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初立,国事冗繁。红袖添香,花前月下的儿女情长理所当然地要割舍下,然而君王的婚姻爱情已不是个人之事。登基之初,南练萧便循礼追赠谢流徽为德皇后,然后宫内苑,却只有姜令光和吴美人两个。
这天,群臣进言,希望南练萧尽快选纳后妃,充实六宫,册立六宫之主。南练萧对选妃不置一词,却问群臣该册封姜令光何品位。大殿上一阵嗡嗡议论之声,沈修文抬头看了南练萧一眼,却与之目光相遇,忙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低头看别处,立在其侧的吕元瑜也是一样神情。这两个其实都知道南练萧的心思,但此时此刻却不肯顺着主上的意思说出来。
除了已逝的原配谢流徽,南练萧唯一并且深爱的女人就是姜令光了。然而,自盘古开天辟地,从无庶民之女登上皇后之位。更何况,自大彭氏国到兰陵王朝,虽然是一家之天下,但那些随时都能左右朝政的大家氏族依然不容君王小觑,南练萧的皇后,必须是士族千金。
朝上渐渐安静,南练萧不动声色地又问群臣有何想法。等了好一会儿,中书侍郎徐勉站了出来,奏道:“臣以为,世子之母可册封为贵人。”当上一片哗然之声,许多顽固老臣纷纷皱着眉头看徐勉,喋喋责怪。沈修文和吕元瑜相视一眼,各自带着轻松解脱的神情。
南兰陵王朝后妃制度,皇后之下为三夫人,爵无所视,地位极高,而三夫人又有贵嫔、贵姬、贵人三等之分。徐勉此议,正是将姜令光捧上了南兰陵后宫第四人的位置,怎不叫那些刻板的,将士族荣誉视作无上荣耀的臣子们乍舌?三朝老臣,金紫光禄大夫江文通手执笏板,上前奏道:“臣以为徐使君之议不妥。姜氏虽为主上生育长子,但出生贫贱,其族更无一人为国建功,只怕担不起贵人之位。”
附议之声纷纷响起,沈修文和吕元瑜早都后背发毛,两个人也不敢互相使眼色,垂着头,静等南练萧发话。南练萧的脸上倒没有什么变化,他心里固然不悦,但此种情境也是早就料到的。虽然贵为君王,虽然要册封的是自己心爱的女人,可南练萧还是要看大臣们的脸色,还是要顾忌些这世俗上的规矩——若不是顾忌这些规矩,南练萧当初就会以平妻的身份将姜令光娶进门了。
其实,徐勉启奏册封姜令光为贵人也没有说中南练萧的心思。南练萧知道,他是给不了姜令光皇后之位的,他也不想再要什么皇后了,他想给姜令光的,就是那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嫔之位。
不过,这件事不能操之过急。若是张策弘还在,一定会劝南练萧四个字:徐徐图之。既然此时朝臣们反对之声如此高涨,南练萧也不能太过强硬。毕竟,朝政方稳,为了这新立的南兰陵王朝,南练萧需要耐住性子,对一切之事徐徐图之。
正当群臣准备向南练萧施压,齐心同谏册封姜令光为婕妤时,江州忽传急报,陈之伯竟以奉南智亮为名起兵叛朝。
陈之伯为人南练萧自是知道,虽有几分厌恶,但念其毕竟建有军功,便任做江州刺史之职,藩镇一方,以为能用高官厚禄安稳其心。不想陈之伯反而骄心日益,镇守江州任凭部下胡作非为,侵扰百姓。南练萧收到江州太守奏报,命陈之伯将触法将士统统收押,交与廷尉处置。陈之伯担心因此获罪,便假造南智亮手书,起兵叛朝,南练萧即命领军将军王茂率兵讨伐。
