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反抗从一点一滴不被龙突然发现的事情开始。我想象着自己的身体强壮起来,不再和龙正面交锋,我看见什么都往口中塞,龙吃不完的我都抢过来吞咽。日子久了,龙的身体逐渐消瘦,说话的音量减小了,不再大吼大闹,露出疲惫的神态。我的身体日渐壮大透露着生气勃勃的光泽。龙意识到了这点,但已经太迟了,在力量上已不再凌驾于我了。我稍微一用力就能折断龙的骨头。龙由急躁转而心灰意冷,伤心起来。偶尔龙会绝望地看着我,然后和我交缠在一起。
最近我发现我的强大身躯在吞食龙的身体。龙的左半身完全消失在我的体内,剩下的躯体紧紧粘着我的身体,异常轻盈。现在我能独立行走了,我带着龙去看海。龙望着海哭泣,晶莹的泪水滴落在潮水中。杀死龙的决心不再强烈,追溯逝去的时光成为生活的支柱。我们没有办法相拥了,融在一起的身体像一道墙。几天后,龙的头融入了我的脑袋里,仅剩一只右手插在我的腰间。龙就要消失了,永远封存在我的身体里。带着惋惜的心情,我一直握着龙的手不放。夜色渐深的时候,龙的手突然从我手中溜走,扑通一声跌入了我的身体,就这样消失了。我在身上四处摸索,揣测龙到底去了哪里,手指划到肋骨上,心里一片宁静。
一切都越发混乱了,似乎在黑暗的底层寻找磷火,万物失去了本来的面目。在遥远的以后蛇男却不这样认为。
我在自己的房间醒来,三个黑影附着身子看着我,腰间一阵刺痛。
歇息好了,我站起身来,眩晕马上袭来,眼前黑蒙蒙了几秒钟,继而拍拍身上的草渣,忍着脚趾的微痛往回走。
穿过街道转入小巷,小巷的尽头便是我住的公寓楼了。我站在公寓大门前,心里忐忑不安,总感觉一切都在变化,和原来完全不同。抬头仰望我的房间,灯火通明,有人闯入。继而我就看到三个黑影在屋里走动,一会儿聚在一起,一会儿分开四处张望。这样的场景好熟悉。
我爬上楼,从衣袋里摸出万能刀,把刀折开紧握在胸前,心跳急遽加快。钥匙在锁眼里转动发出喀啦的声响,门开了,屋里一片漆黑。我摸索着开了灯,光明赶走了黑暗。屋里除了我以外一个人影都没有。我翻箱倒柜搜寻,始终没有发现黑影存在的蛛丝马迹,双手撑在阳台的栏杆上望着紧闭的公寓大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月亮在高空中浮现,柔和的光倾泻而下。
我在冰箱里找到点可入口的东西,勉强吃了一些,随后就瘫软在沙发里。记忆和预言在我脑海交错,肋骨开始隐隐作痛。我试着用手轻轻按了按,刺痛汹涌全身,顿时气短,手指不停颤抖,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猛烈的敲门声响起,咚咚咚咚,像失传的献祭仪式上的鼓声,人们围着祭品热火朝天地跳舞。接着一股熟悉的气味窜入鼻中,我猛睁开双眼。
“开门,开门。”蛇男捶着门吼叫。
拽在我手中的万能刀闪着冷光,刀面映着我的脸庞。我起身开了门。蛇男站在门口怒气冲冲,一手夺去了我的万能刀,合了起来扔进屋中旮旯里。
“又来这一套,这样下去可不行。”蛇男呵斥着,接着又笑开了脸说着温柔的话语安慰我。
我们并排坐在沙发里,蛇男修长的身躯像条蜿蜒的溪流。蛇男喝了杯冰水,水在那细长的身体里缓缓流动,鳞片相互挤压收缩。喝完水,蛇男找来笔和纸,认真地记录着什么。我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却被蛇男狠狠地踹开了。
从那天开始,蛇男便在我的家里长住了。我们做什么事情都黏在一起,一起散步,一起数路灯,一起欣赏月色。有时蛇男会悄悄地告诉我关于这场灾难的一些预言,并不是灾难发生的确切时间,而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偶尔这些琐事会让我伤感。
一天,蛇男正兴奋地讲着关于大灾难的事时,我拿着水杯的手不小心碰到了蛇男的手。蛇男的手非常冰冷。蛇男顿时停了下来深情地望着我,双手紧握我的手。水杯从我手中跳落在地板上。不一会儿,蛇男蹦跳起来在屋里跑起了圈儿,我紧追着尖叫着。蛇男倒转身来,我们撞在了一起,跌倒在地上。蛇男吐出分叉的黑色舌头在我脸上滑来滑去,我伸出舌头迎合,裂舌像两条虫在嚼食嫩叶。玩累了,我们就拥抱。蛇男冰冷的手划破了我的肌肤挫伤了我的骨头。我们缠绵着,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空间的变换。蛇男像绳子一样捆绑着我束缚着我,我们的激情在身体内部喷发冷却凝结。
