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来的媒体报纸上,人们一直在议论分析着演员顾炎刚的自杀事件,一个自食其果的吸毒者,自然有人骂他活该,也有人对他哀悼惋惜,还有人延伸到忧虑娱乐业、社会现况的。然而一个人无论如何渺小或伟大,死亡终究是死亡,无数生命的出生是静悄悄的,无数人的死亡同样很快归于平静。世界只存在于生存着的人中间,他们重视和关心的,是有关他们自身的忙碌、烦恼和快乐,此外也确乎再无关紧要。并且顾炎刚的死,在社会的分类上,仍算是一条娱乐新闻。
没有人知道顾炎刚的自杀到底怎样地影响了维尘,他站在血腥而面目全非的尸体旁,想必极度震骇过,那当中的某个瞬间,他的脑细胞会发生什么让人难以想象的改变吗?看上去他仍是他,时间也在逼迫人遗忘,但在孤独消沉的时刻,他不免还会想起那一幕,反反复复。亲眼目睹死亡,留给了他怎样难以磨灭的印象,这些年来的境遇,在那一刻的冲击中,所有的一切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消失了一段,不知道又躲到哪儿去了。
冬天的第一次寒潮来临了,带来了雨水,大雨瓢泼中人们迎来了冬至。粤地流行说,冬冷年暖,也许今年的过年会是个好天。
近傍晚的下午,北风伴着寒凉的小雨仍逗留在城市的上空。宫兰缩在大衣和羊毛围巾中,撑着一把长柄伞从朝纲南路往积云路走。朝纲南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前方朝纲北路是步行街,因为天气寒冷,也不见了往日的人头攒攒。
朝纲路是这城市的核心标志性路段,但它毫不费力地呈现着一半荒芜一半繁华的景象。南路这两边的建筑,一边拆光了,几年前就矗立起两幢宏大建筑的底层,不知什么原因,至今却没再续建;另一边倒还保留着一溜两三层高的骑楼,前几年还被粉刷过,现在已被废弃了,墙头的蒿草旺盛地长在各式各样的楼顶上,楼下的商铺也早被封堵了围墙,上面圈着一个个拆字。夜晚经过这条路时,漆黑的骑楼下汇聚着各种小贩,靠着电池灯在人行道上做买卖。
宫兰此时走在骑楼的对面,边走边望着那高高低低一路长过去的墙头草,映衬着灰白的天空,使人对这旧时的建筑有种奇异的怀想。
正走着,她忽然站住了,入神地望着对面什么。一辆出租车在她旁边停下,车上下来一个人,戴着绒线帽和口罩,猛地钻入了她的伞下,她吓了一跳,随即一眼认出了维尘闪着笑意的眼睛。
“在看什么发呆呢?”他不解地问她。
她虚惊着松了口气,指指对面:“我在看那棵树。”
一幢骑楼顶部的外墙上,不知怎么竟倾斜地长出一株树来,好大一蓬矮壮的枝杈,叶子不但没有凋零,似乎还透着一层新发的嫩绿在灰亮的天色里微微招摇,不知是什么品种。
“你从哪儿来?车呢?”她****他。
他双手插在浅蓝色运动绒衣兜里,腿上牛仔裤的破洞露着膝盖,有些无所事事地说:“开去检修了,过两天取。”
她又望了望半空中的那棵树,忽然问:“你说那树在墙上长了多久了,不知道它从哪儿落到那儿的,在水泥墙中怎么扎根、吸取养分的呢?”
“在南方并不罕见。”他说,“植物的生命力比人厉害多了。”
“这树像是一开始便落在一种命运上,这楼的命运,看样子已活了好多年了,只要楼不拆,它就兀自地发新枝、茂盛下去,雨露和阳光总会有的,可不定哪天,这楼说拆便拆了,它的生命也就到头了。”
“它可不在乎命运。”他随口说。
“那倒是,无求无惧,外部世界是抑制不了内部的意志自由的,生命如此,何况它只是一株树,攒足了力气生长就够了。”她一时有些失神,“无人照料无人在意都不要紧,只是不知道它能不能体味天空的颜色,微风的感觉。”
“它并不是无人在意,你在意到了它。”他看她一眼。
她微微一笑。
两个经过他们的人,回头有些怀疑地打量着维尘。她警觉地正过身子说:“走吧,满大街我们是两个最奇怪的人了,站在寒风冷雨中欣赏残垣旧壁,思考着命运与生死。”
“我觉得挺好。”他耸耸肩,故作端望起来,她只有可笑地扯了他一下。
他们一同走到积云路,上了电梯,她站在门前开锁,他等在她身后,她想起什么问了句:“你钥匙找着了没有?”
“找着了,洗车的时候给翻了出来。”他说。
进了屋,他摘下了口罩,人看起来仍显憔悴,也照旧胡子拉碴的。
“我坐会儿再过去。”他双手仍插在口袋里,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毫不客气地说。她没理会他,走进了厨房,过了几分钟,冲了两杯热可可出来。
他有些惊喜地掏出双手接过杯子,笑说:“这可不错,兰姐,还是你对我的胃口。”
她瞪了他一眼,以示对这句语意错乱的话的抗议,但以往他们间的一种诙谐气氛又回来了。她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带些关切地问:“你怎么样,这些日子还行吗?”
