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北京的雪落的非常晚,十一月底了才有了清清淡淡一场小雪,不过无论如何,是下雪了。下雪的结果就是我开始想念墓园。墓园最美的时候不是春天,不是夏天,不是秋天,而是落雪的冬天。去年冬天下那场大雪的时候我已经搬到谢梦茵家了,并没赶上。说起来,墓园那种地方,归根结底不是游乐园,叫声笑声一点不合适,还是冬雪的静悄悄最适合它,落雪后的墓园,全拢在一片白茫茫中,只有灰白的石碑和纯白的雪,偶尔露几点苦草的苍黄,真漂亮的可以。
带着这样的思念,雪停了之后我便立刻回墓园了。因为下雪后山路会变滑,我没法子弄卓伦上山,所以这次去墓园没有告诉他,当然,其实私心里也是想一个人去的,虽然说不出为什么。
不知道大胡子还在不在,大概十月底就搬走了吧?没有暖气的房子在秋末就会变得非常冷,更不必说冬天,以前没有发觉,可是到了谢梦茵家之后,才知道以前的冬天是怎么过来的。要是早知道了,一定熬不住,就算老龙也一样,如果不是没有别的去处,老龙冬天也不会住在这里的,每年冬天他都弄一个小炉子烧煤,还有电暖气什么的,可是一来煤炉不能点着过夜,二来这里又常常停电,所以实际的作用不大,有时候外头天气好了,我还常常跑出去晒太阳,觉得就算在外头晒太阳也比待在屋子里暖一些。
因为我在这里住过十年,所以才想大胡子应该搬了,本来也合情合理,不过我遇到的却是裹着皮袄的冬季款大胡子。
刚入墓园,就看到大胡子在往屋子里搬白菜,垒了半墙高的白菜一下子就告诉了我大胡子在这里过冬的打算。
我叫他,大胡子。
他回头看我,跟我招招手,这一次倒是友好的多了。
我跟着大胡子进了屋,煤炉,电暖气,和老龙一样的装备,温度都是差不多的。我一进屋立刻钻进被子,一点没客气——被子里倒是够暖和,原来大胡子用了电热毯,这个我们原来没有。大胡子正准备做白菜炖豆腐,准确说,是冻豆腐。
你来滑冰的?后头小溪结冰了。大胡子边问我,边在切白菜,用一把肉贩子剁骨头时才用的大刀,看起来蛮壮实一棵白菜,几下子就给他了结了性命。
说到滑冰,还别说,我真喜欢滑冰,住在这里的时候,冬天常常去,那个小溪每年冬天都结冰,因为有点坡度,所以可以一直溜老远,虽然也这么摔过几次,甚至鼻血都流过,可一到了时候,还是忍不住去的。经大胡子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天气冷成这样,小溪应当冻成了结实的冰瘤子了。我准备待会儿问候完我家就去滑冰。
这冷吧,我说。没什么幸灾乐祸,只是作为有过相同经历的人分享一下经验。
这么冷你还跑来。看我有没有把房子拆了?
我笑,大胡子说话挺有意思。
你中午在不在这吃饭?他开始淘米了。
我说吃。
大胡子于是又添了半碗米,哗啦哗啦把米倒进蒸锅,然后把白菜豆腐猪肉片一股脑倒进大铁锅里,添上水,盖上盖,也钻进了被子。他的虎背熊腰一进来,我就差不多被挤到墙边了。
你是流浪汉?其实流浪汉什么的,和扫大街的啦,挑大粪的啦,都是当时最被瞧不起的职业,老师常常说“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将来就挑大粪去”。同学们这时候就都紧张起来,都是积极向上的好孩子,连差生集团都一样,虽然学习不好,可是谁又不想挑大粪不是?唯独我是一点不介意的,挑粪臭了一点,不过扫街不坏,穿了橙黄的马甲儿在街上晃荡,其实挺气派。当然这话也是不能说的了,和许许多多我觉得对,其他人觉得不对的想法一样,都不能说的。不过我知道大胡子和我一样,是不介意的哪一类,所以这么问他了。我心里觉得流浪汉很好,不光比扫街的好,甚至比老师啦,医生啦,公务员啦都好,生命的目的就是流浪,不受束缚,不受管制,那多有意思。做白菜炖豆腐可以把白菜豆腐肉一股脑丢进去,而不用像白阿姨做饭那样,先把肉炒一炒,再加豆腐,最后加白菜。
随便。大胡子说。
随便?这个比流浪汉还好,我越发觉得,大胡子不但挺有意思,脑袋也好使,和卓伦的好使不是一回事了,是很特别的一种好使。
你真打算在这里过冬了?
