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窗外的阳光渗入室内。我床脚的位置多了一套铺盖，上面躺着昨天遇到的那个男人，他的身旁凌乱的散布着空空的啤酒易拉罐。我搓揉双眼，感到头部有些微痛，下床，轻轻撩起净白色的窗帘，阳光顺着窄细的缝隙钻进屋内，我开始尝试回忆昨天所发生的事情。
那是前一天黄昏的时候，夕阳下，八辆净白色吉普车整齐的行驶在沙漠中，一条灰色的水泥路面朝着沙漠的尽头延伸。
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安静的看着窗外。这是我第一次在沙漠中看到落日，黄色的沙漠尽头是一排暗色的沙丘，零星的植物毫无规律的散布在四周，树叶和枝干随着风的方向轻柔的摇摆，落日紧邻地平线，橙色的光朝天空规律的扩散，延伸，就像一幅油画。
曾几何时，也幻想过一个人背包走进沙漠的场景，却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这些念头均败倒在生活的面前。我总是会责备自己肆意放纵的幻想，却又无法根除，就像一只灯蛾，犹豫在火焰的周围，思考进和退，选择颓败亦或升华。
汽车停在了酒店门口，男人背着大包站在路旁不肯离去。他说，他除了搭车还需要寻找一个住所，因为昨天买了去下一个城市的车票，现在已再没有足够的钱住进旅社。
我毫不怀疑的决定收留他，但唯一的条件是，需要跟我分享一个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他欣然同意。
房间里，他靠在墙角，从背包中掏出几罐啤酒，他说：我本不喜欢酒，后来，是为了逃避旅途夜里的孤独感才开始喝，原本只希望让自己能够快些入睡，最后，就成为了一种习惯。
我指了指他手腕上的纹身问道：这个图案是什么意思？他低头看了一眼，拉开一罐啤酒大口喝下：其实，我真没什么故事，这个图案是出于好奇纹的。他抬起手腕，伸到我的面前：你看，它是我的乳名。我定睛看了看，是两个“牛”字，章草字体，横向拉伸，若不细看会觉得是英文或者图腾。
他歪斜身体，从口袋中掏出烟接着说：如果你真要我给你一个故事，那就跟你说说我第一次旅行时见到的一个人吧。我也歪斜身体，从口袋中掏出手机，点开录音按钮放到他胸口的位置，他看着我笑了笑，继续说道：
那是八九年前，我一个人到越南旅行，在胡志明市范五老街的一间酒吧见到了一个非常壮硕的中年人，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酒吧的老板。那天他得知我是独自旅行的中国人，就送了我很多酒，还跟我说了很多话。我记得，他脖子上套了一条很大的金项链，穿了一件布满花纹的紫色衬衫，声音洪亮，有明显的肌肉轮廓，酒量非常好的样子。
他说，他曾经是一个军人，1982年参加了中越老山战役，在一次侦查任务中遇到大雨，那是一场很大的雨，持续了整整两天两夜，他的所有信息设备全部损毁，还迷了路，一个人依靠随身的干粮和野菜维持生命，直到第三天夜里，已经快被饥饿夺走生命的他被当地两个村民发现，并带回了家。之后，他高烧不下，每个人都觉得他快要死了，甚至还请来了僧人为其念经准备超度，而也就在僧人念经的时候，他的烧退了。
我收过手机，表情疑惑的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问道：你确定，你说的是真实的故事？他大口喝下啤酒，用衣袖擦拭嘴角语气肯定的回答：是真的，你接着听我说。
那个男人后来好了，但因为高烧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唯一能想起的就是已经成家，妻子还刚刚怀上他的孩子，印象中医院似乎有提到是一个女孩儿，除此之外的事情都已无法想起，就连来自中国的哪个地方，近期发生的事，以及父母和自己的姓名都已全然忘记，为了去除晦气，关于他身份的唯一线索——他那件破烂不堪的迷彩服，也都已被僧人焚烧。也就从那天起，他留在了越南。
当时，我也只把这个男人说的话当作一个故事，直到后来，他带我走进酒吧地下室，那里是一间仓库，囤积不同的酒，角落处有一个古铜颜色的老式书柜，打开柜门，我看到了很多的照片还有成排的胶片相机。我记得，当他拿出相片的时候，双手有轻微的颤抖，眼睛里透出一种绝望的味道。
都是人像，是的，他所拍下的相片里是一张张稚嫩孩子的脸，有刚刚出生的婴儿，学步的孩童，有在野外游玩嬉戏的，有在家人面前哭泣的。他看着这些相片面无表情的沉默着，但是我能感受出一股如深海般让人窒息的孤独感，阴暗，寂寞，凄凉。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又能想起自己的一些事情。他说，或许是自己的身体慢慢恢复，也或许是一些场景触动了记忆，但那已经是失忆很多年后的事情。我问他是否有回国找过妻子和女儿，他沉默，低头注视着手里一张张孩子的脸，我没有再追问下去。
临走的时候，他给了我一台胶片相机，他说，相机是种很奇妙的东西，它能够把记忆放进画面里，它能够让时光停留在你憧憬的一个瞬间，它能够制造幻象，来抚慰你人生中的阴影。
眼前的男人从背包中掏出一台有些陈旧的胶片机，某几个位置已经脱漆。他把相机放在我的面前说：这台就是那年酒吧老板送我的胶片机，现在已经不能用了，但从那以后，我旅行都会背着它，我想，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爱上了旅行和摄影，或者说，爱上了自由和制造幻象的感觉，那确实能够抚慰我生活中的一些阴影。
我沉默的看着这台老旧的相机，用来录音的手机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放到了角落。心里并没有涌出多少的同情，反而感到释怀，就好像一直困扰与纠结的思想找到了一个方向，那种感觉不是一种解脱，而是另一种麻醉，原来幻象有时候也是一道精神良药，无数的人以此为生。
那个晚上，从不喝酒的自己也拉开了一罐啤酒，男人说，人原本就在不断的麻醉自己，用感情，用商品，用风景，用文字，而我选择了酒，还有那些真实亦或虚假的相片。
汽车客运站，我们站在候车厅内，窗外下着零星的小雨，雨点击打窗沿，发出啪啪的响声。看着身旁这个背着大包的男人，我有种心生敬意的感觉。我问他：你不是已经没钱了吗？那你去到另一个城市用什么维持生计？他笑了笑摆出一个无奈的手势：我怎么知道，去了看吧，饿不死就好，相信我，这个世界真的有神明，会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给你一个指引，你只要顺着他给你的方向走，一定会有风景。窗外，一辆大型客车缓缓朝候车厅的方向驶来，车窗一角放着一块白板，写着男人即将前往的城市。我说：好吧，祝你一路顺风，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男人想了想，摇头说：干脆你叫我摄影师吧，两次遇到你都和摄影有些关系，第一次我是老板，你是顾客，第二次，我是流浪者，你是好心人，很有意思，谢谢你昨晚的收留，也祝你旅途愉快，我走了，嗯，再见。
我看着摄影师朝客车走去，背影在小雨里渐渐模糊。我转过身，拿起手中的相机，调出昨天拍摄的相片，一张接一张的删除，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却很享受这种感觉，就好像在抹去回忆，抹去幻想。
我的手指停留在了最后一张相片上，是摄影师为我拍的，里面除了风景和我，一个长长的身影从照片底部朝我的脚下延伸，看上去就像另一个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