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陵王府里还没有传出嘤嘤哭声,几个仆人正围绕着南云英,为其梳头擦脸,更换寿衣。南练萧站在堂前,看着婢女吃力地擦洗地上的酒痕、血污,脑中盘旋着南云英临死前的话。“主上,什么时候派人过来的?”南练萧问管家道。管家躬着身子,略有机警之态:“大约在戌时二刻的样子。先前尚书令已经送来口信,说,说使君去监牢了,殿下便有些不快。后来主上派人送了个匣子来,殿下就……”
“匣子?”南练萧走进书房,略作环顾,果见南云英读书的案上放着个樟木的匣子,便取过问道,“是这个?”管家看了一眼,道:“匣子是用布包着的,不过看大小,应该是。”南练萧开了匣子,只见内中躺着个绢布织成的布偶。南练萧反复看了,不觉奇怪:“巫蛊?”管家往前伸了伸手,道:“使君能否让小人看看?”南练萧递过布偶,管家细细看了,道:“这个布偶小人认的。那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主上还小,先帝让主上跟着殿下在西州文阁读书。那时虽然是殿下管着文阁的一切事务,但主上的用度是由东宫惠太子那里单独出的。惠太子对主上管得很严,每月给的银两很少,主上就很不高兴,时常跟臣子们要钱使。惠太子知道后狠狠斥责了主上一番,还把主上要来的金银都没收了。主上为此心中忌恨,就暗中做了这个布偶,每日诅咒惠太子。”
听管家如此说,南练萧不觉有些惊讶。那年南云英奉旨往西州文阁修缮古籍时,南练萧与谢流徽新婚燕尔,因此留在家中侍奉父母。他与南云英往来二十余年,虽说十分亲密,竟不知还有这一段事。管家又径自说道:“这布偶被收拾屋子的仆人发现了,还是小人告诉殿下的。虽说诅咒太子是大事,但殿下觉得主上不过是小孩子脾气,不懂世事,就把这件事压下了。这布偶,小人记得,这布偶是殿下亲自看着主上烧掉的,怎么就留下了?”
各种念头在南练萧脑中冒出:南云英虽不是个能谋划大事的人,但毕竟是有心计的。以巫蛊之术诅咒太子不是小事,南云英和南元尚竟然有这一段往事。难道这布偶本就是南云英做的?或者,南云英将这个布偶当做了制约南元尚的把柄?可那时的南元尚不过是个孩子,无权无势,南云英为的什么呢?又或者,这布偶是南云英和南元尚曾经的一个契约,一个秘密?
仆人们替南云英收拾好了最后的装容,都静静等着。南练萧嘱咐管家去安排丧礼诸项事宜,挥挥手,让众人退下。他俯视着南云英,躺在床榻上的躯体如旧时一般安静,柔软顺从的毛发梳得很整齐,上面扣着三梁的高山冠,还是南云英任职大司徒时新做的。南云英闭着双眼,仿佛沉酣,嘴角的形容已经被收拾干净,还是那副懦弱的样子。“你有事瞒着我,这很正常,我们从未完完全全地剖肝沥胆过。只是,你既然决定去了,如何还要留这个谜给我?”南练萧攥紧了手中巫蛊布偶,看那白绢上细密的楷字,的确是惠太子的名讳生辰。
辟邪城的春天转眼又至,柳绿花红。明媚的春光里,兰陵王朝的台城更显楼台巍巍,金光熠熠了。先帝一生勤勉节俭,把所有金银宝物都堆在国库中,希望为后世子孙,为百姓们多留些。而今的主上果然是受用极了:虽说不怎么上朝,但太极殿是王朝的门面所在,漆金描银,镶翠嵌玉,梁柱上绘出了四季之景。至于延昌殿内就更不用说了,只怕当年的东宫也不能如此奢华,凡国库中有的珍宝,天下寻得到的奇物堆叠如山——竟也不是为了玩赏,只不过是摆放着,主上高兴了,随手抓一个来砸了玩,也是好的。
上巳节前的三天,南文纬的丧期终于结束了,灵位被请进了宗庙供奉。谢流徽吩咐奴仆们里里外外清扫尘垢,镇北将军府顿觉焕然一新。
这日清早,府中上下都忙着洗荠菜,一笸箩一笸箩地往后厨送去。一处灶上正煮着鸡子,碧绿的清汤染得鸡子也都成了翠色,另几处的锅里则翻滚着热汤,准备给主人们祓禊沐浴之用。仆人们一边忙碌一边说笑,好不热闹。
南练萧独自在书房中坐着,手中摩挲的正是从南云英那里拿来的布偶。这个谜,南练萧现在是解不开的:南云英死了,唯一知情的人是当今皇帝,南练萧再聪明,面对这无头公案,只有猜测的份。
“父亲!父亲!”一连串的童声传来,南练萧忙将布偶收好,四岁的南正德就跑进了书房。“父亲!我今天想去看胡氏姨妈。”南正德趴在榻边,眨巴着眼睛望着南练萧,谢流徽也跟着进来了。南练萧拉起南正德,抱在怀中,道:“那就去吧。今日上巳节,大家都要踏青散心,叫你母亲带着姐姐们,带着你一起出去走走,顺便去见见胡氏。”南正德高兴地从南练萧怀中跳了出来:“谢谢父亲!”转身又向谢流徽拜道,“谢谢母亲!我去叫姐姐们准备面果子!”