嗯。风景不错呐。
这个没错,我说,下雪之后特别好看。
后山去过没?
去过呀,我说,后山很多松树,夏天有松鼠,不过冬天没意思,我挖到过几次松鼠藏的粮食,后来想想觉得太不厚道,又还回去了,别的就没了。
那你一定没见过雾凇。
那是什么?
大胡子递给我几张相片,相片里是白色的松树。
这个怎么弄的?
当然不是我弄的,大胡子说,没见过吧?
那你见过冬眠的蛇没有?我不甘示弱。
大胡子说没有。
我于是把我那次冬天去挖蛇的经历告诉他,大概三年级,学了些关于动物的东西,我就拿着小铲子跑去山上挖,本意是想找青蛙的,结果却挖到了蛇,当时脸都吓白了,好在蛇先生没醒,后来我又小心的把蛇洞填上了。我绘声绘色讲个他听,只是没告诉他我吓坏了什么的。
这时候闻到了白菜猪肉豆腐的香味。
大胡子没理,问我,你叫什么?
他不肯告诉我,我当然也不能便宜他,我说,随便。
真随便?
你不也没告诉我。
大胡子点点头,说了句,那好,肉丸子。
慢着,肉丸子?我说,这是菜名啊。
你说随便的。
这个不好,我告诉你,我叫……
随便你叫什么,我就叫你肉丸子。
大胡子真是不讲道理,简直比我撒泼耍赖的时候还不讲道理,可你拿他没辙。
你原来住在这儿,现在住哪儿?
谢梦茵家,就是——也不怎么好解释是这个谢梦茵是谁,最后想了想,说,我爸爸家。
你爸爸家,哦,大胡子笑了笑,没说什么。
米香味弥漫出来的时候,菜也好了,咕嘟咕嘟冒着泡儿,盖子揭开,满屋都是一股菜香。大碗端上来,猪肉白菜豆腐统统切得不着边际的大,每人面前也是一大碗饭。
看起来粗糙,不过大胡子做饭味道好极,就像我说的,一点不比白阿姨按着程序做出来的差。那碗饭,开始觉得吃不完的,后来也吃了精光,大胡子则又添了满满一碗。
你之前是厨师吗?
你要是开馆子要我吗?
我说,样子不好看,不过好吃,不干墩板,可以干炒锅。
知道我觉得你适合干什么吗?
什么?
洗碗,我觉得你洗碗肯定特别干净,不是那种娇气的小孩儿。
嘿嘿,我笑道,那当然,我可能干的多了。
那你洗碗去吧。
我……
不是做的好吗?
这孙子,我在心里暗骂,眼神露出了被骗后的不满。结果被大胡子一把扔到了地下。
我瞪他一眼,最后还是不情愿的洗了碗,一双手冻得通红,回来赶紧躲进被子里,手紧紧贴在电热毯上。
不走,还打算睡个午觉?
我说,瞧瞧冻的,暖和暖和再走不成?
行啊,是你的房子。
哎,我说,你打算住到什么时候?你就没家么,你家人呢?
大胡子一咧嘴,看看我,意思是这还用问。
不过墓园里很多鬼在,我说,本意是想吓一吓他的,你可以和鬼作伴。
那好极了。
真不怕?
鬼做坏事吗?
那倒不会。这里的鬼的安分的很,和电影里那种恶鬼一点不一样,这里的鬼,都是大大的好鬼。
所以,因为是鬼就害怕,没道理吧。
这个倒是,我表示同意。
不过一个人住着没什么意思,老龙架的大锅盖常常不好用,电视看不了。
这山上有意思的东西多了,你往后山走过多远?
隔壁的几座山都爬过。
大胡子说,那还不够,往山里头走,有意思的东西可多,门廊上挂的野鸡你看到了?就是在深山里猎的。
你还打猎?
