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熙春楼祭了老郎神[5],众姐妹吃了酒,嬛伶便下了解禁令,让姐妹们尽情玩耍去。年关在即,杭州城内比平日更加繁华热闹,满街满巷的都是赶着办年货的。女伶们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各找各的兴头去。
嫏伶平素也是个爱玩的,只是做了这倾月班副班主,常常得忍住了贪玩的念头。今天好容易解放了,便跟婳伶、娴伶几个跑的没了踪影。嬛伶从熙春楼出来,只见嫱伶和嬗伶两个站在一边的摊子上看字画,因问道:“你们两个有心看字画?还不去逛逛好玩的。”
嬗伶道:“没意思。天下的东西不够差不多吗?在苏州府我都看够了。而且这么多人,看着就头晕。”嫱伶道:“我也是对这些没什么兴趣,走南闯北的,各样的市集都见过了,也没什么。”于是问嬛伶道:“你呢?一个人逛吗?”嬛伶摇头道:“我也不逛了。累了一年了,想回去好好歇着。”嫱伶道:“也好,我们两个跟你回去吧,在船上歇着看风景,也不错。”
说着,三个人往西湖边来,快到戏船时却见李渔站在那里。嫱伶忙拉住嬗伶道:“丫头,今天得了分红银两,去买把剑吧?开了春,你就能真刀真枪的练了。”嬗伶自是机敏,忙道好,两个人同嬛伶摆摆手,一溜烟跑了。
嬛伶步子不快也不慢地往船边走来,李渔笑着问道:“熙春楼的酒菜可好?”嬛伶笑着点头,道:“先生推荐的馆子,怎么不好吃?真不愧是江南名店。明日我请先生吃一顿。”李渔问道:“请我做什么?”嬛伶道:“这几个月,多亏了先生给我们说戏,又让我们演了《怜香伴》,这才讨得岁末大吉,我们比往年多挣了好几百两银子,怎么能不谢先生。我和嫏伶说了,明天还在熙春楼,摆下酒宴,答谢先生,一并送上酬金。”
李渔哈哈大笑:“你要是真心的,此刻就把酬金给我吧,吃酒么,就不必了。”嬛伶笑道:“现在给酬金也不怕,但酒,一定要吃的。”李渔镇定了神色,道:“不是不给你面子,我也是因为你们要封箱反串才留到今日的。家里已经收拾妥了,一会儿就要出发,我得回老家祭祖过年了。”
嬛伶听李渔这么说,也收敛了笑容,问道:“先生要回兰溪过年?”“自然。”李渔答道,“到杭州也两年了,总算是熬出了头,挣到了钱,因此也该回去给祖先报个平安了。说这个,我还得谢你,你这个润笔酬金,可真是实在啊!”
嬛伶听了只是微笑,将李渔请上船去,拿出封好的酬金道:“那就不强留先生了,先生一路顺风,过完了年,早些回来。”李渔点头道:“当然。我还想着回来看上元花灯呢,这可是杭州城的一景。哦,对了。”李渔从背着的褡裢里拿出个竹笔筒来,道,“这个送给你和姐妹们,除夕之夜可以玩玩。”
嬛伶接过道:“是酒令签子?”李渔道:“没错,我刚做的,都是戏名。”“哦?”嬛伶好奇地抽出一根令签来,只见上面写道:荆钗记——历尽千辛苦后甜,翻过来是:与搭档共饮一杯。嬛伶欢喜地笑了两声:“有意思,正合我们这群人的心意。”李渔也笑道:“喜欢就好。等我回来了,把你们各自抽的签说给我听听,我挨个算卦!”“你还会算卦?”嬛伶追问道。李渔道:“这天上地下,都是略知皮毛而已。”说罢,笑着出了船舱,嬛伶也不远送,只在船头依依立着,看那一身黑布棉袄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海里。
晚间姐妹都回来,嬗伶扯住嬛伶问:“姐!李先生都送你什么好东西了?”众人听了忙上来一起打趣,嬛伶将那酒令签子往桌上一放,道:“这个好东西!也不是送我的,是送大家的,写的都是戏。”嬗伶忙上来抢,喊道:“是戏啊!我看看!”
