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从诞生起走向消亡,不可逆转。如果一定要选择在一个地方死去的话,朝知选择死在珊世家的冷柜里,和数以百计的拿破仑蛋糕一起。朝知甚至可以想象得到,珊世打开冷柜时那惶恐的表情。这样想着,朝知笑出了声。
好冷啊,朝知眨了一下眼睛,结冰的睫毛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站起来搓着双手,哈出一口纯白的热气。如果这里也能算作是冷柜的话。朝知环顾四周,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山丘上,在那些低矮的、雪白的波浪线彼端,是拿破仑蛋糕之墓,它生于夏天,也死在夏天,应该从未见到过这声势浩大的冬雪吧。
朝知并不着急去死,至少,不是现在,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完成。
“拿破仑蛋糕的包装袋不可以打开,要是你打开了,它很快就会死掉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总之在我回来之前不能打开它,一定要好好保护它。”
“嗯,知道了。”
朝知小心翼翼地捧着拿破仑蛋糕,隔着包装袋,柔软的触感像是婴儿的皮肤。拿破仑蛋糕是珊世寄养在朝知这里的,她要去城市的另一边去上大提琴课,很晚才会回来。夏天刚开始不久,地面的温度已然灼人,朝知捧着拿破仑蛋糕走在行道树的隐蔽下。它应该是怕热的吧,对啊,它怕热,珊世说它一直是养在家里的冷柜里的。得找个凉快的地方才行,朝知快步奔跑起来,她知道一个地方,即便在盛夏也异常凉爽。
转过一个街角,朝知停下了,是铭和殊义在那里,他们蹲在人行道上玩弹珠游戏。朝知讨厌他们,无论是在幼稚园里还是在这里,他们总是处处惹朝知生气。绕过去吧,朝知移动脚步,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她绕过树荫,翻越篱笆,在街角的花园里潜行。水红色蔷薇花温和无害的样子,枝叶却生着荆棘,朝知穿过它们的时候,细碎的尖刺割伤了她的手臂。若是在往常,朝知一定会酝酿一下眼泪,装模作样地哭一场,可是今天,她没有理会那些隐隐作痛的红痕,护送着拿破仑蛋糕,继续向灌木尽头挪去。
“喂!那不是朝知吗!要去哪里啊!”
糟糕,被发现了,朝知没有停下,依旧奋力拨开密密麻麻的灌木前进着。是眼尖的铭,他一直很讨厌,每次幼稚园下午分发玩具的时间,那把漂亮的长剑都会被他抢走,朝知明明也很想玩的。真讨厌,朝知加快了步伐,蔷薇的尖刺划伤了她的脚踝。
“哎哟,还拿着蛋糕呢,快交出来!”
他们要追上来了,朝知终于穿过了蔷薇的灌木,她开始奔跑,鞋底撞在被阳光烤得发软的柏油马路上,有一种恼人的黏腻感。殊义也很讨厌,总是没完没了地舔嘴唇,嘴角总是挂着食物的残渣和口水的痕迹,朝知一看到他,就躲得远远的。朝知紧紧抱着拿破仑蛋糕疯狂地奔跑,她看到,拿破仑蛋糕透明的包装袋上,有细小晶莹的水珠在微微颤抖着,不远了,再坚持一下。朝知感到铭和殊义越来越近,他们会抢走拿破仑蛋糕的。在下一个街角,朝知越过浇灌绿化带的橡皮水管,水雾打湿了她的新鞋子,她继续奔跑,鞋底像印章一样在路面上印出清晰的花纹。只要穿过这条马路,就到了。
爸爸工作的那所医院。
朝知抢在绿灯开始闪烁的瞬间穿过了斑马线,铭和殊义被红灯启动的车流拦在了对岸,他们已经输了,朝知得意地抿嘴笑。
走进医院的大门,温度骤然下降,住在这里的人们,大概还不知道夏天已经来临了吧。爸爸不在办公室里,同事们说他正在工作,不要去打扰。朝知沿着地面上为急救床车疾驰而画的引导线慢慢走着,“抢……中”,朝知小声念着红灯亮出的文字,中间的那个字,朝知不认得。
“小朋友,这边手术室,不可以在这里吃东西。”
“我没有吃东西。”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宠物。”
护士诧异地盯着朝知手中的拿破仑蛋糕,良久,挤出一个别扭的微笑。
“这里不可以带宠物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快带着它出去玩吧。”
朝知向门口走去,却没有迈出大门,那个护士已经离开了,朝知又折了回来,这次她小心地将拿破仑蛋糕塞进口袋里,溜进了空无一人的电梯。电梯在下沉,温度在下降,朝知不太明白楼层显示器上数字前面加字母B所表示的意义。电梯面随着叮的声音打开,好冷。
太好了,拿破仑蛋糕会喜欢这里的。
朝知向电梯外面跑去,这里的灯光很白,像夏天的太阳一样刺眼,照在皮肤上却只觉得冰凉。走廊的尽头,朝知记得那个房间,自己以前来玩时去过那里,那里比医院里的任何地方都更凉爽。地板明亮可鉴,一束光芒被折射到走廊尽头的那扇门上,朝知被晃花了眼,滑倒了。
“劈啪。”
痛。
大概是鞋底沾了泥巴和水的缘故。
这里的地板又这么光滑。
朝知爬起来,就算在这里摔跤,也不是自己的错吧。等一下,刚才的“劈啪”是?