会一点儿。
虽然他说“会一点”,可看的出来,大胡子打猎的技术一定好得很,真惊奇这个年代还有人会打猎,不过看他的样子,和猎户倒是有几分像。我说,那下次你也带我去。
野猪会把你撞到天上去。
真有野猪?
刚刚的肉吃了?
那是野猪肉?怪不得,味道是和平常吃的猪肉有一点不一样。大胡子,你下次什么时候去打猎,我跟你去。
那说不准,你真要去?
当然当真。
时间说不准,也许下个月,你要是赶得上,我带你去。
得了大胡子的许诺,我觉得身子也暖合起来了,巴不得下个月赶紧来。那天之后,差不多每个星期去一次,除了白菜炖豆腐,也吃了牛肉炖土豆,茄子炖鲶鱼,酸菜炖血肠,羊肉炖萝卜,大胡子烧菜很有一手,看起来都是粗笨的炖菜,味道一点不含糊,虽然每次大胡子都说“打猎的时间还不知道”,但就凭这伙食,跑一趟也是不枉的。
除了做饭,大胡子还会做许多东西,家里的凳子桌子都是他自己做的新的,还有一个大木盆。另外也在院子里养些鸡鸭鹅,搭了个小暖棚,屋子里也重新装了,用木头契了内墙,虽然外面只是个破房子,可里头看上去跟童话里的小木屋一样,大胡子说还准备弄一个壁炉,可以从后山拣柴火烧,到时候就不会这么冷了。
你真厉害!我这人轻易不夸人,除了说陶妮跳舞真厉害,大胡子是第二个,他真也全能的可以,猎户,木匠,农民,瓦匠……只要是人力能及的,我怀疑大胡子都能干,即便下一次去的时候,院子里多个火箭我都不会吃惊。要不是他,原本我可一点也想不到老龙盖得这个破房子可以变成这样。当然我也好奇起来,一个所向无敌的大胡子原来的本职到底是干嘛的?虽然能做的很多,不过很显然,他的真正职业不是这里头的任何一个。问他什么的当然想过,但知道他肯定不说——对于自己过去的不肯提及的人大概有两类,一个是没有任何过去可以说的,比如卓伦,从小到大坐在轮椅上读书,除此之外再想不出一点别的事;另一种则是过去经历的事太惨了,比如我身边这几个大人,全是一样,一提起过去不是唉声叹气,就是泪雨滂沱。至于大胡子,我想来想去,觉得这两类那种都不是,过去无疑是有的,可是直觉觉得不是坏的过去。
无论如何,我是不准备问他了,他要是让我知道,我总有一天要知道的,也不急。现在我和大胡子的对话主要内容都是些很实在的东西,比如怎么做套野鸡的陷阱,哪种木头适合做家具,如何通过云来判断天气什么的,过去一点不知道还有这么多有意思的东西可以学。果然,像大胡子说的一样,按照他的过法儿,一个人住在山上也是很有意思的。
于是我心里暗暗决定,将来等我不跳舞了,就回到这个山上来,过大胡子一样的生活。
大胡子的壁炉终于赶在十二月份搭好了,那天一进屋,就觉得特别的暖,炉火又红又旺,整个屋子都映红了。去的时候大胡子刮了胡子,只是在下巴和两鬓有一片淡淡的青。我这才发现大胡子没有想象的那么老,至多三十七八岁,绝不超过四十。没了胡子的大胡子正坐在桌边看书,他最近做了一个书架,又从各种旧货市场淘换来各种旧书,现在差不多摆满了。
我在他对面坐下,看他看书。
你后头的坛子里有酒,你要喝可以舀一点。他没抬头,说。
我看酒坛子,还是老龙的酒坛子,想不到大胡子也喝酒。我开了坛子,立刻一股香味飘出来,并不是老龙常常喝的那种劣质烧刀子的味道,舀出来,发现不是白酒,而是一种红色的酒。
我抿了抿,没有白酒那么辣,不过挺苦,咽下去之后嗓子里才有一点甜味儿。
连酿酒也会,真是个奇人。
老实说,应该是釀的很不错的酒,只是我不会喝就是了。
我看见大胡子面前用玻璃杯子盛了这么半杯的酒,他一边看书,一边喝酒,表情惬意的很。
我问他,你看什么?书皮都磨没了的老书,要不是被大胡子淘换来,准保要被丢进废品收购站,这么一说,这些书可该好好谢谢大胡子救了他们一命。
大胡子把书递过来,全是外国字。也不是英文——英文我虽然学的不怎么样,不过辨认的能力还是有的,这些字的写法和英文不是一个路子。
这是什么语?
