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石军在南阳城里休息整顿,崔君山领着数万兵马依然等候在邓城大营内,一副敌军不懂我亦不动的架势。邓城地处平原,四周无山,邓城大营驻扎城外,恰似一座小城。檀石军队若从南阳发兵南下,大道坦途,四面围攻,邓城大营便成了孤军之营。南练萧谋划多日,心中越发不安:如果檀石兵分两路,同时攻打邓城大营和邓城城池,只怕兰陵军队首尾难顾。
战时非比平日,时机只在瞬间,南练萧一日数次进谏崔君山,请求其移师邓城,两面伏军,引得檀石军队长驱直入再关门打狗。崔君山哪里肯听南练萧的建议,只是不住地摇头:“邓城城池的防务我早已安排妥当,南将军不是也亲自督查过了了吗?如今邓城兵马强壮,粮食富足,纵然檀石军举兵来攻,尚可抵挡一阵。且大营与城池互为犄角,可以相互救援,若此时移军邓城,这数万兵马如何安置?”南练萧心急如焚立刻驳道:“山峦之地若成犄角确实于军有利,但邓城四围平坦,檀石军只要在大营和邓城之间放置一队人马,拖延战事,互为救援之法便不可行!”崔君山有些不耐烦了,拉长声音道:“南将军,你若是真觉得在大营待着不安稳,大可领着傅宪法这些人回邓城。只是,一旦檀石军攻来,别让我费心救你们便是。”
南练萧知道再求无益,想带着雍州兵马回邓城,可又担心邓城大营中再无人能劝谏崔君山,酿成更大灾祸。出得军营,登上山丘,遥遥望着南阳方向,只见清风白云,城廓俨然,一片宁静。“三郎君——”裴庆之高喊着,蹭蹭蹭地攀上来,道,“檀石起兵了!”南练萧一握剑柄,问道:“何时之事?据此多远?”裴庆之神色并无慌乱之态,道:“今晨起的兵,斥候刚保的信,说是行军十分缓慢,并无急攻的迹象。”二人一面说着,一面走下小丘,南练萧道:“若是我,也不会采取快行急攻的法子。檀石虽然士气正盛,但邓城数万兵马毕竟以逸待劳,檀石岂敢冒险?”裴庆之想了想道:“他们不急,那我们也不急。他们怕我们以逸待劳,我们就铺开了罗网等他们过来。”南练萧听了一笑:“有进步。大军休整三日,等檀石军进了,便可出兵迎战。”正说着忽有小军来报:“南将军,傅司马请您快去,崔老将军正在调集人马,要出兵迎敌。”南练萧大惊失色,口中呼着不好,急奔回大营。
营前先锋军都已整装待发,但傅宪法等大小将领却大眼瞪小眼地站在军帐前,不知如何是好。崔君山身披铠甲,手提长朔,跨着红鬃烈马,白眉花须,看上去倒也有几分风姿。南练萧狂奔至营前,这才放缓脚步,赶到崔君山马前,众人见了南练萧如见救星一般,都围上前去。
南练萧一把拉住了缰绳,问道:“老将军意欲何往?”崔君山笑了:“自然是去迎击檀石军了。斥候来报,檀石军已经南下,我们岂能坐以待毙。何况将士们都巴不得早日攻打檀石,好报南阳失陷之仇!他们行军缓慢,我们此刻出兵,打他个措手不及!”南练萧有些哭笑不得,眼前的崔君山根本不像个久经沙场的老将,而是个任性胡为的老小孩。“老将军言之有理,但此时迎击檀石恐怕谈不上什么出其不意。檀石军之所以行军缓慢,正是要养精蓄锐,保存实力,担心我军以逸待劳。老将军此时迎敌,我军一路奔驰,反倒让檀石占了先机。”
听了南练萧的分析,几位将官忙都附和,齐声劝阻崔君山。崔君山自那年在寿阳受南练萧挟制,对其早心存不满,而今得了圣命可以挟制南练萧,一直与其争锋相对。往日在营帐里争辩不过南练萧本就不快,今日众将官竟当着数万士兵的面附和南练萧叫崔君山好看,不由触动其恼羞之心,于是厉声吼道:“我在沙场上拼杀一生,难道这点迎敌对阵的策略都没有嘛?南将军,先行兵马已经点好,将士们都急着要去迎敌,将军如此阻拦,是何居心!”崔君山说完转向众军,高声问道,“将士们,难道你们不想攻打檀石,为南阳的父老报仇,一雪前耻吗?”此言一出,那些虎头虎脑的士兵们都以长枪捣地,“攻打檀石,一雪前耻”的号子声震动苍穹。
当此之时,南练萧左右为难,崔君山一抖缰绳,径自驾马出了军营,士兵们呼啦啦地都跟了出去,崔君山帐下众将也只好够跟了出去。傅宪法、刘阳山等忙围住了南练萧,七嘴八舌却都是一个意思,要南练萧拿定主意,如何应对。南练萧心知要拦住崔君山是不可能的,军士们也都陷入了迎战檀石军队的狂热中。恨恨地握着腰中龙泉,手上青筋毕露,南练萧咬牙命道:“清点留守兵马,挑选一千精兵,刘傅二将少时随我出营以接应崔老将军,张司马领其余人马退守邓城,裴庆之单领一千人马在此静候,若战前有失可以断后。此去无论胜败,邓城守将都不得轻举妄动!”