朝知顾不上手肘的钝痛,她从口袋里掏出拿破仑蛋糕。
透明的塑料包装袋炸裂了,拿破仑蛋糕,被压得粉碎。
它死了。
像珊世说的那样。
包装袋打开后,拿破仑蛋糕就会死。
朝知捧着破碎的拿破仑蛋糕走在医院寂静的走廊上,廊灯照着她,走廊尽头的那扇门望着她,好冷。那里面住着死去的人,他们不动、不说话,爸爸说他们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朝知还不理解死的含义,那或许是指,被破坏了,不存在了,不可逆转的。真奇怪,活着的人不喜欢寒冷,死去的人喜欢。那么,活着的拿破仑蛋糕喜欢寒冷,死去的拿破仑蛋糕还喜欢吗?
“小朋友,你在那儿干什么。”
“嗯,没有干什么。”
“这里不可以吃东西。”
“我没有吃东西。”
“我都看见了,你拿着蛋糕呢。”
“那是宠物。它死了。”
医生诧异地盯着朝知手中破碎的拿破仑蛋糕,良久,转身走开。
“爸爸。”
“怎么了?”
“什么是死呢?”
“哦?怎么忽然问这个。死,就是,生命结束了啊。”
“生命结束。就是,坏掉了吗?”
“哈,也可以这么说吧。但是生命坏掉了,就修不好了。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你也会死?”
“是的。”
“我也会?”
“是的。所有的东西都会死。”
“那我们为什么要活着呢。”
“为了看到这个世界啊,只有活着,才能看到春天如何发芽、夏天如何生长,秋天如何结果,冬天如何休憩啊。”
夏蝉撕心裂肺地鸣叫,城市的上空,盘旋着黑色的鸟。朝知离开了医院,兀自向西面的丘陵公园走去,已经是中午了,天气酷热难耐,破碎的拿破仑蛋糕开始发出酸酸的气味,一些浑浊的汁液从破裂的包装袋里渗出来。这么快,它就已经开始腐烂了。朝知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落在拿破仑蛋糕上,那些眼泪刚刚碰到蛋糕表面,就倏地不见了。
朝知翻过一重一重低矮的山丘,在公园尽头的长坡上,为死去的拿破仑蛋糕挖好一个墓穴。这里灌木丛生,人迹罕至,不会有人来打扰朝知的悲伤,她将拿破仑蛋糕葬在这里,立起一块狭长的石头作为墓碑。墓碑是要写上名字的,朝知拿出随身携带的褐色水彩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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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
整整一个下午,朝知坐在长坡上看着太阳如何沉没在西方的楼海中。回去吧,珊世还等着呢。朝知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回头望了望拿破仑蛋糕之墓,狭长的墓碑在暮色的映衬下孤独又彷徨。
“我会常来看你。”
留下这句话,朝知下了长坡,出了丘陵公园,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华灯初上,城市犹自喧嚣不已。
“对不起。”
“你说什么?”
“对不起。拿破仑蛋糕死掉了。”
朝知将白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珊世。
珊世趴在冷柜上笑成一团。朝知不明白她在笑什么。
“你看。”
珊世终于停止了大笑,她指着冷柜,朝知踮起脚尖,还是看不到冷柜里面的东西,珊世又笑了,她弯腰将朝知抱起。透过冷柜上擦得雪亮的玻璃,朝知看到了数以百计的拿破仑蛋糕,它们静静躺在冷柜里,包装袋的表面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霜。在医院里,那个走廊尽头的房间里,朝知见过同样的景象,只是躺在那里的不是数以百计的拿破仑蛋糕,而是人罢了。
“它们不是活的?”
“当然不是啊,这是食物,本来就是送给你吃的啊!”
“你骗我。”
“哈哈哈,早上逗你玩呢,小傻瓜你还真信!”
“哼。”
“呐,别伤心,再给你一个。”
“我不要。”
事物从诞生起走向消亡,不可逆转。如果一定要选择在一个地方死去的话,朝知选择死在珊世家的冷柜里,和数以百计的拿破仑蛋糕一起。雪片纷纷扬扬地飘落,好像永远不会停止,在那些低矮的、雪白的波浪线彼端。
拿破仑蛋糕之墓。
现在,那几个字,朝知已经会写了。
“这样的大雪,你没有见过吧。可我见到了。”
朝知并不着急去死,至少,不是现在,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完成呢。
替拿破仑蛋糕活着,替它看这个世界,看春天如何发芽、夏天如何生长,秋天如何结果,冬天如何休憩。
朝知默默在心里立下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