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日上三竿,徐氏过来请饭,站立厅门见到主客两人这般情景,就等在那里,不好开口。等了半晌,忽听一清脆的声音喊道:“娘,怎么还不叫爹来吃饭啊!”李渔和嬛伶恍如梦中惊醒,徐氏忙拦住跑跳而来的小女儿,回身道:“十郎,该吃饭了。螃蟹已经熟了,再放可就不鲜了。”
李渔听了连声道:“好好好,吃饭吃饭!书稿放下吧。”嬛伶虽舍不得戏本,也只好放下。等吃完了饭,商讨罢戏本,嬛伶起身告辞。李渔同徐氏送出门来,问道:“戏班这几日可都有戏?”嬛伶道:“今日没有,明日起准备连演三个夜场。”
李渔思忖了,道:“有件事想问过姑娘。在下昨日同好友谈起贵班的演出,甚是高兴。恰好我们几个择日想去西湖边祭奠岳王坟,随后游湖会文,不知届时姑娘可否赏脸,带几个姐妹为我们唱曲助兴?”
嬛伶低眉笑道:“自老班主在世时,倾月班就只唱船戏,若不是熟识的门第,堂会也是不唱的。不过,与先生初识便为我们评戏说戏,相待甚厚,姐妹们心里对先生是十分敬重的,自然不该推辞。但不知都是些什么样的文人墨客,我知道了回去好和姐妹们商量。倾月班虽然是我和嫏伶做主,但姐妹之情更是重要的。”
李渔忙笑道:“自然,自然。哦,我这几个朋友都是杭州城内有名声的文人,大都精通音韵,常在西湖集会论文,有‘西泠十子’之称。姑娘回去只管打听,孙治、陆圻两个便是在下的至交。”嬛伶点点头,道:“记下了。明日一早就送信过来。”说罢施礼告辞,飘然而去。
嬛伶到了戏船,刚进舱里,便被嫏伶摁住:“好啊!把我们都丢在家里,你自己跑出去玩了!”嬛伶拍着嫏伶的手,道:“别闹!我是去听李先生说戏去了。你睡得那么沉,怎么叫得动?”于是,叫过一船姐妹,将李渔今天所讲的许多作戏的章法说给大家听,又提起李渔相邀游湖唱曲的事。
“想不到这个李先生是个酒色之徒啊!认识才两天就邀我们喝酒唱曲!”姬伶插道。婳伶摇着头:“我看不是。先生说了,先去祭奠岳王坟,随后游湖会文。要是酒色之徒,何必去祭岳飞呢?”嫏伶点头道:“有道理。哎,一会儿我们出去打听一下这个西泠十子就是了。”
嫱伶正在一旁擦着剑,笑道:“不必打听了,这西泠十子我知道的。”众人都回头:“你知道?!”嫱伶道:“西泠十子得承云间诗派,而这云间诗派乃是陈子龙先生所创,他正是夏完淳的业师。”提起夏完淳,船上便人人肃然了。
嫏伶叹道:“既然是这个渊源,那就不怕了。”“没错。”嫱伶补充道,“他们个个都有才学,清廷在杭州的官员几番举荐,他们就是不愿入朝为官,都说要在这西湖边做闲云野鹤。”嬛伶抚掌道:“好!我明早就去告诉李先生,这桩事我们应了。”嫱伶又道:“也不必明早了,我刚好要出去,顺道帮你传话吧。”
嬛伶因问道:“一会儿吃晚饭了,你还要出去?”嫱伶笑道:“我前日在兵器铺定了把短剑,今日该去取了,你们不要等我晚饭了。”嫏伶问道:“好端端的,要什么短剑?”嫱伶道:“我这也算是个毛病,出门在外,身上不带兵器便不安心。可如今跟了你们,又不能走哪儿都提着长剑,所以定了把短剑,平日就藏身上,岂不省事。”嫏伶道:“哎呀,你不跟我说。我那把匕首你拿去就是了。”嫱伶嫣然笑道:“那匕首可是定情信物,我不敢收的。”说罢撩帘而去,留下船舱里一串打趣说笑声,嫱伶在外听了,不觉又一笑。
取了短剑,向李渔回了信,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嫱伶也不回戏船,往那夜送李渔的道上而来,直奔着李渔友人家而去。见四下无人,便扣动门环,老仆将门开了个缝,见是嫱伶,便又打开了些,嫱伶一侧身进了门,老仆忙将门关上。
屋主陆圻正在院中浇花,见嫱伶来了,忙迎着一同往书房而去,道:“昨夜老仆说看见你了,谪凡兄又说是倾月班一个叫嫱伶的女侠护送来的。老夫就纳罕,你什么时候落入戏班子了。”嫱伶笑道:“此事说来也是机缘,陆先生还记得,多年前我来杭州打听当年义救陈大哥的谢家遗孤的事吗?”
