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我问大胡子,你还会算命?
假的。大胡子说。
谢梦茵问他,编的?
大胡子笑道,那个慧光我倒是真认识,不过他不懂算命,只是喜欢游山玩水,骗点路费。
我说,你就不怕回头小伟哥哥来找你算账。
大胡子说,你觉得会吗?
说实在,我倒是挺想小伟哥哥来找他算账什么的,倒不是因为想看大胡子难堪——只是好奇他在一个难堪的境地会是一个什么反应。不过指望小伟哥哥来找大胡子算账,这倒真没什么可能,且不说小伟的脾气软绵绵和棉花糖一样,单说算命这件事好啦,多多少少有点自己骗自己的意思,但凡听了好话,个个都深信不疑,一旦算出来是坏命,就跟自己说相士之言,不可全信。至于到底准不准什么的,几乎没人追究。
小年夜的公路上,空荡荡的,说得夸张点,甚至觉得连鬼影子都没有一个。即便谢梦茵这样小心谨慎的,也放心大胆的把油门踩了下去。
想一想,今天还真是不坏,虽然早晨离家的时候觉得糟糕透了,可是接下来好事一件跟着一件。
车子大约开了四十分钟,把城市的灯火甩在身后,头顶上的星星就亮起来——老实说吧,虽然谢梦茵家什么都好,但两年来一直有一件事没有适应,就是看不见星星,心里总觉得只有在夜里布满星星的天空下,才能住得长久。眼下谢梦茵把车停了,我们几个也都跟着下车舒展舒展筋骨——当然也包括牛排,它可是讨厌坐车讨厌的要命,今天这一来一回最难为的大概就是它。
墓园这边比北京城冷一些,可空气不错,我深深把冷飕飕的空气往肺里吸几下,整个人都清醒起来,看一眼车子上的钟,居然快十一点了。
谢梦茵说,卢老师——大胡子正经的名字叫卢恒,我自然不在意他倒底姓什么叫什么,不管当面背地里依旧叫他大胡子,可家里这些人都很客气的叫卢老师,今天多谢你了。
谢什么?大胡子问谢梦茵。这句话可一点不是京油子常说的“咱哥俩,谢什么呀,您内”,不是那股味道,他的重音咬在“什么”两个字上,我心想,自然是谢谢你给卓星上课啊,帮我们包饺子啊——虽然你也吃了不少,不过谢梦茵最讲礼貌,谢谢你还是要谢谢的,这有什么可问。
谢梦茵一准儿也这么想,所以她没回答,转而跟我和卓伦说,上车吧,早点回家了。
谢阿姨——妈妈——今天我和卓伦可是惊人的默契了,谢梦茵刚说完我们俩就异口同声的叫她,卓伦说,你先讲。
我说,谢阿姨,我今天晚上想住这儿。
卓伦说,妈妈,我也想住这儿。
谢梦茵说,不要给卢老师添麻烦了。
我心想,这算什么麻烦,更何况,大胡子本来就最喜欢麻烦。这可一点不假了,除了大胡子,当今要找一个乐意自己种菜养鸡,修房子做工具的人,一准儿找不到。
大胡子笑道,谢阿姨要是乐意,发点住宿费也好。
谢梦茵也笑了,那种甜甜的有点羞涩的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大胡子称作谢阿姨的缘故。她说,那你们俩要乖一点。
嗯——好——,虽然嘴上说好,可是要我乖一点没可能。我的心思早飞到房子里了,我跟卓伦说,晚上我们生了壁炉睡觉,可舒服可暖和。
和谢梦茵说了再见,大胡子一把把卓伦背在背上,说,咱们也走吧。
卓伦给大胡子背着,好像有一点不好意思,我想起来刚刚认识他的时候,我假装腿抽筋,他也这么背过我来的,说起来,是挺厚实挺让人放心的背。
上山后,大胡子立马生火,用的是老式的火舌子,把劈开的木头扔进炉子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大胡子说,你们俩嫌冷就先去外头活动活动。
卓伦看样子对生火挺有兴趣,说要留下。我倒是真嫌冷,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居然和老龙就是在这样的冰屋子里住了十年,多少有点不可思议。眼下,我重新裹了帽子,戴了手套,到墓园去了。
墓园里多了几座新坟,建在西面。原本长在那的几株枫树给伐了,新腾出一小片地方来。
我过去瞧一眼,都是上了年岁的人,最年轻的也有五十开外,算是死在挺正常的年纪——起码和小姑娘莎莎比是这样了。
接下来我照旧去了陶妮的墓碑前面蹲守。
什么都变了,唯独这里不变,一直都是这个好看的像鬼的人。
你来了。陶妮说。
你在呢,我说,怎么感觉跟时光倒流一样。头一回见你,有三年多吧?
陶妮微笑。
你跳一段舞可好?好久没看过你跳舞。
陶妮说,现在那么多优秀的舞蹈家都见过了,没看够?