陈之伯自以为王朝初立,而国库早再南明贤时就挥霍空虚,辟邪城既无存粮也无存银,朝廷众军难以为继,江西兵马攻城略地能够所向披靡。然而,陈之伯却犯了个无知大错。江州为鱼米之乡,土地富饶,历来是辟邪城鱼粮赋税供给之地。南明贤在位时强征暴敛,江州百姓所纳之税均已黄金为计,民不聊生,知道南练萧雍州起兵,一路南攻夺取江州后,百姓们才过上安稳日子。陈之伯部下在江州引起民怨,而今又领兵反叛,早令江州百姓咬牙切齿。除却陈之伯亲信之徒,江州各地各级官员竟无一人投效,王茂大军浩荡开来,陈之伯腹背受敌,只得乔装改扮,弃军北逃,投奔檀石以求庇护。
平叛陈之伯虽未耗费太多心力,但毕竟是南兰陵建朝之后的第一件军国大事。朝堂上,群臣都只顾着议论治国大事,选妃册封的事情便搁下了。
这日,显阳殿里,姜令光自觉无事,便带着夭儿和众宫娥裁衣刺绣,既是打发时光,又想着可减免些度支部拨给后宫的用度。夭儿提起朝堂上所议册封之事,姜令光忍不住有些好奇。当初,樊城的百姓都说姜令光会成为贵人,如果自己真的被封为贵人,倒真是合了天意。只是,姜令光此时却不敢奢望了。君臣之道,恩义为报。贵人也好,婕妤也罢,虽然只是个女人的名分称呼,但究竟是国家之事。姜令光并不希望南练萧为了给自己一个空虚的名分,而得罪了满朝文武,令他失了民心。
夭儿停了针线,略带愁容地看着姜令光,道:“如果主上真的拗不过大臣们,册封夫人为婕妤,那可怎么好?”姜令光笑了笑,道:“婕妤就婕妤吧,我觉得比什么贵人好听,倒有几分清新高雅之意。贵人,听着太俗气。”夭儿叹道:“这可不是养花种草!妃嫔封号贵贱之别极为重要。婕妤之位在九嫔之后,将来万一有王公之女入宫,起码都得是修仪、昭容。难道主上忍心让夫人天天去给那些人请安,凡事都听她们派遣吗?夫人可是为主上剩下了皇长子,在我看来,就这一件,功劳都胜过德皇后了!”
姜令光听了这话自是心生感激,却摇头劝道:“你不要这么说。主上待我的心,我知道了就够了。你别忘了,德皇后膝下是有儿子的,正德毕竟是正式过继了的。说起来,维摩还算是庶出啊。”夭儿毫不在乎地道:“就算庶出也是亲生的,正德小郎君虽然过继,但到底不是主上的血脉。主上已经不比往日,古往今来,哪有有亲生儿子还把皇位传给侄子的?再说,小郎君过继来时还小,如今也未行冠礼,族谱上还没有记载,我才不信,主上会让他当太子!”
闻此言,姜令光吓了一跳,忙道:“你怎么越来越会信口开河了?这些话,可不是我们能乱议论的。”夭儿垂下眼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其实,维摩不当太子也好。当了太子就要做皇上,当皇上,可就太累太苦了!凡事不能再顺心随意,想和自己喜欢的人长相厮守,恐怕都不能够。”姜令光被此言打动了心坎深处的痛,忍不住泪水盈眶。
满殿宫娥都俯首刺绣,殿内寂寂无声,忽听远处一声传报“圣旨下——”,众人忙都惊起,各自奔回应在的侍立之所,伏跪厚旨。夭儿扶着姜令光忙来至正殿上,果见南练萧的贴身内侍捧着玉轴黄绢的圣旨进来了,绢上满是祥云瑞鹤,绣着五彩图案。
姜令光伏跪接旨,但听内侍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属当期运,系迹前王,所以长代流祚,垂之万叶,百辟咸以元良之寄,有国莫先,自昔哲后。降及近代,莫不立储树嫡,守器承祧。长子南德施,承天命而诞,其时义军南进,军心鼓舞,虽在襁褓,已立功勋。今,天下平定,当立南德施为太子,昭告天下,以定基业。”
