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是一周里最喜人的一天。结束了连续五天充满疲态的工作,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早晨,泡杯热饮,再毫无压力的开始一天。因为不管做什么,也不会感到任何压力,有周日做缓冲,何不潇洒地过一天?
“你就是太缺乏斗志了!生活太安逸!”Ivan总是爱用“安逸”、“巴适”这种充满川音的词汇来形容我,哪怕他口吐标准京片儿子,此时也会在句尾拐上一拐,小眼神儿一挑一挑地瞅着我,充满了挑衅。要知道这两个词儿还是我教会他的!
去年夏天我从成都的分公司调回北京时,他正到处搜寻店面,准备开一家特色咖啡店,不卖餐点、不卖风情,只是满室的咖啡香配着北京的雾霾天,让人在急躁的夏季也能端一杯咖啡细细品尝。
我并不反对,只是隐约觉得,他的一套情趣和对咖啡的执着,不一定能适用于中国的这片地界儿。
“北京是国际化大都市,那些白领和老外就是顾客源,这是趋势!是趋势!”他义正言辞地强调,也不想想他嘴里的老外哪个又能像他一样操着标准的儿化音、在中国走南闯北。若不是他骨子里透着意大利人的慵懒与风流,我真想扒下他那招摇撞骗的皮囊,一准儿透着北京的卤煮火烧味儿。
中国人现在是爱喝咖啡了,不少人也能头头是道地背出各种咖啡豆的起源,但这咖啡文化可不是标着星巴克牌子、四散在微信朋友圈中的时髦玩意儿。第一次遇见Ivan的时候,我正是这群出门握着星巴克、上班喝着公司免费咖啡的大多数人中的一员。
“你家老板可真是大方,公司提供的还是Illy的咖啡。”
我讶异,彼时也不知道他只是随口一提,却也开始认真对待公司的免费咖啡,妄想品出个一二三。直到和他相熟以后,特地去他的店里喝了一杯他自己煮的曼特宁咖啡,看着滴滤杯里一点一点滤出的深色的液体,小小的室内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才知道原来煮咖啡也可以和茶艺一样如此赏心悦目。
缓缓入口,居然有丝丝的甜意。
“这个是陈年的Mandheling,酸味减弱,甜度刚好。”他手里还攥出一把原豆,苏门答腊岛产的咖啡豆,丑丑的像是发育不良的小孩儿,在Ivan的手心里显得毫不起眼,谁知碾磨之后居然能有如此香气。
“咖啡也能存?我以为越新鲜越好呢。”
“你要和普洱一样放着增值,那可不成,再放就成臭的了,这会儿刚刚好。”Ivan自己则泡了一杯花式咖啡,他虽在中国混迹近十年,却依然喝不惯普洱的味道,我曾送过他一块儿云南的茶砖,竟真被他当了压箱底的货,口口声声地对我说:收藏用!
“咖啡可以当饮料,也可以去享受,consume的方法不需要多复杂,自己喜欢就好。我只是想提供给顾客更多的选择,星巴克只是一种品牌文化,并不是一种生活方式。”
我深以为然。
Ivan有三点让我钦佩:
一是和他旅行总不愁少了乐趣。不一样的欣赏角度,犄角旮旯的景色也能让他的火眼金睛给聚焦了。再不是下车照相、上车睡觉、回酒店发朋友圈的套路。
其二便是他对生活质量的要求,不是越贵越有意境,满屋子搜罗来的小物件怕是连一套像样儿的沙发的价格都抵不上,偏偏每个都独具创新,实用性极强,一个大男人也能井井有条地将生活分门别类。
最后便是他那持久不衰的容颜,意大利男人的确赏心悦目,Ivan的眼睛谈不上妖孽,却是实打实的深邃,不必言语也风情尽显,棕褐色的瞳孔在阳光下透着淡淡的金色,认识他近五年,只有我越来越浓的妆容和盖也盖不住的疲惫,却擦不掉他脸上永远迷人的笑容。
我对此又爱又恨。
Ivan也有三点令人唾弃:
他那软硬不吃的性格。
一口融会贯通的京片儿子。
还有那能老少通吃的容颜,我不惭,在伊始便是这外貌协会的一员,原以为在看透他诸多本质之后能对此有一定的免疫力,却还是时不时会在他的凝视下不经意地耳根发红。好在我素来长发齐肩,耳朵藏得密不透风。他也知道自己一脸招风,却越发变本加厉。
“死活都是当猴子一样看,我当然要享受一下了。”从不好意思、尴尬,再到愤怒与漠视,现在已经千锤百炼的Ivan,可以像做皮肉买卖一样的特殊服务行业工作者一般,享受着他那副皮囊所带来的爱慕与福利。
我对此深受其害,却依然又爱又恨。
“你这样工作,赚了钱又有什么用?”