我说,舞蹈家有很多,天鹅公主只你一个。
陶妮翩翩舞起来,跳的是天鹅湖。
真好,我心想,陶妮的舞和陶妮的照片一样,一点儿没变。我初次见她跳舞的时候,陶醉的厉害,呆呆在那儿,跟石头一样;不过现在自己也会跳舞了——纵然知道现在的水平配合不了陶妮,可是也不能忍住只做观众。于是我脱了棉靴子,赤脚踩在地上,也跳起来。
穿厚重的棉衣本来根本跳不了芭蕾舞,一开始,脚也冻得厉害,可是一旦真跳起来,特别是和陶妮跳起来,渐渐的这些就都忘了,柴可夫斯基的音乐自己就在脑子里响了,天上的星星权作舞台灯光,加上周围没有镜子,觉得自己真成了齐格弗里德,陶妮也真就是那个不幸的奥杰塔。要不是后来掌声响起来,我指不定就这么一晚上和陶妮跳下去了。
鼓掌的是大胡子和卓伦,不知道两个人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这下子可好,连观众也有了。陶妮说,你感觉把鞋穿上,不要着凉了。
陶妮这么一说,我才猛然觉得两只脚冻得差不多没了知觉,真不知道刚刚脚尖儿怎么立起来的。
等我穿好鞋,陶妮已经走了,大胡子背着卓伦过来,卓伦叫了声龙宝。
啊——我漫不经心的答应了,脚终于有了知觉,可疼的厉害,心想这一双脚要是这么冻坏了,可是天大的冤屈。
跳的真好!卓伦说,我这才看见他的眼睛闪亮亮和灯泡一样。
大胡子也用他的熊掌拍拍我的脑袋说,你小子可以啊,就算别的什么也不行,起码有这一样。
是……么?从小给人骂大的孩子,一下子两个人这么热烈的夸你,多少有点不适应。
当然是,卓伦说,龙宝,刚刚那段天鹅湖简直可以拿到台上去演。
你说我跳的?我倒有点疑心卓伦是不是也见到陶妮,虽然觉得这么什么可能。
卓伦说,自然是你了,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不过怎么大冷天的在这里跳舞?
大胡子道,好啦,先进屋去暖着去。
我站起来,顶遗憾刚刚这里怎么没架一台录影机,不知道一个狗熊似的我怎么会变成白天鹅的。
进了屋,壁炉里的火熊熊燃着,我把靴子脱了,脚贴近炉火放着,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好像血管里刚刚结了冰,而现在这冰正在融化。
大胡子递给我一杯奶茶。
我喝一口——和街边卖的那种一点不一样,颜色虽然淡,但牛奶味很浓,茶味也重,虽然不懂茶,可知道这里的茶和外头卖的奶茶里头的茶不是同一种东西,味道好得多。我不顾烫,又喝一大口,心想,就冲着这么好喝的茶和这么暖的炉火,也得承认活着比死了好。
我问大胡子,这个是什么茶?
大胡子说,不是茶,是玫瑰花。
玫瑰花也能吃?
不是花店里的那种玫瑰,是山里的野玫瑰骨朵儿,去年夏天摘的。
我再喝一口,说,这么好的东西,你放了半年也不拿出来。
卓伦问,卢老师,玫瑰花是什么样儿的,我们能看看么?
大胡子于是取了个很小的罐子来打开,立刻散出一股浓浓的香,再看里头,是像溜溜弹儿那么大的一小颗一小颗的梅红色花苞,果真和玫瑰花不一样。原本打算拿一粒出来好好摆弄摆弄,不过后来还是觉得这东西挺精贵,原本能泡杯好茶来着,给我揉弄了怪可惜。
我说,你这稀奇玩意儿真不少,樱桃酒也有,玫瑰花茶也有。
卓伦说,樱桃酒?
我说,你也没听过吧,樱桃也能酿酒。
卓伦笑了,他说他见过,是一种非常剔透漂亮的红色。
哎?卓伦居然见过,他天天待在家里,居然连这样稀奇的东西都见过?
我刚要问卓伦,大胡子说,有什么话明天再讨论了,喝完了赶紧睡觉去。
我跟卓伦撇撇嘴,心念道,大胡子也婆婆妈妈起来了。
不过说起来,大胡子的玫瑰花奶茶挺有安眠药的作用,喝完了,当真开始眼皮打架,脑袋一沾枕头,立刻大睡起来,连梦都没做一个,直到夜里给尿憋醒了。
说起来,这么一杯东西喝下去,夜里想不上厕所也不可能。我醒来的时候天黑的厉害——正是常说的那种离太阳最遥远的黑暗,房子里没有钟,过去我上学都靠天色来判断,多少攒下一点经验,眼下根据天色来断定,大约两点钟光景。
我醒了,旁边没有人,我一个人躺成个“大”字,占了半壁江山。我心里笑道,这可好,大家一起在厕所见面了。
这时候炉火只剩下很微弱的一点,不过房子里依旧暖烘烘,我只穿着球衣秋裤起来,去上厕所。结果厕所的门洞然开着,无论大胡子还是卓伦,都不在。
眼下顾不了那么多,没有人正好,膀胱憋得快要爆炸一样,赶紧痛痛快快解决了要紧,结果随着尿液渐渐排出,心里渐渐紧张起来。说真的,长这么大,是头一次觉得住在墓地有点害怕,天黑得要命,原该睡在床上或待在厕所里的两个人一起失踪,脑袋里立刻想到的就是鬼魂什么的。说不定有个岳不群那样的大恶人就葬在这儿,那你还真不能肯定他的鬼魂不会做坏事,也许昨天晚上他正巧在房子里徘徊,看到我们喝茶烤火嫉妒的不行,所以趁着我们睡着了,就——可是一只鬼能干什么呢?
我摇摇头,心想,我可真是傻了。
接着我把房子里的灯都打开了,找过厨房,储物间,没发现。不得已,披了棉袄开门出去——这个时候当真冷得要命,想起我昨天晚上烤火烤那么久才暖和起来,眼下的风却只要那么一秒钟就能把你的骨头都吹透。结果本来应该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我却哆哆嗦嗦的跑到了外面。
这两人该不会在外面吧?大冷天,大半夜,一点不知道这时候跑到外头干什么,结果这么想着,就听到了屋顶上卓伦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