陆圻打了个激灵,忙问:“怎么?你是说这戏班子里头……”嫱伶欣慰地道:“这戏班子原就是谢家的家班,如今领班的嬛伶和嫏伶正是谢家遗孤。我在苏州府与她们偶遇,一路护送到江宁府,探明了身份。因心中对她们十分挂念,想着自己本就是江湖漂泊,目下又无事可做,所以便留在了戏船上。这嫱伶,是她们改的,我觉着也挺好听的。”
陆圻哈哈大笑:“果然是缘分不浅啊!老夫昨夜和谪凡兄说要去祭奠岳王坟,他便说要请倾月班的姑娘来唱曲助兴。今天听你这一段奇遇,更是要见见了。”嫱伶道:“我也是为这事来的。虽然都是自己人,但她们一船的女孩子究竟不能和我们比,要是说破了,恐有后患。谢家一门忠烈,只留下这两个孤女和一船的弱女子,我……”
说到这儿,嫱伶叹了口气,陆圻点头道:“没错。这亲亡家败的痛楚,还是不要多提的好。”嫱伶又道:“非但这个不能提,我和先生认识的事也不要提。要是当着外人的面见了,我们就装作不认识,免生事端。”陆圻道:“自然,小心为上。”
嫱伶环视书房内,又问:“先生这一向可好?”陆圻看了嫱伶一眼,起身往书架走去,从一摞书后又取出一摞书来,道:“这是乌程南浔镇富户庄廷鑨送来的明史编稿,说要题上老夫的名字,充作编役。”
嫱伶倒吸了口冷气,也不答话,走上前来翻看书稿,半天搁下道:“这,恐怕不妥。书中纪年仍袭前朝,用词多有忌讳,岂能公开刻印?纵然私刻,要是走漏风声,被人告发,可是要掉脑袋的!”“可是,”陆圻犹豫道,“若这书能传下去,能留名在上,也不枉我等报国之心了。”
寂静了片刻,嫱伶缓缓道:“陆先生,有些话,我在心里忖度了很久。我在先生跟前是小辈,虽然也曾同众义士盟过誓约,但如今……”嫱伶深吸了口气,“先生觉得,而今的天下可是太平人间?”陆圻头皮上一阵发凉,不好作答。
嫱伶继续道:“这些日子我在戏船上和女伶们一起,她们演的戏或说古讽今,或儿女风情,可不管什么样的,百姓们都看得津津有味。每次看见戏台下的百姓们在安居乐业之余能看戏取乐,我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虽然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可朝代更替不都是如此吗?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也就足够了。今天见这明史书稿,我只想到,若是事发,又无端断送数百条人命,怎不凄凉?大明朝是亡了,这是君王臣属的罪过,结果却是百姓罹难。我听说顺治皇帝十分看重孔儒之学,纵然是满人衣冠,可只要文脉不断,到底是我华夏精神。”
陆圻叹道:“你说的老夫何曾没有想过,可自古以来都论忠君……”“自古以来,中原又不是没被人占过!晋室南迁后,朝代更迭,不是在江东偏安了整整三百年吗?徽钦二帝被掳,南宋朝的人也直把杭州作汴州。”嫱伶激动地抢白道,“我和谢家姐妹都是从建康城、江宁府走出来的,如今到了杭州府,这不也是故都风情吗?可天下,哪里是属于那些君王的,他们都做了钟山土,西湖烟了。这天下,是现今活着的老百姓的。”
