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堂木一拍,佟国器喝令带上倾月班的女伶。不一会儿,嬛嫏婳娴等人带着手链脚链走了出来,却不主动叩拜,被衙役们喝着才不情愿地跪下了。
佟国器慢条斯理地问道:“下跪何人?”婳伶答道:“回大人,我们都是倾月班的女伶。”佟国器看了看这几个女戏子,虽然被关了一夜,但个个都面容洁净,丝毫没有身陷囹圄的狼狈情态,尤其是答话的这个,脸上的妆容一丝儿都没花,那柳眉凤眼格外妩媚。
佟国器因问道:“听说你们倾月班当家的是女人,可是你么?叫什么?”婳伶恭敬答道:“民女是倾月班是头肩正旦,唤作婳伶。这两位是班主嬛伶和嫏伶。”佟国器笑了:“怎么班主不答话呢?”婳伶正要说,嬛伶却道:“大人有什么话,只管问。我们两个虽然是班主,但姐妹们从来亲如一家,不分彼此的。”
佟国器并不在意这些,于是问道:“那好,本官问你们,你们可知道演的戏是禁戏。”嬛伶道:“回大人,我们演的是《红梅记》,说的是南宋朝的事情,这都好几百年前的事了。我们在江南各州府行走多年,这戏各个戏班子都演过,不知怎么好端端的就成了禁戏了。”
佟国器道:“如今满蒙一家,你们这些戏子果真不知道吗?你这戏里演什么蒙兵攻破了襄阳城,又说什么奸臣误国,要将南边半壁江山送人。你们汉人是不是还不甘心啊?广西有朱由榔,福建有郑成功,你们是不是还做梦呢?”
佟国器的话让女伶们有些惶恐,嬛伶也不敢再答话,恐不知深浅害了姐妹们。嫏伶扬起眉毛道:“我们唱的戏是儿女情长,这不过是两个过场的戏,好让我们生旦后面改装的,哪儿有那么多的说法?”婳伶听嫏伶语气刚强,忙向佟国器嫣然笑道:“大人莫怪。我们这些唱戏的哪儿懂什么国家大事,不过就是照本子唱戏,我们,真是无心的。”
佟国器听着婳伶柔柔软软,娇娇嫩嫩的声音,不觉也柔和了些:“你们真是无心的?有没有怂恿你们唱这出戏啊?”婳伶笑道:“唱戏不过是逗人取乐的,还要人怂恿?我们就是觉着这戏好听好看,老百姓们也都喜欢,别的可就没想到了。”佟国器正要松口,嫏伶却挺直了身子道:“这戏时我要唱的,那个骂贼的小生也是我演的,要是非说有什么罪,冲我来好了!”
佟国器扫了眼嫏伶,这女伶长得倒是很端正。不过果然是学生角的,眼睛眉毛这会儿都是竖着的,倒有几分刚劲。可这算得了什么,好端端的女孩子,就该柔柔弱弱地跟在男人身后,装什么英雄好汉。于是冷笑道:“冲你来?你担得起吗?告诉你,本官就是此刻判你个绞刑,都不过分!”
嬛伶和婳伶一听,忙往嫏伶前面挡了挡,婳伶拜道:“大人恕罪!大人,我这个姐妹性子急,怕大人降了罪,姐妹们都受苦,所以才想着独担罪名。大人,我们真的不是有心唱什么禁戏,还请大人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姐妹。哦,就是罚些银钱,也是应该的。”
佟国器暗自思忖:这欢喜班的班主来告恶状,不过是想把这倾月班撵走,别在杭州城跟他们抢戏唱,而他自己为的是大金官。这倾月班的几个小妮子吗,想怎么处置都行。想着便看了看下面跪着的几个娇滴滴的女伶,一个个长得都不差,尤其是眼前这个丹凤眼的,这么看着比大金官还有点意思呢。于是道:“胡说,难道本官抓你们就是为了那几两保释的银子?纵然你们不是有心的,那也是犯了朝廷王法。好吧,念你们是初犯,且饶过一回。今日起,封了倾月班的戏船,资产没入官库,将伶人们都遣散了,从此不得再唱戏。”
判令一下,众女伶都瘫坐在地。嬛伶和嬛伶正要磕头请愿,嫏伶噌地站了起来,圆睁怒目,倒竖双眉,喊道:“凭什么?我们安安分分唱戏,又没有为非作歹,凭什么就封我们的戏船!”佟国器猛拍惊堂木:“大胆!竟敢咆哮公堂!真是刁民!本官不降罪于你们,居然不知足!”
“大人!”婳伶磕头道,“大人赎罪。大人,我们姐妹流落江湖多年,早就无家可归了。唱戏是我们谋生的本钱,大人封了我们的戏船,叫姐妹们去哪儿呢?”佟国器正色道:“哼,唱戏是下九流的行当,终是火坑。本官好心放了你们,给你们自由之身,你们还不乐意?唱戏算什么谋生手段,看你们都是些青春女子,回去老老实实嫁了人,别再干这下贱的勾当了!”
