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到原来生活中的维尘,看似继续随意地接拍戏,但他仍把许多的时间花在四处游荡上。自那两年放逐般的独自旅行过后,他似乎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他常把车开到郊外去,停在无名的山脚下,自己爬到高处坐着,俯瞰着一直蜿蜒到远方的公路。他也花不少的时间阅读,那是跟应付蹩脚剧本的阅读有区别的阅读,好些个下雨天,他就呆在家里看书,静悄悄地,却甚至连宫兰都没发觉隔壁有人在。过去害怕的孤寂感,如今成了他颇为享受的安宁。有时他会远离城市,开车到很远的地方去,但那目的地仍不是事先计划好的,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样的游荡对他有什么作用,像既在找寻着什么,又在远离着什么。
有天媒体上突然曝出一条某个高官被撤职调查的消息。人们记起他正是曾被牵扯进几年前影星关维尘那桩丑闻案中的官员,但这下的落马却是受上司的贪腐案牵连。舆论又开始提起那个丑闻,另一个受牵连的人——罗总,直到今天都再没露过面,人间蒸发不过如此。但那官员的下场,让更多的人对当年顾炎刚揭秘的那篇文章感到了可信度。
随之而来的一个好消息,是维尘的事业又糊里糊涂地出现了回升的征兆。经过那两年的跋涉,他重新消瘦下来,五官在甩掉赘肉后,回复到一种带有魅力的轮廓中,他的眼睛仍很动人,并因为年岁和眼角的皱纹,增添了一种成熟的韵味。总之运气大概又回归了。在一部事先根本未加挑选而参演的电视剧中,他饰演的配角突然又受到了追捧,这一次,他凭借演技获得了夸奖。
熬过了六年,公众这时像突然地原谅了他。他被重新接纳的另一个标志是:收获了当年一个重要的最佳男配角奖。
在领奖台上,他没能忍住眼泪,也没多说什么,拭去泪水后的他露出了一个令人熟悉的微笑,那是早年令女观众们热血沸腾的、已有些被遗忘了的微笑。观众们的尖叫声回来了。
他仿佛也终于回来了。
他寂寞已久的微博又无比喧哗地骚动起来,成千上万的粉丝们呼唤着他出来互动。对这些情形,他却显得无动于衷,对于重涌向他的众多剧本,他只是告诉经纪人,维持目前的工作量。
此外,爱神似乎也有意朝他心口再射下一箭。他的手机上,最近时常出现一个女子所发来的问候。那女演员叫梅昕,在他刚结束拍摄的一部电视剧里,饰演他的妻子。
那电视剧有不少外景取自雁荡山,初夏时,他和她一道在那儿呆了几周,摄制组安扎在山脚的一个宾馆里。
她比他年轻得多,虽然算不上刚出道,在这一行中,有着很不错的领悟能力,因此花费一些时间来稳中上升并不是坏事。他对她的表演和未来表达过赞许和看好,她在接受那些赞许时,流露出了角色外的一种羞涩。此后她常在戏后找他聊天,他更喜欢她卸妆后清爽自然的模样,他的眼神不知不觉在和她的谈话中流露了这点。那段外景戏拍完之后,梅昕结束了戏份,她必须紧赶去另一个剧组,临走前,却没能找着他告别。那个傍晚,他独自一个人爬上了一座山峰。
他在山顶坐了很久,睁大着眼望向头顶那无边无垠、霞光灿烂的天空。巨大的云团从前方连绵不断地向他涌来,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天空,而他离天空那样近,整个宇宙都涌进了脑中,所有的记忆被融没了般。他微笑着躺下,闭上眼,又睁开,往事仍不免像云朵般地此起彼伏着,此时的他也已原谅了过往的一切。
晚霞渐渐地沉落,最后,他仿佛看见梅盺那优美的脸庞出现在了天空上。
她很美,也可爱,从她的谈吐中能感到聪慧、明快和这一行中少见的一种素朴。放在过去,他将认真地考虑追求她。他在她那个年纪时,曾幻想到四十岁能碰见和她现在这般年龄差距的另一半。他对她用“认真”二字是区别于那种犹犹疑疑的恋情,在和蒋米分开后,他又被媒体传过绯闻,也确曾有过一段闪电式的秘恋,但对于婚姻有过了教训,他总是比过去更谨慎,也许谨慎过了头,因此很快就结束了。
现在他过了四十了,想法又变了。时间改变着人,但改变却和时间无关。