书房中又是一阵寂静,陆圻沉沉地吐了口气,道:“你,说的是。都不如这江南烟云啊!”嫱伶缓了口气道:“先生要留名在书上,可要想好退路。”陆圻道:“我早年接济过一个浪荡子,叫吴六奇,他一直记得我的恩情……”嫱伶截道:“原来是他。前年我在福建的时候,听说他归降了朝廷,如今在平南王尚可喜跟前很受器重。先生既然有这么个门路,那我也就不多说了。时候不早,我也该回戏船了。”
陆圻送出书房,嫱伶便不让再送,悄然出门去了。嫱伶急急赶回西泠桥下,见戏船上灯火明亮,似能听见欢声笑语,不由放慢了脚步。仰头望去,雷峰塔上的琉璃灯火若明若灭,只觉西风愈冷,吹得湖水阵阵摇波。舒缓了心情,嫱伶回到戏船上,女伶们果然哗得将她围住,争着要看她新买的宝剑。嬛伶端过茶来,说声辛苦,一时姐妹们团团围坐,说戏的说戏,闲话的闲话,好不温馨融和。
三日夜场演罢,又陪着西泠十子等文人游西湖,少不得唱些忠贞节烈的曲子。因看在李渔的面上,嬛嫏嬛娴等唱功好的都去了,底下几个小丫头作陪凑热闹。这些文人雅士本是谦和之人,见这些个女伶清丽脱俗,尤其是嬛伶和嫏伶,说古论今,文才不浅,直赞她两个有“谢家才女”的风范。姐妹两个心中暗笑,这些人哪里知道她们本是货真价实的谢家人。嬗伶素来不喜欢这些应酬的场合,嫱伶便趁机说教她武功,没有前去,也免得和陆圻见面尴尬,况且西泠十子中有几个她都见过,万一遮盖不住,凭添麻烦。
转眼到了冬月末,倾月班在西湖边的名气也算是立了起来,便挂出水牌,道是腊八粥会当夜要上演李谪凡新剧《怜香伴》,杭州城内一时轰动。
自李渔迁居杭州,节衣缩食苦熬一年写成了十几篇白话小说,收成集子,取名《无声戏》,总算是渐渐有了名气,各大书商争相刻印。这《怜香伴》是李渔的第一个戏本,如今倾月班要演,自然人人翘首,只盼着腊八这夜热热闹闹地看出好戏。
这《怜香伴》本是旦角戏,因而嫏伶退了下来帮着打点后台戏装、道具。婳伶扮崔笺云,娴伶扮曹语花,嬛伶扮范介夫,其余贴旦、小生、老生、老旦、净、丑按照行当分了角色。众人都不敢懈怠,顾不得天寒风急,都在戏船上湖岸边练功磨戏,只笑说是冬练三九的时候到了。
李渔也不曾歇着,每天早早地就进了城,看着女伶们练了功,便开始说戏,指点身段。众女伶中属嬛伶悟性最高,且言语温和,态度恭谦。李渔每每指点其错处,旋即便改,若是有待商榷的,就柔声请教,待李渔亦师亦友。李渔本是风流才子,多日下来,早已心动,每天同嬛伶说完了戏回到家中独坐,只觉得心旷神怡。可一旦见了嬛伶,又顿生不可亵渎之心,非分之想便藏于脑后,只当是忘年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