一夜来,嫏伶已窝着满胸的火气,怨和恨,苦与愁,这凭空掉下来的罪名只让她心坎里立着根刺,扎得心痛,于是冷笑道:“我们再下九流,也是凭本事吃饭。不像你们这些当官的,吃的是民脂民膏,还要来坑害百姓。”佟国器翻起眼皮看住了嫏伶,也冷笑道:“本官看出来了,你倒是个不怕死的。”
嬛伶婳伶听得一身冷汗,忙上前磕头求饶命,嫏伶却道:“大人可知道《红梅记》里头,死的那个李慧娘也是个下贱的歌姬?她被奸臣无端杀害,做了鬼也不心甘,还要回转阳间,将那奸臣好好骂了一顿。”
佟国器不改神色:“本官知道了,你今日是要做个烈女李慧娘么?你可知道本官是武将出身,多少年沙场浴血,一把大刀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你一个黄毛丫头,还吓得住本官?”嫏伶也毫不畏惧,两人堂上堂下对峙着。众女伶都在那里磕头求饶,嬛伶和嬛伶左右拉住了嫏伶的手,求告也不是,劝也不是。只听佟国器嘻嘻笑了一阵,猛然喝道:“来人,将她拖了下去,送到闹市口,当众鞭笞二十,看她还怕不怕。”
闹市口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嫏伶捆了双手被吊着,半跪在地上,嬛伶等人被小兵摁着跪在两边。熙春楼的小二向娉伶等送了消息,女伶们急急忙忙地也赶了过来。嫱伶和陆圻、李渔等正焦虑地站在人群前端。
事情来得如此之快,众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佟国器骑着马,大摇大摆地来到闹市口,兵士们早摆好了桌椅,恭请佟国器坐下。佟国器端起茶杯,咂了口茶,笑问道:“怎么?怕不怕?”嫏伶已被吊得精疲力竭,况且此时还春寒料峭,早就紫了面容,却一字一顿地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佟国器一愣,没料到这嫏伶竟能说出这句话,心中纳罕,又见她这般刚硬,便令道:“来人,打。”执行的小兵提着鞭子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嬛伶等都挣扎着想往前蹭,被小兵们死死拉住。底下娉伶几个有吓得抱在一起的,有吓哭了的;李渔只是攥紧了拳头,急得直跺脚;嫱伶反倒镇定了神色,目光坚毅,手中悄悄握紧了短剑。
正当那小兵举起鞭子,却不知怎的,一下又扔了鞭子,抱着自己的胳膊嘶喊着。众人都在奇怪,嫱伶眼睛一转,四下寻望。佟国器登时站了起来,夺过身边守卫的大刀,走上前去,也四下看着。
忽然,从东北角上飞来一个人影,举着长剑刺向佟国器。佟国器忙举刀挡住,连转了两个圈才站定。只见那人穿着麻布白衫,斗笠上套着白纱,挡住了面容。他站在嫏伶身边,一挥手,便割断了吊着嫏伶的绳索。嬛伶和婳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推开了押着她们的小兵,连爬带跑地上前去,死死抱住了摔在地上的嫏伶。
佟国器缓缓拔出大刀,迈了两步,冲上前去,那人提剑便迎,二人在不大的空地上打斗起来。众小兵都将刀枪端着,可又不敢轻易上前助阵。佟国器挥着大刀劈向那人,那人脚下一滑,低了半截身子,那长剑不知从哪里出来,就在佟国器的胸前划了一下,割破了他的官服。还没等佟国器反应过来,那人早又站了起来,剑锋已经架在了佟国器的脖子上。
此刻,看热闹的百姓和围着的官兵们都吓呆了,几个聪明的老百姓忙脚底抹油溜了,知道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在场的都逃不掉干系。于是不多会儿,看砍脑袋的人都散了,只留下那些兵士们都屏住了气在那儿看着。
佟国器见那人已可取自己性命却不动手,知道他是为了救人来的,便道:“你是要救人?”“不错。”那人提紧了剑,道,“堂堂官府,竟用这莫须有的罪名欺压一个唱戏的弱女子,真是可悲可叹更可恨。”“听你口气,是要和官府作对?”佟国器试探问道。“哼哼,和你们官府作对又如何?”那人口气并不狂妄,倒是大义凛然的。佟国器冷笑道:“你可知挟持朝廷命官是死罪?”
“朝廷命官?”那人反问,“你这样的朝廷命官,死一个也无妨。你们占我疆土,欺压我百姓,居然还大言不惭。”佟国器撇了眼睛,问道:“你,是什么人?”那人笑道:“你还不配知道。怎么样?现在你怕了吗?”佟国器哈哈大笑:“本官要是怕了,岂不是连这个戏子都不如了!”那人冷笑一声:“好!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了你!”他正要用力,只听有人喊道:“义士不可!”
那人和佟国器循声望去,却是婳伶。婳伶上前拜道:“义士救我们姐妹,我们感激不尽,但还请义士不要伤了这位大人的性命。若是义士为了我们犯下杀人之罪,我们心里又怎么安心?况且,这位大人要是死了,我们就更难逃死罪了。义士若是真想就我们,还是放一放手吧。”那人思忖了,向佟国器道:“佟大人,用你的命换她们姐妹一个安宁,如何?”
佟国器拿眼睛瞄着这个要杀自己的人,又看了眼旁边为自己求情的婳伶,半刻才道:“都说英雄救美,今日算什么呢?”又叹道,“本官可以让她们走。”“那,何以为凭?”那人追问道。佟国器放声向四周道:“本官一言九鼎,决不食言!放人!”众兵士都收了刀枪,放开了被押着的女伶们。众女伶随即涌了上去,护住嬛伶嫏伶等。嫱伶解下自己的大衣,嬛伶包裹住了嫏伶,嬗伶一蹲身将嫏伶背在背上,急忙往戏船奔去。嫱伶走了两步便停住,回头又望了望。
那人仍拿剑架着佟国器,直等女伶们走远了,才猛地一收剑,道:“但愿佟大人能言而有信。否则,你按察使司的重重守卫,也拦不住我。”说罢飞身而去。佟国器看着消失在街市中的白影,背起手,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半晌才道:“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