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站在陶妮的墓前,整整一天,就像一尊雕塑。直到最后一抹夕阳也消失了色彩,他才转身离去。这个时候,我很想叫住他,告诉他再等一会儿就可以见到陶妮了,但手臂被爷爷扯住了,终于我只能默默的目送男人的离去。
陶妮这一晚没有出现,我在她的墓前坐到十点钟,听着夜莺唱过一首又一首歌,直到爷爷叫我回去睡觉。
这一晚,爷爷也没有喝酒。我家里有一只大大的酒缸,爷爷每次用一只大桶提回酒来,便倒在这只缸里,可是这一晚,他并没有用那只瘪了一角的水舀从缸内舀酒来喝。
陶妮没有来,爷爷也不喝酒了,是因为那个男人吗?
这天晚上做梦,我梦到那个男人了,虽然只见过一面,但他的面孔出现在我的眼前,和陶妮的面孔一样清晰。梦里,他穿一件白衬衣,对了,是白衬衣,和爷爷那些看不出的颜色的衬衣全然不一样的白色,他坐在一个很大的大厅里,端端正正,眼睛看着什么东西看得入神。他的周围还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都在看着那样东西,看得都很入神。
是什么东西呢?
我没来得及转换镜头,就被爷爷叫醒了。天还没全亮,但已经不像夜里那么黑了,家里没有钟,我和爷爷都是从天色来判断时间的。我从家里到学校要花一个半小时,老师几次和爷爷提议,要我住校,但都被爷爷拒绝了。
我知道,他没有钱给我交住宿费。至于我,因为喜欢这座墓园,所以也并不介意每天早起那么一个多钟头。
我唯独不喜欢的只有上学。
对我而言,和一群小孩子坐着下面听一个老女人装腔作势的讲话真的无聊透了,她明明已经那么老了,厚厚的脂粉都掩盖不住她脸上的皱纹,可她偏偏假模假样的装做和我们差不多大,而我的同学们还听的那么认真,回答的那么热烈。
所以我不喜欢上学。
在课上我会故意给跟老师捣乱,而课下,我和每一个同学为敌。
于是,开家长会成了爷爷的噩梦,他不介意自己遭到老师的鄙夷,却非常介意老师对我的批评,每次开过家长会之后的晚上,爷爷通常是不喝酒的,这个难得的清醒着的晚上于是被爷爷对我的责骂填满。
何必呢?我看到爷爷为了我,连酒都不喝了,于是忍不住想,我何必要上学,何必在学校和许多不喜欢的人待在一起,我的理想不过是像爷爷一样,做一个守墓人,待爷爷老死之后,我就长大了,我会接替他的职位,继续住在墓园边的小房子里,而到了那个时候,我的身边不会再有一个讨厌的小孩儿叫我爷爷要我照顾了。
多好的结局。
可是我不敢和爷爷说,虽然我一次也没有提过,但我知道,如果爷爷听了我的想法,一定会绝望的。
虽然不能和爷爷说,但我还有陶妮这个朋友。
我在学校里是没有朋友的,我将这件事告诉陶妮了,然后问她,你愿意做我的朋友么?陶妮没有丝毫犹豫的就点头了。
于是陶妮成了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可是,当我把这样的想法告诉陶妮之后,她却反对了。
我第一次看到陶妮的表情变得这样严肃,她看着我,美丽的大眼睛把我盯的发毛了,我怯怯地问她,不可以么?
陶妮笃定地摇了摇头。
可是我真的不喜欢上学啊!我辩解。
陶妮看着我,翩翩起舞。
直到三年级,我才从音乐课本上知道了“芭蕾”这个词,而在此之前,我只知道陶妮的舞蹈非常美,非常非常美。
你喜欢吗?她问我。现在我们已经有了一种独特的交流方式了,叫做唇语。
喜欢。我也做了唇语,忽然想起来陶妮是听得见的,于是我在唇语之后,又补上这有声的一句。
于是陶妮又开始跳舞了。
每当她跳舞的时候,我都会特别安静的看着她。
没有任何一种感觉比得上着一种,曼妙的舞姿让人觉得身在仙境。
有一天我跟陶妮说,我要是也死了就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我就可以一直看你跳舞了。
我以为陶妮喜欢我,所以一定会赞同我的建议,没想到,陶妮的眼中闪过了极大的惊恐,然后紧紧把我抱在怀里——陶妮是想紧紧把我抱在怀里的,但她又忘记她是一只鬼了,这次拥抱没有成功,陶妮直接穿过了我的身体。
你要活着。陶妮说。
活着和死了不是也差不多么?我想想,觉得陶妮的要求让我很为难,但看到陶妮担心的样子,我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真讨厌,为了陶妮,我还得活下去。
所以我还要继续上学。
早晨挤公交是我特别厌烦的事,冬天还好说,一到了夏天,人们只穿短衣短裤,流着汗,挤在一起,我身上的衣服会沾上好几个人的汗水。
这一天我出门的时候,天微微亮了,我没有跟爷爷说再见,直接走出了家门。
不和爷爷说再见是我的习惯,而现在,在上学之前跟陶妮打个招呼也成了我的习惯。
学校。一路上,我尽量不去想这个两个字,但学校总是出现的特别快。我叹口气随着一堆兴高采烈的红领巾走进校园,开始了无聊的一天。
