分了点,但道理没错。宋公子要想和我们媛伶在一起,除非就是私奔,但依他的性格,这背弃父母的事情怎么能做?况且也不光明正大。”
甘文齐道:“为什么非要私奔,还是有别的办法的吗。”嬛伶道:“你是不是想说做小?这倒是个退路,但前提是宋公子的父母同意,宋公子舍得,我们媛伶甘愿。”说着,众人都看向媛伶,媛伶将筷子一丢,嘟嘴道:“别看我,吃你们的饭。”说罢拂袖走了,娴伶等忙追了过去。
嬗伶恰好添了碗筷回来,往桌上一撂,冲甘文齐道:“凭什么做小?凭什么我们唱戏的就是要低人一等?凭什么你们男人三妻四妾,一个心分给七八个女人,而女人就只能一心一意伺候男人?”甘文齐道:“我哪知道为什么啊?几千年了,不就是这样吗!怎么了?”
嬗伶冷眼道:“没怎么!我们就是不服,宁死不做妾!”甘文齐急了,吼道:“放心!我要娶你,绝对不让你做妾!”众人听了一愣,妖伶不曾将满口的饭喷出来。嬗伶这里将甘文齐上下打量了,笑道:“你娶我当大老婆我也不稀罕呢!”说罢径自坐下吃饭,甘文齐被冷在那里,痴愣呆傻。
接连两日,甘文齐都没有到倾月班来,女伶们开始有点不安,都想知道宋振宁那边怎么样了。虽说大家知道此事应该没有回转的余地,但心底里总还存着期盼,希望那戏里才子佳人的团圆能映照在媛伶和宋振宁身上。
夜里,娴伶等拉了媛伶坐在院中,问道:“你到底怎么想的?”媛伶道:“问我啊?我不知道。”“什么叫不知道啊!”姬伶急道。媛伶道:“就是不知道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想。”娴伶道:“容易啊。现在看,反正是不能明媒正娶了。我问你,要是宋家同意你做小,你愿不愿意?”
“啊?”媛伶睁着杏核般的眼睛,看着姐妹几个,“你们这么问,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我……”嬗伶插道:“不用说啦!要知心中事,但听口中言。媛伶姐要是真愿意,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可见姐姐心里还是不愿意的。”
媛伶委屈地撅着嘴:“宋公子是个好人,对我那么好。你们知道,姐妹里就属我不懂那些应酬的人情事。别人跟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话,跟他在一起什么都不用装,也不掩饰。有时候都觉得,比在嬛伶面前还自在。嬛伶老是挑我演戏的毛病,宋公子就不。”
娴伶截道:“听你这话,我怎么觉得,你和他倒真是一对儿。你心里是有他的啊!”“有啊!”媛伶并不避讳,“我见不到他的时候就想他,一想他那乐呵呵的样子自己就高兴,我知道自己心里是有他的。”“那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愿意做小呢?”姬伶问。嬗伶忙道:“姐,你怎么这么问?难道做小是好事吗?”
姬伶道:“我没说做小是好事,可这世道不就是这样吗?要是他们两个真心要好,那想要在一块儿,就只能屈从一下。我们做伶人的都不容易,老死在这戏船上总不是办法,要是能脱籍从良,终身有个依靠不是很好吗。”说着叹道,“有时候梦虽然好,但永远不会是真的啊。”
嬗伶想了一想,道:“我怎么不觉得?这世上有多少事都是马马虎虎,拼拼凑凑,委曲求全的。难得宋公子和媛伶姐两个都真心实意,我觉得他们两个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既然要好,就要好到底,凭什么要为了那个破俗规让这么一件好事变成遗憾啊?做小妾不就跟做下人是一样的吗?估计还比不上下人呢?到时候见了正妻,又得低声下气,又得小心翼翼,连正妻的丫头都不如。生了儿子女儿都不是自己的,一辈子也听不着有人叫声娘。”
嬗伶说完,媛伶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道:“对啊!嬗伶说的对,我心里头其实也是放不下这些。麻烦的事情我最不愿意想,这个做小不做小的事情,真麻烦,让人心里闷得慌。”娴伶无奈道:“哎,说了半天,还是跟什么都没说一样!你到底没主意。”
嬗伶道:“谁说的?我看意思很清楚。媛伶姐就是打心底里不愿意做小。不做就不做,宋公子再好也不能时时刻刻都护着媛伶姐,他脾气又那么好,敢和爹娘作对吗?算了,大不了我们不嫁,当个好朋友也不错吗!”