“还行吧,除了习惯性失眠。”
“没找医生调理调理?”
“不用。”他喝了口热可可,满不在乎地说。隔了一小会儿,他忽然抬头:“对了,我还想问你呢,我不明白,你上次为什么说我不会得抑郁?”
她似乎想了想地说:“因为我观察过你,你打喷嚏前总捂嘴。”
“什么?”他有些发笑。
“我认为抑郁和某种精神上的过分偏执有关——偏执地苛求完美,怎么说呢,说到底仍是欲求,欲求、痛苦,一回事。但打喷嚏前来得及捂嘴的人,通常有很强的自我内控能力,经验也表明,您还是看得开的,所以你不会得抑郁,更不会自杀,放心吧。”
“你真行。”他把杯子放到侧几上,不由得哼哼出几声笑来。
“炎刚的后事都办完了?”她这时问。
他点点头:“骨灰送回他老家乡下葬了,现在墓地也不便宜,他欠了一屁股债。”
“报纸上说,演艺圈他的一些同行朋友们为他开了悼念会,还捐了款。”
“是啊,可他那房子卖了还不够还债的,他妹妹把我借他的钱还了部分给我,剩下的我让她算了。”
他重端起杯子,不再往下说,显然炎刚的死对他还是一个不愿触碰的话题。
“对了,有个事,明天是你大哥的生日,我想上岭头山上去一趟,你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愿意跟我一块去吗?”她问。
“太愿意了,可我的车还……”
“不开车,坐大巴去吧。你知道那地方,路不好走,我也真不好说还指不指得了路,从汽车站到那儿的路线我倒是走熟了,车上人不多,你反正戴着口罩。”
第二天到岭头镇时,离中午还早。下了车,天空仍是阴郁的,小雨在到上山时才变得若有若无。他们爬得并不急,中途还停下来吃宫兰自备的三明治午餐,因而花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山上的村子。
村子里几个站在家门口的人朝宫兰打招呼,她向他们打听到阿花下山去了。
上到山顶,望见了那所房子,她喘着气愉快地说:“好了,终于到了,瞧见了,路不好走,也不好找,楼层超高,没水,没电,没炉灶,只享有这美丽浩瀚的山谷,怎样,说说对这房子的头一个印象?”
“头一个印象,就是,”他也气喘吁吁地回答,“独立与勇气吧。”
说完他转过身子,边退边朝四周的山谷巡望着,又说:“确实美,但也只有大哥,会想在这种地方盖房子,他是我认识的人中,最有能耐和决心的一个。兰姐,要是大哥还在,你们真要是住到了这山顶上,我一定央求他在旁边再给我盖间小茅屋,等我老了,就搬来和你们一块儿终老得了。”
她“噗嗤”地笑出一声来。
雨早停了,云层中渐渐透出了阳光,他们走到房子跟前,一同转身面对着山谷,不远处一片潮湿的野草坡反射着点点露珠的金光。
屋子里的一切仍是宫兰头一次来看时的情形。上了楼,维尘四下里摸着板壁和那两张结实的床架子,木窗框很坚实,他手一撑便坐了上去,侧身眺望着山谷问:“这么说这块地还是买下来的?”
“是,你大哥在周围勘察了一遭,山顶也就这么一块避风地,原先就只住着一户人家。”
“这山上能种些什么吗?”
“你大哥觉得也许能种酿酒的葡萄。”她说,“他的计划可多着呐,想一出是一出的,他在的话,这儿指不定会变成什么样。”
“我从来没有像大哥这样独立地完成过什么。”他脸上露出了一种敬意,“我是指那种只听凭内心,完全抛开世俗眼光的独立。”
她领会地点点头:“你大哥是个另类,是一个富于理想主义的行动派,他拥有他的性格,可他做的事不一定适合别人。”
他想说:“多希望他还在,能和我谈谈,再给我一些忠告。”但他只是把眼光从远处的山谷收了回来,打了个呵欠地跳下了窗台。
“今天晚上我也许能睡个好觉了。”
“准行。”她朝他保证地点点头,“你啊,就当来做了一次有氧减肥,累了吧,可还没完呢,跟我到外边转转去,待会下山也不比上山轻松呢。”
傍晚时分他们下了山,维尘戴着口罩,呵欠连连地上了回城的大巴。车子开动后,微微的颠簸成了最好的催眠剂,没多久他便在座位上睡着了。
天空已放晴,一枚淡红色的落日仿佛贴着车窗般跟随着大巴移动,好一段,才渐渐地落在了后方。
他的头无意间落到了她的肩膀上。
她后来也因为疲倦而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头不自觉地抵着了他的头。有一刻,他们的情形就跟情侣似地相互依靠着,然而不多会儿,汽车突然颠荡了一下,她醒了过来。他仍旧闭着眼,却没再等到她的头靠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