崔君山的军队在前面快速行军,南练萧领着一千精兵在后面紧紧跟随,奔驰一整日,终于在百里之外见到了檀石军驻扎的营地。来至一座山岗,崔君山勒马昂首,但见高不过百丈,岗上的青草绿树因为今春的来迟而稀稀疏疏不成林荫。刘阳山悄声对南练萧说道:“南将军,赶紧还是劝崔老将军撤军吧,如此上阵,凶多吉少啊。”南练萧并不扭头看刘阳山,冷峻地道:“已然出兵,老将军怎么可能撤回?何况将士们都急欲上阵,如果强令收兵,只怕军心****。此战必败,完师而退是不可能了。如今你我要做的就是谨慎应对,只能将伤亡减到最少。”说罢,南练萧细看了看山岗形貌,又回身扫视了一千精兵,向刘傅二人道:“二位领六百精兵在此等候,其余四百人随我为崔将军助阵。”
刘傅二人不解何意,南练萧补充道:“此处距敌营不远,我大军行来,檀石军不会不知。他们若是按兵不动,拒不出战还则罢了,倘若他们早就安排好对策,这山岗便是我们撤退容身之处,二位将军务必守住此处。”听南练萧如此说,刘傅二人点了点头。傅宪法思忖着劝道:“依我看,还是将军留下吧,我随崔老将军上阵。”南练萧坚拒道:“我既为督阵之将,如果临阵退缩,将士们会心寒。若能和崔将军全身而退自然是好,若有差池……还望二位务必保存实力,回到邓城竭力谋划,共同抗敌。”南练萧的一番话俨然是临终嘱托,刘傅二人领会了南练萧的意思,三人虽不是破釜沉舟,却也视死如归了。
蹬马上前,南练萧与崔君山并肩领着两万士兵继续前行。众军刚绕过山岗,迎面又是一小山,两山虽都不高,但相距较近,南练萧张目望去,不远处敌营上的天空清澈明净,如死寂一般。不祥之感涌上南练萧的心头,他猛地勒马,伸手示意军队停止前行。“南将军,为何不前?”崔君山问道。南练萧警觉地四处张望着,向崔君山道:“老将军,此处两岗相夹,恐有埋伏。”崔君山四下看了看,哈哈笑道:“在这样低矮的山岗上埋伏?南将军也把檀石军的大小将领看得太低了。他们若真在此处埋伏,我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登上岗去,将他们杀个干干净净!”