婳伶先一步把酒令签拿了起来,道:“不行!这个要行酒令的时候玩,事先看了就没多少意思了。”于是交给嬛伶道,“你藏好了,锁起来!免得这几个丫头管不住手。”于是众人打闹说笑,吃喝玩乐,舒舒坦坦地过了两天,把一年来练功排戏的苦处、累处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除夕当天,杭州城内骤然没了什么人,家家商铺都关门大吉,户户人家都闭门团聚。倾月班的戏船也摘了招牌,四面窗棂贴上窗花。姜伶几个从早到晚,就着两个小灶便做出了一着的美味佳肴,都是各人所爱:响油鳝糊、酱方肉、大煮干丝、清蒸鲈鱼。女伶们挤在桌边,各自守了一盘好菜,独嬛伶和嫏伶面前搁着一大盘素什锦,凡是能找到的时鲜蔬菜,够炒在了一起。
团圆饭快吃完时,嬛伶命撤了些杯盘,拿出李渔送的酒令签来:“往年行酒令抽签,都是我开的头。今年咱破格规矩,让嫱伶开头,怎么样?”众人都说好。嫱伶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既然是规矩,怎么能为我改了呢?”嫏伶道:“你别推辞了。你是新入班的,更是我们的恩人、贵客,就你开头掷骰子。”嫱伶站起来道:“你们这么说,可显得生分了,再这样,我可不敢留了啊。”婳伶使劲拉着嫱伶坐下,道:“这不是生分,真生分的话我们就不会破规矩了,我们这是敬重喜欢你。来吧,掷骰子。”
嫱伶不再推辞,拿过骰子往桌中间一丢,恰是个六,众人一齐数去,是娉伶。娉伶抿着小嘴,摇了摇令筒,提出一支签来,自己看了后念道:“是紫钗记——守得三载阮郎归,自饮一杯。”坐在一旁的姜伶忙倒过酒来,送到娉伶嘴边,娉伶接了一饮而尽。
婳伶笑道:“你是跟我们一起学戏的,而今都六七年了,怎么还没遇到你的阮郎?”娉伶红了脸颊,嗔道:“你嘴里尽没好话,我才不嫁人呢!”婳伶并不放过她,又道:“你也只会这句,你要是心里不想着嫁人,早赌咒发誓了。你呀,太实在!”
娉伶也不理婳伶,抓过骰子丢了,掷了个九,是媛伶。媛伶抽出签来:“西厢记——何劳红娘传诗笺,任挑一小旦陪饮。”娴伶道:“这两个签有意思,都是婚姻签啊!只怕这两个人要撞桃花呢!快快,挑一个小旦陪你饮一杯,将来好求她给你传情信啊!”
媛伶也不恼怒,盈盈笑着:“那就姬伶吧。”姬伶为二人都斟上了酒,对饮而尽。再掷是个十,婳伶歪了脑袋抽出一个签:“救风尘——女儿肝胆亦侠情,同演救风尘者皆饮一杯。”众人喜道:“这个签好!太准了!她就是演赵盼儿最真,人也像!来来来,凡是在这戏里的,哪怕就是走个过场,跑个龙套的,都要喝。”于是算了一算,只有嫱伶、婷伶以及几个新进班的不必喝。
喝完了这一轮,好几个人脸上都泛起了红晕,往下数到姝伶,抽得《墙头马上》:“聘则为妻奔为妾,桌上最年长者陪饮一杯。”女伶们听这个签名意思不甚好,姝伶脸皮又薄,便都不敢打趣玩笑。婆伶一笑端起酒杯道:“这是我的事儿。来,我陪你一杯。”于是又往下掷,正是嬗伶。
嬗伶一把抢过签筒,拼命地晃了几晃,口中喃喃念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我要抽个好签。”正说着,啪的一声。跳出个签来,嬗伶正拿到手中,嫱伶将手一挥,令签就到了她手里,径自念道:“邯郸梦——何处天台扫落花,凡台上扮仙子者陪饮一杯。”
众人忙说笑着算起陪饮的人来,嬗伶却拿着签叹道:“可惜我不是小生,做不了这个‘邯郸梦’。”大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她灌了一杯。嬗伶再掷是个二,竟是坐在旁边的嫱伶,嬗伶忙双手合十道:“果然是佛祖保佑,我待会儿要抢你的签!”
嫱伶落落大方地抽了个签,交到嬗伶手里,嬗伶念道:“百花记——情深偏在青锋上,得此签者乃大义之人,众姐妹陪饮一杯。”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嬗伶就叹道,“啊呀呀呀,李先生是什么托生的?这么准!太厉害了!”嬛伶笑道:“他说还会算卦呢,等开了春,让他给大家都算一卦。”说罢招呼众姐妹斟了酒,一同起身向嫱伶致意饮尽。
众人坐下,嫱伶掷了个四,该是嬛伶。嬛伶一面抽签一面道:“总算是轮到我了,看看,是个什么。”于是自己念道,“疗妒羹——人间亦有痴于我,自饮三大杯。”娴伶笑道:“咱班主的签得琢磨琢磨。《疗妒羹》是个风月戏,冯小青嫁人做妾,被好妒的主妇陷害,苦得很。哎,你们说,要是咱们班主嫁了人,以她这烈性子,是不是也是个妒妇,容不得姐夫娶小啊?”