他朝着天空,或是梅昕的脸庞微笑了一会儿,他的遐想延伸到了将来,又穿梭回不太近了的过去。他伸出手去,仿佛触摸那美丽的脸庞,又仿佛摘取着想象中的一朵的玫瑰。
瞧见自己那悬在半空的手,他意识到体内又在澎湃着一次****——那自跨入这行以来无数次短暂的****,美妙的多巴胺肥皂泡,一戳就破。他垂下了手,思潮跟着回落下来,一种哀伤似乎在消隐着体内的冲动,但同时他对结束这冲动的某种洞见心怀感激。
对自己的某种改变他并非不吃惊,但似乎又知道,那使他改变的东西,早就存在于内心深处,它并不像一种信仰,全无激励与奖赏,也不是一种渴求,因为渴求像本能的话,便缺少了动机和原因。只能说,那就是人性中最终极的良知,一旦它有所觉醒,不可逆转的改变也随之出现。
他自然还不具备也无法理解书上所说的那种真“爱”,但说到****——那一时强烈的占有欲,已在别人和他自己身上都验证过它最终的脆弱与短暂性,因此即使处于犹疑,他学会了信任自己。就譬如此刻,他也许渴求那朵想象中的玫瑰,同时知晓无论多么美的外在,终经不起日积月累的消磨,那花被摘下来后将不能在水瓶中存活多久的。也许他更倾心于一支难以采撷的深谷幽兰,遗世独立,静谧悠芳。说到底,他是个正直的男人而非圣人,因此在肉体与精神满足的衡量中,有意无意地,仍不免带着利己性。总之在这样的衡量中,他似乎早已或只是更确定了自己的选择——那他认为最需要和长久的。
他重新怀着完全轻松的心情下了山。
电视剧杀青回来后,他没见着宫兰,她开什么会议去了,隔了快一个月才见着她。他独自在积云路的这段时间很富于成效,终于又在五线谱上动起了笔。那自装修以来,便徒有其表的工作室也在此间酝酿出了两首作品。他的心情很不错,到宫兰回来的那天,她刚打开隔壁的房门,他闻声便也推开了隔门,兴致颇佳地朝她喊句:“你总算回来了,兰姐。”
她稍稍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电视剧拍好了?”
“一个月前就结束了。你呢,干什么去了?”
“开会兼游山玩水去了。”
“对你可真难得。”
“可不。”她扫了一眼餐桌,上面的书被码得整整齐齐的,大概是钟点工来打扫过了。
她把行李提进房间,边走边说:“去了好些地方呢,西安,安徽,浙江,还爬了雁荡山。”
“雁荡山?”他问,“巧了,我也在那儿。”
她从房间里问了一声:“你们也在平阳附近?”
“不,在温岭。”
从房间出来,她到淋浴间里洗了手和脸,又到厨房里去烧了点开水,走出客厅时,发现他又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手里正捧着一本书看。
“还记得这本书吗?”他把书的封面朝向她。
是那本克里希那穆提的书。
“当然记得。”她抬起眉头,露出一种可笑的疑问表情,“你还准备还我吗?”
“当然。”他说,“我想想,借了得快有……十年了吧?”
他低头哧哧地笑了几声:“真快,十年‘唰’地一声就过去了。”
她表情怪诞地看着他:“读完了吗?”
“读完了。”他表示肯定地眨了下眼。
“那行,还吧。”她站着朝他伸出手去。
他笑把书递过去:“谢谢。”
“不客气。”她一本正经地接了过去。
“你是否也觉得这印度老头的话有点魔力?”他随即问了一句,“台词我记多了,可他的话总记不太住,有种常读常新的感觉,你说呢。”
“我说啊,”她拿着书走到餐桌边,“人是依赖记忆和经验的动物,但对真理的领悟是超越经验的,所以……”她朝他意会地瞅瞅。
“总之得谢谢你兰姐,”他换了种真诚的语气说,“这类书我原以为只能催眠,真正看过之后才能说,它使人能看清自己的种种狭隘,跳出来,换种活法。”
“不,别谢我,如果你改变了,谢你自己吧,借书只是个偶然。”她拿起放下的书又朝他指了指。
“当然,自我本身是改变的原动力,我不敢说我的一切都改变了,至少恋爱观有些被颠覆了。”他有意将话锋一转。
她走到一只沙发前坐下,朝他试探地一笑:“那么,是又恋爱了?”
“我?嗨,只是说说,到我这把年纪和阅历,碰到一个合适的恐怕难了。”他又有些自嘲起来。
“你这把年纪?我说,我坐在你对面呢。”
他笑了下:“可不兰姐,正要说到你呢……”
“我,怎么了?”她的表情转为疑问。
“那个,我说句真心话,你可别觉得冒犯……”
“说吧,冒犯?”