一阵风过,南练萧寒毛倒竖,他厉声说道:“老将军,此处大有问题,依我之见,还是先行撤退,遣人查探了敌军情况再说!”话音刚落,只听惊雷般地喊杀声从天上灌了下来,兰陵众军惊恐地抬头张望,两座山岗上并无人影,只是飞下了无数的火球、岩石,山坡上滚滚而下的不是沙土而是火油。兰陵众军顿时乱了阵脚,扔了战旗,丢了刀枪,四处逃逃窜,却纷纷惨死在火石之下。
崔君山的马嘶鸣着,惊恐地前踢后蹬,崔君山几乎把持不住缰绳。南练萧见状跃身跳过崔君山的马上,从崔君山的身后伸手拉住了缰绳,一边吼着撤军,一边驾马往回赶。士兵们跟着南练萧的马在来时的路上狂奔,每时每刻都有人被飞下的火石砸死。方才还士气高涨的兰陵大军溃散如蚁,都成了失魂落魄地逃命人。南练萧护着崔君山闷头奔驰,忽觉得耳边身后嗖嗖而过的是道道冷箭,他定睛细看,原来已经到了刚刚驻足的山岗前,只是刘傅二人这边也正和敌人兵戎相向,两下厮杀。南练萧暗自庆幸方才的决定是对的,檀石军的伏兵就在山岗后面,本欲断兰陵大军退路,幸亏留下了刘傅二人,若不是如此,只怕就要全军覆没在那浅浅的谷口。
刘阳山和傅宪法见南练萧护着崔君山回来了,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一面与敌人厮杀,一面让南练萧掩护崔君山先行撤退。南练萧回头见自己的坐骑奔宵紧随其后,低头再看崔君山的宝剑不知何时跌落了,于是抽出自己的宝剑,塞到崔君山手里,命其先行,一翻身跃回奔宵背上。
崔君山这才清醒过来,挥舞着南练萧的宝剑,喊杀着往邓城方向冲去,后面跟着的几个小兵呼呼地倒在了冷箭下。南练萧俯身拾起带血的长枪,四下挡着山岗上飞来的冷箭,兵将们活着的都跟着崔君山跑了,死了的只能将血肉之躯躺倒在冰冷的地上,任人践马踏。南练萧和刘傅二人成品字式边战边退,而所谓的战,不过是抵挡来自山岗上的敌军的冷箭。
兵马两万出城,却死伤大半地回到了大营,那檀石大军却未追来。崔君山领着残兵,同南练萧等往邓城撤去。在南练萧的眼中,这根本就不是一场战斗,只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崔君山匆忙出兵,檀石军得山地形势,先是火攻,再是放箭,无一兵一卒下岗来战,却折损了兰陵军大半人马,恐怕更大的兵锋就要到来。
众人刚刚回到邓城,斥候忽然来报,檀石大军整装开拔,往邓城来了!惊魂未定的将士们惶恐不已,崔君山急忙下令严闭城门,不管檀石军是否叫战,都不得回应。檀石军的十数万人马黑压压地从东北而来,每一次马蹄踏地时都想起他们意欲侵吞宇内的号子声,至次日清晨,邓城已被檀石军团团围住。拓跋元宏也不派人叫战,也不擂鼓作鸣,就这么围着,而且不时有后援军队到来,像层层阴云堆积在邓城之外。
兰陵大军的早饭是稀薄的米粥,火头军说储备的粮食不多了,又不知道檀石军要围城多久,崔将军只得下令伙食减半。南练萧端着这碗薄粥却骨骾在喉,他登上城楼察看敌情,檀石军的寂静让南练萧心头不安。兰陵大军的士气已经在昨日一战被彻底瓦解,留下的只有惊恐,南练萧踌躇许久,想到此时唯有破釜沉舟四个字了。
来到崔君山的营帐中,这个沙场上的老小孩果然像孩童被人抢走了玩具那样沮丧。“崔老将军。”南练萧喊了一声,崔君山抬头扫了他一眼,也不答应。“老将军,昨日一战我军已然疲惫,但如今已没有休整的时间了。强敌围城,若一味死守,军中粮草供给不足,定会发生兵变。与其如此,不如趁敌人还在屯兵之时,鼓舞士气杀开一角,突出重围。”崔君山摇头叹息,用嘶哑的声音道:“昨日我就是以为能一鼓作气杀退敌军,结果大败而归,今天怎能贸然出战。将士们惊魂未定,如何鼓舞士气?再说檀石军只围不战,我们还有喘歇的时间,不如趁此稍作休息,再战不迟。”
南练萧眉头紧锁,照此情形,檀石军明日一早必然集结完毕,倒时兰陵大军恐怕还没有安定情绪就做了刀下亡魂了。“老将军,邓城之战,我军若要反败为胜,只在今晚了!”崔君山苦笑了一下,强作镇定地说道:“檀石军本是北方游牧之民,素喜游动作战,他们的围攻之计不过是缓兵之策。我们如果拒不出战,他们自然会退兵的。诸葛孔明纵有通天之术,不也是对司马懿拒不出战无可奈何吗?我军兵马已损,不能贸然出战了!”
从崔君山的营帐中出来,张稷、刘阳山、傅宪法和裴庆之四人来见南练萧。南练萧蹙着眉,缓缓地扫视了三人的面色,也是各有愁容忧虑。“三郎君,老将军还是不肯出兵吗?”裴庆之问道。不等南练萧回答,刘阳山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虽然崔老将军是主上钦点的主帅,但如今他畏缩不战,延误军机,于战不利。南将军,依我看,不如将军代为下令,我们即刻出城迎敌吧。”南练萧沉吟片刻,再次扫视了四人,彼此相视,目光渐渐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