这件事之后,蛇男便从未开口说过话,身体也开始萎缩盘曲,经常缠绕躲进杂物里。为此我非常担心,以为蛇男病重不轻。有时蛇男一头扎进杂物里不吃不喝,睡上好几天。屋里渐渐弥漫着蛇的气息,这样的味道之前也遇见过,那是在蛇男蜕皮的时候。
好久以前的夜里,蛇男不吃不喝,所有鳞片都发白松弛,只需用指甲轻轻挑动就能剥下几块。蛇男并不在意,只是老嚷着全身发痒,心烦意乱,四处爬来爬去。我在一旁安抚蛇男,温柔地按摩着蛇男软绵绵的身体。我倒满一杯冰水放在地上,蛇男不予理睬。皮肤开始透明像蚕在结茧,蛇男躁动着,散发出浓烈的蛇的气味。一根铁丝头钩住了蛇男的皮,蛇男不紧不慢继续爬着,透明的皮渐渐脱离。最先从头部开始,蛇男冲破旧的皮露出光滑的脑袋吐着分叉的舌头,甚至连眼睛的保护膜都一起脱落,接着蛇男像是脱下一层厚衣服,整条蛇皮剥离了蛇男的身体。全新的皮肤全新的鳞片映着光闪闪发亮。
可是这一次蛇男并没有任何蜕皮的迹象,身体虽然在不断缩小但那一层鲜艳的皮肤却生气勃勃的样子。我猜测蛇男准是生病了。我把绕成圈的蛇男放进脸盆里,去向仅有的一位朋友寻求帮助。
朋友住在城市的另一端。我头顶着脸盆在午夜的月光下赶路。行人都驻足观看我,面露凶光。穿过必经的树木耸立的绿林公园,便到了朋友的家。朋友的院子里摆放着一个焚烧用的铁桶,里面火焰熊熊,温热的光线环绕我的四周,让我安心。朋友倚在门框边向我招手,示意我进屋。朋友坐在沙发上看着盆里的蛇男,又转过头来看我,开始不耐烦了,便生气大声吼我,不容我插上一句话。朋友指着蛇男咒骂,蛇男一动不动,朋友更加生气了抬起脚踢翻了脸盆。尖锐的撞击声后蛇男被倒扣在脸盆里。朋友转向我要赶我出去,甚至踹了我几脚。我明白求助无果,迅速整理好蛇男抱着脸盆拼命逃了出来。我对着院子里燃烧的火焰诅咒朋友早死。公园里狡猾的蝙蝠飞来飞去,发出恐怖的叫声。
我把蛇男安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蛇男毫不理会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我。摸了摸蛇男的额头,还是一如既往地冰冷,我猜想蛇男会自我痊愈。
某一天夜里,三个完全不认识的人敲碎了门锁闯进了我的房间,说是和蛇男立下了约定,不得不来。三人把蛇男从床上抱下来放在屋子正中的地板上,然后围着蛇男打圈,嘴里念念有词,转累了就在沙发上喝水休息一会儿,之后继续。如此反反复复,最后在第三天的夜里离开了。
这些夜晚里我都独自一人去散步,走累了就在路旁休息,有几次走进了不知名的巷子里,绕来绕去也找不到出口。夜色总是如此的深,凉风摇曳着单薄的行道树,碎影婆娑。我期望蛇男好转。
蛇男的身体最近萎缩得越来越厉害了,起初和我一样大的身躯现在只剩下一个足球大小了,五官也开始幻化得模糊不清,耳朵消失在皮层里留下两个针孔般的洞,眼睛扁平退色,嘴巴和鼻子看不见了,盘成一圈的身体逐渐融合,皮与皮之间的缝隙被填满,蛇男正在变成一个圆,慢慢丰满立体像球体一样。有天晚上蛇男从床上滚了下来,圆乎乎地成了一颗球,球的表面覆盖着我熟悉的蛇男的皮肤,球的内层应该隐藏着蛇男的头、四肢和内脏。我把球抱了起来,光润的表面映着我的脸。很多夜的梦里都会出现球体的东西,反反复复就像蛇男预测的琐事,虽然不出彩却永远悬在心上。
蛇男变成球的时间越来越久了,球的表面也愈发坚硬了,我试着用万能刀切割,却完全弄不出一道刮痕。有天夜里散步回家,我发现球面上终于出现了一条细小的裂纹,以后这条裂纹会变大变宽,遥远的以后蛇男并不会理会的。
球的破碎是在朋友消失的当晚。我望着球发呆的时候,突然嘣的一声,球整个炸开裂成三瓣,鲜红的血液溅满房间,血腥味呛得我晕眩。球体除了血液外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戴上手套反复在血液里搜索蛇男,始终没有找到。原来蛇男化成了这样的液体。清理现场花费了不少时间,最后我把三块球壳洗干净烘干放进塑料袋封存起来收进木盒子里。黏稠的血液让我想到了死亡,想到了我在朋友院子里对着火焰诅咒朋友早死,想到了这期间梦的断片,想到了蛇男对大灾难的预测,想到了蛇男消亡在自身构建的球体里我却无能为力,这一连串的想法像坚硬壳逐渐包围我封闭我,使我迷失在空虚的现实中。未来的预言终将变成过去的传说,一切都是起点,一切都是终点,此时此刻正在分分秒秒成为历史。包裹在球体里的蛇男终究在想些什么呢?