结果升旗仪式的时候,那个在陶妮墓地出现过的男人出现在我的学校了,他并不认识我,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的脸色比我去年在墓园看到的那个人还要白,白的简直和女鬼陶妮无异。
这一次,男人不是一个人来的了,他的身旁还有一个女人,很漂亮,虽然比起陶妮还是差了一大截,但她脸蛋上红扑扑的颜色让她焕发了一种活人独有的光彩,所以我认为她也是很漂亮的。
男人和女人都坐在主席台上。
终于,我头一次升旗仪式的时候没有走神了。我聚精会神的听着校长说的每一句话,等着他介绍那个男人是谁,而校长仿佛看穿我的心思,将这件事一直拖到最后,才说,这位是梦之舞学校的校长谢梦茵女士,又是个校长,我忽然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了。接着,我看着女人在校长的邀请的手势下走到了话筒前,她走路的姿势也和陶妮有一点像,但是仍不如陶妮的轻盈好看。
这个校长倒是没有我们学校的校长那么啰嗦了,会乱七八糟的讲一大堆废话,把站在第一排的那几个倒霉蛋的头发都淋湿。她的讲话很短,大意是会跟我们学校合作,开办舞蹈学习班。
原来是这样。
我们这所学校在市里好像还不错,虽然有我这样的讨厌鬼存在,但也有像区长女儿,局长儿子这样的香饽饽存在。
校长到最后也没提到那个男人一句,主席台上的他看起来和墓地前的人有点不一样,但是哪里不一样我又说不出来。后来男人又被女人挽着下了讲台,而我跟着我的同学回到教室。
一整天,我都在想男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结果我还是没有想明白,却被老师的粉笔头砸中了两次。
算了。
放学后,我挤着鱼罐头一样的公交车回家了。
我决定问一问陶妮。
男人?陶妮看着我,表情疑惑。我想想,那个男人是在白天出现的,所以也许陶妮没有看到他。
他很高,皮肤很白,嗯,我想说他穿了一件土豆色的大衣,但随即想到这不算是个明显特征,如果陶妮认识他,那也是她死之前的事情了,一个人当然不会将同一件衣服保留这么长时间。
忽然,我想到了谢梦茵,这个名字我倒是记得的,于是我对陶妮说,我今天在学校又看见他了,还有一个叫谢梦茵的女人。
我为我的好记性沾沾自喜,没想到,陶妮听了这句话,立刻消失了踪迹,这一次,她倒是像一只鬼那样迅速了。但我已经习惯了陶妮每次和我说了再见再离开,所以面对她的突然消失,我大骇,对着她的墓碑喊着,陶妮,陶妮。
陶妮没有出现,爷爷却从屋里走了出来。
我暴露了。
爷爷把我拎回了屋里,对了,是拎,爷爷虽然醉酒,可力气依旧很大,我的领子被他拿在手里,双脚便腾空了,于是,我想一只待宰的公鸡那样被拎了回来。
你刚刚叫谁?爷爷面孔冷着,我就知道他的酒醒了。说起来,爷爷醉酒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有时候,我弄不清究竟是酒把爷爷灌醉的,还是他自己把自己灌醉的。譬如现在,我刚刚明明见他已经倒在床上睡了,可眼前爷爷的脸色却告诉我,他很清醒。
没有谁。我说。撒谎对我是家常便饭。
小蝌蚪——爷爷长叹了一声,我知道他又开开始跟我掏心窝子的说话了,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以一声“小蝌蚪”作为开场白。
我最怕爷爷这样,即便爷爷打我骂我冷着脸不理我,我都不害怕,但我怕爷爷和我掏心掏肺的说话,你能想象么?一条垂死的老龙,老的心脏几乎跳不起来的时候,跟你说,你来看看我的心吧,接着不由分说,便把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呈现在你面前了。
然而既然爷爷要说,我也只能洗耳恭听了。其实我尝试过,在爷爷说话的时候想些别的事,比如在老师脸上糊牙膏啦,在那个我讨厌的男孩子的凳子上洒图钉啦,在女班长的文具盒里放毛毛虫啦……都是非常有意思的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最后,我的注意力还是会被爷爷拉回来。于是到了后来,我便让自己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注意听着爷爷讲话了。
其实仔细听听,爷爷的许多话都是耐人寻味的,虽然我从来没有寻味出来什么,但我知道,爷爷的每句话背后都藏着一个故事。
今晚爷爷要跟我说什么呢?我不知道,但一定和陶妮有关。
你见过她了?爷爷的开场,非常含混,可我立刻听出他说的是陶妮。
嗯。
她很漂亮吧?
嗯。我看着爷爷的脸,衰老的脸皮上焕发出异样的光彩,是因为他记忆中的陶妮的缘故么?
她和你说话了?
她不会说话。我说,心想爷爷知不知道这件事呢。
接着,爷爷拍拍脑门说,噢,对啦,我都忘了呢。你什么时候见到她的?
