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子涨得厉害,不同年代里的人事,都压缩在这个下午。我在他们的喜怒中喜怒,在他们的忧愁里忧愁,我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好像我是他们身上的某一个器官,见证了他们生活里的某个时刻。他们的故事是我们祖先的日子,我们在从小接受的戏曲、小人书或者收音机里的说书里,就知道了这样的故事,一种记忆留了下来,我随时可以进入到那样的日子。
一个下午的时间太短了,我还可以再次去过很多前人所过的日子,比如樵夫、艺妓、老僧、皇帝等人的日子,在我的身上,流着这些人的血液,我是他们其中的一分子,是他们留传到今天的继承人。
我还会把这些故事流传下去,在我和杉或别的男人结婚之后,我就像前辈们一样,完成了链条里的一节,我会把这些故事讲给我的子孙们,在流传的时候,我的生命和我讲述的故事,都完成了一次演进,一次伟大而渺小的演进。
一天时间又过去了,就这样坐着,我什么事情也什么做。仔细一想我经历了很多事情,这个二十一世纪第十三个年头的梅雨天里,我度过了平常的一个下午,我又度过了那些人物的命运,我以我的身体为载体,过的是另外的一种日子,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是浪费,还是收获。我的人生和过去的那些小姐、书生、宫女、仕人有什么区别呢?我们都一样在一个画布上,留下一点影子,光阴将改变一切,把画布上的影子给冲淡。
天渐渐暗下来了,我的肚子饿了,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我的脑子里还想着刚才的那些人,他们也和我一样,会在他们的时空里感到饥饿。春日里闺阁里的小姐、在太阳底下赶考的书生、在深宫里喟叹的老宫女还有那个独钓的老者,他们在自己的场景里好好地活着,在延续着他们的生活,他们会有结局的,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结局,到最后这些故事就成为我们今天看到的故事。
在我想象这些人时,我和他们有什么区别?我们经常以为自己是一个活得很特别的人,在人类大的类别来看,我们和他们没有大的不同,我们和他们都是一个链条里的一节,他们是较前面的一节,我们是后面的一节,在我们之后,还有很多的链条连接着我们。
至于我生活里的那些小事,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只有我和某个男人结婚,生了一个孩子。留下来的已经不是我们,是另外的一个生命了。人类天性是好生的,上苍只是叫我们好好活着,留下后代,人类得到延续,这个种群就留了下来。
想到在这样恼人的梅雨天里的遐想,也许也会成为另外一个人遐想的题材,他在另外一个空间里,想到今天的一个女子,手里拿着折扇,在一个雨天里想事。会有后来的人把我放到他的想象里,我成了画面里的某一面了。想象一层套一层,像一个波纹一样蕴开来,从高处看是不断增加和消失的波纹。
我站起来时,脚麻了。这样的胡思乱想有什么好处呢?我到世上来过自己的日子,不需要背负太多的历史,最要紧的是要过好眼前的日子,在这样一个消费社会里,如果总这样的瞎想,什么也不会得到。
冰箱里有中午烧的菜,只能凑合着吃一顿,一个人的日子只能这样。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对于我而言,这是普通的一天,对于地球来讲,只是转了一圈。地球还会继续转,各种物质在我身上——这个有机体上,不断结合和分开。就是说,我也不属于我自己,我身上的物质属于地球,我的思想承载在我的身体上,随身体的存在而存在,消失而消失。
杉打来电话:
“你在家吗?我过来了。”
他来了之后,我们还是很往常一样,一般我在厨房烧菜,他在外面摆放碗筷。我们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说些闲话,再后来,有时为某件事情吵架,有时恩恩爱爱。
我闻到了人家炒洋葱的香味,一个下午结束了,我得烧晚饭了。
屋外已经黑了,在这样的梅雨天,外面应该还在下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