南正德雀跃而去,谢流徽微微蹙眉,向南练萧道:“上巳人多,去见胡氏合适吗?”“有什么不合适的?”南练萧展开书卷,有心无心地浏览,“孩子想去看亲娘,不该拦着。”谢流徽不觉有些酸意:“这一年多来,我花了不少心思,可这孩子还是想着胡氏。那胡氏已被五弟冷落,儿子又被我们领来,万一她有些坏心,只怕正德难以将我认作是母亲。”
南练萧素知谢流徽是个心眼细密的女子,只得放下手中的书,既是安慰又是训诫道:“你不该这么想。孩子是最干净的生灵,你交给他好的,他便心地纯真;你交给他坏的,他便心生邪恶。你只要用心抚养他,教导他,他怎会忘恩呢?再者,我并没有让他独自去见胡氏,你亲自陪着,纵然那胡氏心中不忿,也不敢怎样。”说这话时南练萧脑中浮现出那巫蛊布偶,思及惠太子和当今主上的父子之情,不禁触动心怀。
“可是我还是担心。”谢流徽并不罢休,以她的脾气,确实不愿让南正德去见胡氏——纵然是亲生母子,但毕竟贵贱有别。再者,谢流徽何等身份,怎能私下去见一低贱的妾婢,还要共处一室?“这两次带着正德去见胡氏,总觉得偷偷摸摸做贼一般。万一被五弟知道了,只是我的不是。”谢流徽故意抱怨着。南练萧笑道:“五弟知道了,也不好直接问你,当然是先来见我。”“那弟妹呢?妯娌之间事最多了。”谢流徽忙逼问道,似乎非要南练萧改变主意不可,南练萧刚要答话,只听外面仆人通报:“尚书令来访。”
听说尚书令来访,谢流徽不好再与南练萧拌嘴,只得告退离去。南练萧亲自出迎,将南玄度延至书房,因问道:“尚书令亲自来府,可是有什么要紧公务?”南玄度哈哈一笑:“贤侄怎知是公务?今天上巳佳节,不论官民,修禊事也!”南练萧报之莞尔,并不答话,南玄度等了一会儿,按捺不住,摇头笑道:“罢了,扛不过你!确实有些事情。”
仆人摆了茶,南玄度饮了一口,叹道:“沫沉华浮,焕如积雪;调神和内,倦解慵除。饮了贤侄的茶,若是能除去我心中疲倦,真是再好不过了。”南练萧便问道:“不知何事叫尚书令疲倦烦恼?”南玄度又一长叹:“还不是咱们的主上!哎,这些日子,越发无度了!”
虽未日日到朝中当值,但南元尚的荒唐却也早入耳中。只是帝王过失并非人人能议,南练萧既非谏官,又非皇族至亲,何必自寻麻烦。再者,主上若是个听劝的圣明之君,劝一劝,于国于君都有利。只可惜,当今是个胡闹任性的孩子,劝了,只怕要祸事临头。不过南练萧心里更清楚的是,这个胡闹任性的孩子心眼里绝不会只是为了胡闹。凡事皆有因果,荒唐也须有荒唐的根由,南云英会因为一个巫蛊布偶自杀,看来南元尚这个黄口小儿并非泛泛之辈。
如此想着,南练萧便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呷了口茶,道:“听说主上十分宠信中书舍人綦毋珍和宦官徐龙。”“是啊,宠得这两个人把我们这些王公都不放在眼里了!如今朝中许多老臣十分不悦,对主上也意见颇多。”说着南玄度踌躇了一下,直视着南练萧道,“前日徐嗣孝和王彦士两个都暗地里跟我抱怨,说早知如此,当初不如推举了竟陵王。”随即不无慨叹地拍了拍腿,“嗨,如今竟陵王也薨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说罢端起茶来慢慢饮着。
南练萧也在那里慢慢啜着茶,暗自思忖。南玄度这话自然不是随便说的。当日,竟陵王南云英萌生夺嫡之意,朝臣中倒是也有人支持,只不过最要紧的几个人——徐嗣孝、王彦士、王则敬、陈达显,都没有站在南云英这一边。徐嗣孝王彦士是文臣翘楚,王则敬陈达显则掌控兵权,当然,更不用提眼前这个文武之权皆在其手的尚书令、骁骑将军,新封的宣陵王南玄度了。
不过,南玄度等人当初的心机也不难猜测。南云英虽性格有些柔弱,但毕竟是有想法有主见的,哪里比得南元尚这个小孩子好操控了。然而今日南玄度发出如此感慨,只怕又是另一层深意:要么就是少年天子比南玄度想象地难以操控,要么就是——他南玄度从最初时候就想着取而代之!
重新添了茶水,南玄度却要告辞了。临行前忽向南练萧问道:“贤侄可知道主上身边有个巫女杨氏?”南练萧听见一个“巫”字,心里咯噔一下,便道:“这个并未听说。怎么,莫非这巫女也与徐龙等是一流?”南玄度摇摇头道:“我一直未见过,但綦毋珍和徐龙二人却常常提起,说主上对杨氏十分信任,称此女法术了得。我担心主上进来越发荒唐是因沉迷巫蛊之术,这杨氏只怕才是罪魁。”南练萧自有心思,于是道:“巫术本是求觅天恩之道,若运用不当,便是家国人事之祸端。自汉以来,历代明君无不严禁巫蛊之术。若这巫女杨氏却有迷惑主上之嫌,自然要严惩!”南玄度点点头,道:“不错,我也是这个意思。待过了上巳,便要与各部官员商议商议,朝堂风气不正,家国无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