“好吧,我觉得……咱们倒挺合适在一起的。”他哼哼地笑着把话说了出来。
她夸张地抬起了眉毛:“嘿,好吧,又拿我开涮了,知道吗孩子,我们老年妇女身上没剩多少动情激素了,有的只是心如秋水和追忆似水年华。”
“可事实证明我们确实挺合得来呀,不都已经秘密同居好几年了?”他故作正经地接道。
“还真是的,这要是传出去,网上又该成头条了吧。”她似真似假地也起了点玩劲。
“管它呢,网上?说到底那就是个虚拟的游乐场,人类共同投射的大梦,背后运作它的又不是上帝,是现代科技,它替待不了现实生活,我说的没错吧。”
她忍俊不住地瞧他一眼:“你还真成抽象派了。”
“我这么说你同意吧?同意就握握手。”他坐起身,朝她递过一只手去。
“好吧,同意。”她被迫和他握了握。
“那咱们就说定了?”在她抽回手前,他突然攥紧了她,顽皮而挑战性地问了句。
“嘿,你,我可真服了你。”她被他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得发了窘,简直无可奈何地甩掉了他的手,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回餐桌前坐下。
他无声而胜利地笑了下,低下头,靠回到沙发沿上。
“我是认真的,兰姐。”他撑起双腿,双手环绕着。
她打开电脑,正了正身子,滑稽地咳嗽了两声,然后不紧不慢地戴上老花眼镜。
“行了,玩笑归玩笑,你知道什么叫‘认真’吗?”她平静地问。
“我想我现在知道了,但也许你的理解不同?”他这时全然正色了下来。
停顿了一小会儿,她才说:“认真,是一种时刻存在的状态,包括认真地问自己每一个问题,动每一个念头。那么,你问过自己,婚姻,或是生活伴侣,究竟对你意味着什么吗?性?孩子?安全感和依赖?还是约束、责任?你期望和别人一样,还是你要过你想要的生活?”
他本想马上回答的,但似乎又被她语气中的某种严肃性问住了,转而说:“也许我们可以就此讨论一下……”
她朝他做了个“别”的手势:“我无法和你讨论这个问题,你也用不着回答我,自己在心里想想清楚就行了。要说,咱们确实都活了一把年纪了,可内心的某种期望真的会随年岁而改变吗?想想,好好问问你自己,你真正想过怎样的生活?”
几天后,他有事离开了。半个月后,他给她邮箱发来一封邮件,里面附了他创作的两首歌曲的小样,一首叫《送你一棵风信子》,另一首是轻摇滚味的《恭喜你成了大明星,命运悲惨!》。
隔天,他又发邮件来问她听了歌曲没有,喜欢哪首。她回复说都喜欢,特别是那首民谣。他回复了一个鬼脸和几个大大的亲吻。
那一阵子她忙碌了好些天,但一空闲下来,就总在循环地听着那首吉他伴奏的民谣,几乎都能跟着唱了:
原野的微风啊,飘进我的窗口/吹开了小小淡蓝的朵瓣/萎顿的行路人,眼神像怯乏的鸟/长夜久渴 腹中饥饿/拿去吧,我还有些剩余的食物/并送你一棵风信子。
可怜归途仍遥,不久暮色又降/愿你今夜寻避风处安眠/明日天燥无雨,大路也不再泥泞/早春三月 万物生发/请收下,我亲手编的草鞋一双/并送你一棵风信子……
他再回到积云路是一个月后。
一到家便去敲隔门,迎面却碰上钟点工阿姨从那边开门出来,有些意外地朝他笑说了句:“咦,关先生,你回来了。”
他感到有什么不对,匆匆点个头走进隔壁,首先看见清空了的大餐桌,径直再朝她住的那间卧室走去,床铺得好好的,打开衣柜,里面已空了,那几只大纸箱也不见了。他走出客厅,在餐桌旁站住,这才发现桌中央放着那本他还给她的书,翻开扉页,一张便笺掉了出来,上面写着:
“维尘,真心感谢这几年对我的收留,但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我已将一些事宜交待给了钟点工阿姨。不辞而别,见谅。这本书送给你,上次你说它对于你仍是常读常新的,我想你也许还需要它。这本书曾经也是我的拐杖,但就像它的作者比喻过的——若是你只懂得依赖别人的说教而活,就像一个人一直依赖拐杖而行走,必将变得残疾。所以我不再需要它了,我想自己把路好好走下去。希望有一天你也和我一样,扔掉拐杖,信步前行。兰姐。”
他走去打开了窗户。又是一个干燥而明媚的秋日,一些干枯成团的褐色落叶积攒在防盗窗栅内。看来她搬走有些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