我摸着脖子上痊愈的两颗齿印思索着,杂乱无序让人虚脱。
晚上我被蛇男咬了一口,鲜红的血液顺流而下。
蛇男在我散步的时候尾随我,当时我就注意到了。我不慌不忙从衣袋里掏出万能刀握在胸口。蛇男并没有对我动手动脚,吐着分叉的舌头探寻空气中的踪迹。我加快脚步急着回家,在直通公寓的巷子里遇见了三个并排走着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经过时,三对摄人心魄眼睛不停地打量着我,接着三人相互私语消失了。
我冲上楼正要开门时,蛇男在我身后跳将起来一口咬住了我的脖子,迅速地把整个身体缠绕在我的脖子上不断勒紧。我赶紧用手使劲扯住蛇男的尾巴试着挣脱,继而又把万能刀插入蛇男的肚子。蛇男惨叫一声马上松开了我,拖着沾满鲜血的身体逃走了。
我进屋清理伤口,两个洞里塞满了黑色的血块,显得深邃,像两枚眼睛,一枚注视着过去,一枚憧憬着未来。我把手洗干净,用小指指甲慢慢地把血块抠出来,再涂上消毒药水。
以后的日子里,蛇男隔三差五会来我的屋里坐一会儿,为咬伤我的事不断道歉,我们把理由归到酒精上。我早就原谅了蛇男,其实一开始都没有因此事而责怪过蛇男,当蛇男袭击我的刹那间,我充满了希望,期望蛇男能咬得更深更致命,生活的外壳才能被敲破,可惜蛇男并不拥有这样的致命能力。我安慰着蛇男,鼓励蛇男走出自责的阴影。蛇男渐渐在我家里住下了。
蛇男和我什么都聊,累了就睡觉,有时太过兴奋蛇男便满屋子爬,闪亮的鳞片散落一地,我跟在蛇男身后把脱落的鳞片收集起来装在木盒子里,等到集满时再用大火烧掉。散步时,比起在地上游动,蛇男更喜欢绕在我的脖子上,吓得行人落荒而跑。蛇男振动着裂舌告诉我一些从未听说过的秘密。我努力地记在心里,深信日后定将派上用场。
所有的秘密说完后,蛇男的肚子开始膨胀变大,鳞片自行脱落,新长出来的鳞片更长更宽毫无缝隙地保护着蛇男。蛇男拨弄着肚子上的鳞片,心情变化无常,对我的态度一落千丈,时不时便使劲捶打着肚子对我恶言相向。
趁蛇男熟睡,我把耳朵轻轻贴在蛇男硕大的肚子上倾听,偶尔传来好几颗健壮的心脏同时跳动的声音。我恍然大悟,原来是新的生命即将诞生,需要蛇男这样的躯壳来盛装。新的鲜活的生命孕育在蛇男的身体里使我十分愉悦。我马上摇醒蛇男把我的猜想讲了出来,蛇男根本不相信我,认为肚子大是因为泄露了秘密遭到了天罚,新的生命只会诞生在新的身躯里,蛇男说完又转身睡着了。我望着熟睡的蛇男,心里责备着蛇男的无知,我又把手放在蛇男的肚子上感受新生命的律动,每搏动一次,我就默默祈祷一次,亲眼见证新生命降生的欲望开始强烈,我对生活充满了期待。
蛇男对自己不断变大的肚子很不满意,趁我稍不留神就胡乱地痛打自己,被我制止时就吵闹着骂我无耻诅咒我死去。蛇男的言行丝毫没有减缓我对新生命的期盼之情,我努力想象着婴儿在我怀里酣睡的可爱模样。
蛇男的肚子终究一天比一天大,慢慢变得坚硬,像挂在枝头的果实就要熟透脱落了。蛇男再也没有办法独自行动,连翻身都需要我的帮忙。木盒子里的鳞片也满了。晚上安顿好蛇男后,我带着木盒子出门。鳞片燃烧着,火光温暖,映照着天空中的月亮。火是过去精心谋划的杀戮。
处理完蛇男的鳞片便是迎接新生儿的日子,我怀着无比崇高的心情等待着。
蛇男忍不住剧烈的阵痛失声尖叫,尽管如此,圆圆的肚子还是纹丝不动。我在肚子上敲了敲,清脆的响声在屋内的各个角落回荡。蛇男流着泪拽紧我的手请求帮助。我把蛇男平放在床上,用消毒水温柔地擦拭隆起的肚子,万能刀闪着光静静地躺在消毒水中。蛇男咬着被套点头示意我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