一夜安寝,天将明时,院门忽然被人拍得山响。众女伶从梦中惊醒,几个胆小的不由抱在了一起:“这个时候,什么人啊?会不会是流贼啊?”嬛伶和嫏伶开门出去,嬗伶取了嫱伶送她的短剑,跳出来道:“我去开门!你们都别动。”说着就跑过去拔了门栓,猛地将门打开,却是甘文齐扶着宋振宁跌了进来。
嬛伶嫏伶忙上去扶起二人,嬗伶关了门,甘文齐将宋振宁背进厅中,女伶闻信都围了过来。媛伶见宋振宁面色苍白,唇齿发干,四肢无力地躺在椅子上,心疼不已,蹲在旁边轻声唤着。甘文齐道:“来点热水,熬点稀粥,先让他吃东西。”
嬛伶忙问怎么回事,甘文齐道:“跟他爹斗呢,说不让他娶媛伶他就绝食,果然水米没进地饿了两天。”“啊?”众女伶都不敢相信,心底里却禁不住升起敬服之心。娴伶叹道:“哎呀,真没想到,宋公子这么好脾气,竟然也够倔的。”
甘文齐叹道:“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爹倔,他就更倔了。我在他家后门口守了两天,听说他爹一点让步的意思也没有,又怕他真饿死,就跟他的奶公商量了把他给偷了出来。”嬛伶叹道:“这真是难为你们两个了,也多亏了老人家心软。”
这面,媛伶一勺一勺地喂水给宋振宁,姜伶熬了稠米汤来,媛伶又一勺一勺地喂给宋振宁。嬗伶在旁盯着甘文齐笑道:“之前算我错怪你了,你够义气,我要是有什么得罪的话,现在统统收回来。”甘文齐笑道:“能得你这句夸赞,我就心满意足了。你们好好看着他,我去找大夫去。”
养了三日,宋振宁精力已经渐渐恢复,能勉强下地走走,媛伶在旁照料刻刻不离。这日一早,女伶们都在练早功,宋振宁向媛伶道:“你别照顾我了,我好多了,别耽误你练功演戏了。”媛伶道:“没事,少练几天没什么。嬛伶都没安排我的戏,我现在只管你,不管别的。”
宋振宁憨憨一笑:“你真好!我这挨饿挨得值。”媛伶鼻头发酸,嗔道:“没事逞能。万一你饿死了,怎么办?”“怎么会饿死?”宋振宁道,“我往日吃了那么多好吃的,如今刚好刮刮油。哎,饿了两天,我现在吃什么都觉得好吃,以后就不怕过苦日子了。”
媛伶忙问什么意思,宋振宁正色道:“我想好了,爹娘要是真不同意,我就跟着你过。在戏船上给你们当账房先生,天天算账,和大家一块儿喝粥吃咸菜。”媛伶心中感动,只是道:“你跟着我们这群女戏子怎么行?”
忽听门外哈哈大笑声,两个人回头,是嬛伶嫏伶陪着李渔来了。李渔道:“真没想到,堂堂富家子弟竟能为情如此,难得难得。”宋振宁腼腆一笑,道:“让先生笑话了。”嫏伶道:“先生不用夸他,这都是先生教他的。”李渔奇怪道:“怎么是我教的?”
嫏伶道:“先生的故事里不是写过吗?《谭楚玉戏里传情,刘藐姑曲终死节》里,谭楚玉不就是为了刘藐姑入赘到戏班子了吗?”李渔点头笑道:“对对对!是这样。”嬛伶忙道:“你的比喻不对。这谭楚玉刘藐姑为了在一块儿又是投江又是自尽的,太凄楚。我看啊,他们两个有惊无险,倒是一出《宦门子弟错立身》。”
嫏伶忙道:“对啊,正是呢。这可是‘永乐遗曲’,是戏里的老祖宗了。哎,咱们要不拾掇了演一回吧。”别人还没开口,宋振宁先道:“好好好,我要看!”又问媛伶道:“说什么的?跟咱们一样吗?”媛伶戳了宋振宁一下:“多嘴,一会儿告诉你说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