众姐妹听了哈哈大笑,嬛伶直拍桌子道:“看着过年就耍弄我是吧?这签得这么解,我这辈子啊,就嫁给戏台了,我的痴情在戏台上。”“好好好!你的痴情在戏台上。那么,为了倾月班的戏台子,为了咱们姐妹,你喝上三大杯吧!”婳伶说着就往桌上三个空碗里斟满了酒,嬛伶一笑,一一端起来饮尽,只将碗底朝天。
“好!”众女伶一起喝彩,嬛伶含笑坐下,脸上已然通红。姜伶劝道:“哎哎,闹过了吧。喝得太猛,脸都变色了,赶紧醒醒酒吧。”嬛伶醉笑道:“不用,我出去透个气,吹个风,就好。”说着迈着绵软的步子站到舱口,只将半个身子探在外面。
船外是漆黑的天,星光黯淡,分不清山水远近,但城里家家户户都高挂红灯,四处霓虹,好不绚烂。嬛伶深吸了口气,冷冷的空气灌入胸中,脑子一下就清醒了。
嬛伶不知为何想起了李渔,这人倒是个老顽童,没事做什么戏名的酒令签子,让姐妹们玩笑成这样。忽然,嬛伶心头里动了一动,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感觉竟是从来也没有过的。回想刚才娴伶取笑她的话,不知为何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若是自己跟了李渔,那岂不是要做小了?和《疗妒羹》里的冯小青一样。想到这里,嬛伶拍了拍头,觉得这才是真的清醒了:别说做小了,就是嫁人,她也不愿意的。何况,李渔的夫人徐氏那么好,想这些,真是罪过。
女伶们的欢笑声将嬛伶拉了回来,于是问道:“这会儿该谁了?”妖伶道:“是婷伶。烂柯山——不若当初守清贫,自饮一杯。”嬛伶笑道:“那你还不灌她一杯?”婷伶忙把身子缩了缩道:“不不不,别灌我,我自己喝。”说着拿起酒杯,一口一口地抿着。众人都催她快点,婷伶熬不过,只好一闭眼仰头喝光了,随即呛得咳嗽起来,众人又是一阵欢笑,继续掷骰子。
妖伶觉得婷伶面容有几分悲戚,便悄声问道:“怎么?不高兴了?”婷伶挤出一丝笑:“没有。”妖伶道:“你是不是看这个签,想家了?”婷伶摇头不答。妖伶不屑道:“别想了!你爹当初卖你的时候多爽快?一点情意也不讲。你想他干什么?我们家里也是为了要几个钱把我卖了的,我从来都不想他们。现在他们就是那一堆银子来赎我,我还不走呢。在戏船上,多高兴,姐妹们多亲呢!”婷伶笑了笑,还是不说话。
一时轮到嫏伶抽签,是《红梅记》,写着:“此情非关风与月,席上非生旦行当的陪饮一杯。”嫏伶笑道:“有点意思,为什么说‘此情非关风与月’呢?”嬛伶道:“《红梅记》里的李慧娘、裴舜卿和杜丽娘、柳梦梅差不多,一人一鬼,幽媾私合。可惜李慧娘没有杜丽娘好命,能够起死复生,只能做了孤鬼,而裴舜卿娶了陆昭容,跟她什么瓜葛也没有了。这么看,的确是‘此情非关风与月’。”
众人都说有理,嫏伶道:“可我是作生角的,怎么扯到李慧娘身上了?”众人笑道:“这叫雌雄莫辨。你台上是男儿,台下可是正正经经的女孩子呢!”说着,几个作老生、老旦、净丑的都押着嫏伶喝了一杯,继续行酒令。
不多时,只听外面嘭啪的爆竹声连天响起,在船里都觉得外面闪烁其火光来,众女伶纷纷站出舱来,或是从窗格里伸出头,看满天五彩的烟火。城内百姓个个欢天喜地,街坊邻里走出门来相互恭贺道喜,女伶们也拉了手,互相拜年。
等天上烟花渐渐少了,姜伶、婆伶招呼众人进舱,又端上了新下的饺子,用十来个小碗盛了香醋放在那里。嬛伶拉了姜伶几个坐下,道:“难为几位姐姐一年到头为我们的衣食操劳,今年的饺子,姐姐们先吃。”说罢,婳伶等上前来,往姜伶等人嘴里塞上了饺子,又道万福。吃完了饺子,收拾了碗筷,已是四更时候,女伶们意兴未尽地宽衣就寝,等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