嗯,我想想,似乎也有两年多的时间了,但这两年多的时间长的仿佛一个世纪。好吧,准确的说,我不知道一个世纪是多长,总之,就是非常非常长的一段时间了。于是我说,很久了。
是啊。爷爷感叹,他为什么说“是啊”而不是“是吗”,这一声是啊给我的感觉是,爷爷仿佛早就料到了陶妮和我的相识,那么他为什么没有阻止呢?我和一只鬼这样亲密的往来。
你也认识陶妮吗?轮到我发问了。
他是很好的一个女孩子,小蝌蚪。爷爷摸摸我的头说。
好人为什么也会死呢?这个问题比老师问我们国旗上有几颗星星还要白痴,但我真的想不明白。
是啊,好人为什么会死。爷爷重复了一遍我的话,这算是回答么?
陶妮是个好人,所以她应该不会死啊。我转弯抹角的绕了回来。其实说真的,我不介意陶妮是活着还是死了,我只是特别希望我们俩可以在一起。可惜,我跟陶妮说我想和她一起死的时候陶妮拒绝了,所以现在,我的希望就寄托在陶妮可以活过来。
死掉人按说是不能活过来的,这我早知道了,但我眼里,陶妮总是不一样的。
是啊,她应该不会死的。爷爷哭了?也许是我看错了吧。
那么,陶妮可以活过来吗?
小蝌蚪……爷爷看着我,现在我看清了,他是真的哭了,老龙的眼泪。他接着说,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自己的命把陶妮的命换回来,可是,她真的死了。
所以,她活不过来了?
我重复着爷爷的意思,让自己确信,他说的的确是陶妮活不过来了,而不是“她暂时活不过来了”或者“她不一定会活过来”或者是什么别的意思。当我重复一遍之后,我终于确信了,爷爷说的的确是陶妮活不过来了。
于是,我也哭了。
爷爷抱着我,我们俩都哭了。
然后,哭着哭着,爷爷趴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但我并没有弄明白我为什么要哭。
我将爷爷的身体放在床上,他其实不算重,但对于我来说,那还是一个很庞大的躯体了。我将这个躯体放在一堆泛着霉味的褥子上,确保他不会掉下来,只要他不会掉下来就行了,至于爷爷睡得是不是舒服,姿势是不是好看,那些都不重要。睡眠对于我们而言,只是维持生存的手段,所以我们不在乎。
接着,我跑到墓园去。
这一次,我十分确信爷爷不会醒来了,所以我回来继续叫着陶妮。可是看样子,这一夜陶妮是下定决心不要理我了,我喊了好一阵子,没有一点风吹草动,于是,我坐在陶妮的墓地前面,开始思考,我为什么要哭。
说真的,我不爱哭,在我记忆里仅有的一次哭,还是我四岁的时候在墓园里遇到了野狗。我至今仍旧记得,那只狗是灰黄色的,像爷爷的旧衬衣一样看不出本来面目。那一天我照例在墓园里玩儿,刚刚有个女人来上过坟,然后在那人的墓碑前面,我看到了那只狗正在啃食女人拿来的烧鸡。
我气坏了。我心想,你怎么可以随便偷吃别人的东西呢?要知道,这些东西按惯例都是爷爷的下酒菜,连我都没有资格吃,而你,一只毛都秃了的野狗,居然吃了爷爷的东西。所以,我义无反顾的拎起了手边树枝,朝着那只狗扔过去。
可惜的是,我没打中,那只狗受惊后退了一步,接着,它朝我狂奔过来。
这下子,我忘了我才是正义的一方了,看着一只半死不活的老狗拼命地朝我冲过来,我只好拼命地逃跑,一边大喊,爷爷,爷爷。
等爷爷拎着棍子出来的时候,那只狗已经把我按在身下了,爷爷一棍子打在那只狗的头上,我感到脸上溅了些热乎乎的东西,然后就看到趴在我身上的狗身子一歪,倒了下去。然后,我趴在爷爷怀里哭了起来。
那就是我记得的,我唯一一次掉眼泪。
所以我说,我不爱哭,并不是撒谎。
我不爱哭和我不爱笑是一样的。
我不知道我的同学为什么总是在笑。特别是提到我同桌的那个女生的时候。班上人都说,我的同桌是个傻子,一边说一边就笑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我从来不觉得她傻,除了偶尔会尿裤子,她其实是个挺好的女孩子,我不讨厌她,甚至有一次,她说要跟我做朋友,我差一点就要答应了。
但是到了后来,我心里还是有些相信我的同学们说的是对的,因为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解释老师为什么会安排她做我的同桌。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有叫过她傻子,就像她没有学别人那样叫我怪胎,我们两个人默契的成了彼此的同伴,虽然仍旧不是朋友。
那个女孩子常常对我笑。这样说也许不准确吧,因为她对任何人都是一个笑着的表情,经常笑着笑着口水就流下来。而对于流口水这件事,我始终有些厌恶,所以最终没有答应和她做朋友。
我这样告诉她的时候,她仍是笑着的,我很怀疑她是不是听懂了我的意思,但看着她笑得忘乎所以的样子,我居然也跟着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