内侍喊着“钦此”,姜令光却傻傻不动,夭儿悄悄伸手碰了下姜令光的脚,姜令光恍然,这才磕头,众宫娥齐声谢恩。内侍忙上前扶起姜令光,交过圣旨,拜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主上已经传旨,前殿后宫设宴庆贺,还请夫人早作准备。”姜令光此刻还来不及喜悦,只是有些受宠若惊的唯唯诺诺,目送着内侍出去。不多时,祠部曹送来了各色赏赐物品,夭儿忙领着宫娥内侍装点大殿,一时间显阳殿里热闹起来。姜令光怀抱着维摩,将满周岁,已经略略可以识人认物的孩子睁着圆亮的眼睛,好奇地盯着这个繁华忙乱的世界。
是夜,南练萧在宫中宴请群臣,姜令光在后宫中小宴。左右坐着的是各公侯诰命,一拨接一拨的宫娥盈盈向她走来,欢喜地跪在她的面前向她恭贺。殿前殿后,鼓乐喧闹,欢声笑语,姜令光有些不适应,神思恍惚,只能勉强撑着。
突然,三两呼唤声将姜令光拉了回来,她扭头看去,两个宫娥正为吴晖景拍着背,见吴晖景脸色发白,额上渗着汗,姜令光忙吩咐宫娥将吴晖景送至偏殿,又命人传太医,吴晖景却忙喊了声不必,勉强地向姜令光拜道:“妾只是稍感不适,休息一下就好,不必唤太医了。”姜令光仔细看吴晖景的脸,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她上前扶起吴晖景,由上而下地打量了,这才轻声问道:“你……是有了身孕了吧?”
吴晖景脚下一软,慌得跪趴在地上,磕头道:“夫人不要怪罪!”姜令光被吴晖景此举弄得莫名其妙,忙扶起道:“怎么这么说?你有孕在身,是喜事啊。”吴晖景满面通红,额头上的汗珠更大了,姜令光又看了看她藏着宽大襦裙下高挺的腹部,努力温柔地笑着:“这里太吵闹,当心伤了胎气。你回殿去好好休养,我明日再去看你。”吴晖景这才放松下来,谢过了姜令光,由人搀着去了。
散了宴席,夭儿吩咐众人退去,亲自服侍姜令光更衣安寝,因迟疑道:“那个吴美人……真是怀孕了吗?”姜令光勉强一笑,道:“你是不是又替我吃醋了?不要这样小心眼。”夭儿皱起眉头,道:“夫人没有觉得不对劲吗?”姜令光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心中那点疑惑变得沉重起来,夭儿将手中的衣裳整理好,蹲在姜令光脚边轻声道:“主上将吴美人留在宫中才四个月,可是我看吴美人的身子,倒像是七八个月的样子了。”
姜令光哽咽了一下,喘气声也不由重了。夭儿迟疑着继续道:“除非主上也当了回小人,平了台城之后就宠幸了她。不然……”“不然……”姜令光愣了,她前番一直隐忍着的心底之痛是她以为南练萧在真的在她跟前撒了谎,不是因为吴晖景为人贤良,受西昏候冷落又无家可归才将其收纳宫中,而是因为南练萧早与之暗度陈仓。可此时竟夭儿一提,姜令光似乎又想到了另一个答案。
“不然,是什么?”姜令光试探着问道,手脚已经冰凉。夭儿倒吸了口凉气,道:“后妃怀孕,这可是大事,可我们却从未听见消息。吴美人今天慌成那样,看来她是有心想瞒着。可她为什么要瞒着呢?除非,除非这孩子……”话未说完,姜令光就在卧榻上打了个冷战,忙问道:“主上知道吗?”夭儿摇摇头:“应该是不知道吧?不然,不该这样风平浪静。只不过,这事瞒得住初一,瞒不住十五。一朝临盆,谁都算得出日子。”
夜深了,寒露降下,越见清冷。姜令光的手掌上渗着汗,她攥紧了被褥,六神无主地左观右望,心中忐忑竟好像是自己犯了大错一般。正在此时,门外宫娥惊慌地喊着跑了进来,夭儿正色喝道:“放肆!”宫娥跪倒地上,惶恐报道:“夫人,清芷殿的宫娥来报,说主上在吴美人那里!”姜令光听了,忙翻身起来,胡乱地套上衣服,往清芷殿里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