俄语。
你还懂俄语?
懂一点儿。
大胡子说完又看书,看样子没什么理我的意思,我于是起身去看架子上,中国书也有,不过挺多是繁体字,又是古文,翻一翻我就丢下了,再去看外国书,除了俄文,还有英文,还有些带画儿的书,一律都是又黄又旧,靠近了,能闻到一股霉味儿。原本打算也装模作样看看画儿书,结果那也不是真的画,而是堆鬼画符一样的东西。
看完了书架,我又去拨弄炉子里的柴火,那些烧成炭黑色的树枝轻轻一捅就化成了灰,我捡了几根柴火加进去。然后再跑去厨房看今天有什么,案板上放着一只还没有扒皮的兔子。
你去打猎了!我跑回去,气冲冲的说。
怎么了?
不是说好带着我?
大胡子说,说的是你赶上了才带你去。
你什么时候去的?
昨天早上。
昨天早上?这么说我正在学校研究长方形研究的头大的时候,大胡子却畅快的在落雪的林子里猎兔子!
大胡子好像一点没觉察到我的气恼,淡淡说,你没事做,去把兔子皮剥了吧,仔细点,不要把皮弄破了。
我并不知道怎么扒皮,可是当时赌了气,也不问他,一个人跑去研究,先在兔子的腿上试了试刀,确定了方法后就从头开始剥了,虽然费了点劲儿,可是做得不赖,一个钟头后,我得意洋洋拎着兔子皮给大胡子看。
还不坏,他说,你去把兔子炖上,地下的篮子里有蔬菜,你看着随便加点什么。
我看出大胡子这一天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了,也不跟他争辩,其实老实说,虽然房子是我家的房子,可是大胡子改造它费的力气远远比老龙当年建筑时花的力气多得多,更不必说吃的用的都是他搞来的,做一点事情倒也理所当然。
好在我从小也帮着老龙做饭,味道不见得多好,可总还会做,将兔子斩了大块丢进锅里,倒了一杯大胡子的红酒,炖个半烂,后又切几根胡萝卜几个土豆几只洋葱扔进入,再撒两捧野蘑菇。兔子极肥,也就不用放油,调料只用粗盐,香料放了白胡椒,草果儿和桂皮,最后锅盖一盖,齐活儿。
这一回做好,我也不跟大胡子汇报了,反正他总能给我找到新的差事。我在屋里屋外四处转悠着,发现柴快没了,就去外头劈了些柴,发现水缸空了,就去小溪打一趟水,然后给鸡鸭鹅添些饲料,再将院子扫一遍。
干完进屋,球衣秋裤都给汗水浸的潮乎乎,头顶也冒了汗。
兔子炖的正好,尝一尝,味道并不比大胡子做的差多少。
我叫大胡子吃饭。
饭桌上,大胡子吐出一块骨头,说,今后可以养条狗,这些骨头做狗食正好。
你养什么狗?宝妹家有只小京巴儿,白胖胖,挺可爱,不过大胡子养的一定不是这种狗了,我觉得肯定是又大又凶的狗。
牧羊犬。
牧羊用的狗?
他说,只是这个品种,不见得牧羊用。
不知道,我说。
你喜欢狗吗?
喜欢,不过谢梦茵对狗过敏,我家不养。
谢梦茵?
是我爸爸的妻子,不是我妈妈,我家还有个弟弟。
嗯。大胡子点点头,我知道他的理解一定是那种常见的重组家庭了,不过觉得也没必要和他解释什么。
你什么时候去买狗?能跟你去吗?
我不买。
那从哪来儿来?
大胡子不告诉我。
吃完饭,大胡子说,肉丸子,今天不用你洗碗了。你早点回去,天阴了,下午的雪会下的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