“你这样不务正业,没有钱要怎么享受?”
这是我和Ivan之间永恒的命题,悖论一样贯穿在我们日常交往的对话里。我们虽不常见,却如肚子里的蛔虫一般对彼此了如指掌。因此这种本质的差异我们也只是调侃,并不急于得出结论,彼此都在磨着怎样才能将对方划归旗下,潜移默化地改变,殊不知化学反应和质变有着一个巨大的沟壑要跨越。
最早的Ivan,是坐在走廊尽头那间透明玻璃隔间里的超级大Boss——我们老板请来帮我们谈合并项目的法律顾问。那时我对意大利男人只有媒体上眼花缭乱、生肉四溢的模特形象,对坐在办公桌前衣冠楚楚的Ivan,我深感不适应。果然,合并案落下帷幕,他也辞了律师事务所的工作,在中国做起无业游民,在北京做起北漂,游山玩水不说,桃花债也是一笔一笔,彻底落实了我对意大利男人的偏见。花心、自傲、且毫无上进心。
谁曾想,带着这种不可救药的偏见,我和Ivan居然也成了所谓的“闺蜜”,怕正是像我前男友给出的定义:臭气相投,两个人绝配!
可惜,Ivan与我,毫无涟漪、半点无暧昧,这种在常人看来不可思议的状态,的确难以解释,所以当他义正言辞地用Ivan做借口和我谈分手的时候,我静静地盯着他看了半响,便点头说好。没有信任的情侣,何患无辞。只是平白让Ivan背了黑锅,平均一个月碰头一次吃个饭,在我前男友看来也是种暧昧,他并不知道,Ivan虽浪漫,却并不滥情到毫无原则。
Ivan从来不缺女伴儿,因此也没有那种来者不拒的饥渴,拿捏准确又不伤情面,才是情商高的表现。他坦言我不像个女人,我却不得不承认他是个男人,还是个极具魅力的男人。身边有这样一个朋友,难怪我的桃花运越走越差。
“和我吃饭的女人,只有你会带着眼镜、还不化妆。”他见过我上班的样子,第一次约我出来单独吃饭的时候,却被我的灰头土脸吓了一跳。
“她们能好意思带你来吃路边摊么!你还抱怨,高跟踩着怎么能来簋街吃宵夜。”我白了他一眼,手指麻利地夹过桌上的菜单。
“我要在北京开店了,你……要不要考虑辞职?”
“你开店,我辞职做什么?”脑袋里装着小龙虾,不带一点转弯儿地回他一句,话出口我却愣住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据说盯着对方的鼻梁便可产生直视的效果,我一向贯彻实践这种方法,对Ivan,我无法盯着那双眼睛做到老脸不红。
“我的鼻子上有没有黑头?”当下这种时刻,我居然也能走神儿,脱口而出自己的疑问。
“哈哈哈……”他毫不客气地大笑,“我是在Offer,你要不要辞职,跟我一起卖coffee?”
成都回来的第二年夏天,我们的小店终于开业了。开业的小礼品包和免费的咖啡样品,我只放了五十份到店面里,我很忐忑,也很不安。
Ivan一早进门看到一小堆一小堆散落在店铺里像金字塔一样的样品塔,好看的眉头猝地聚在一起,好像能在上面掐出一小股肉来。我心下诧异,但无奈手里不得闲,忙着将店里的点单系统调试好,便也没多问。
他也不多话,一个人转身出了门。
这家咖啡专卖店开业,从朋友的邀请函再到店面的宣传,我只是负责联系厂商还有印刷,其余全部Ivan一手操办,没想到,周六的午后,店里居然排起了长龙,一直延伸到北锣鼓巷外小小的街上,原本准备的五十份小礼品早就一抢而空。
我惊讶的合不拢嘴,更是激起我上班时候封存已久的细胞,满血复活般左右招呼着。
“你是怎么做到的!”
Ivan笑而不答,只是像拍宠物一般拍拍我的头顶。
门口的进门铃“叮咚”作响,听得十分喜人。我不介意这些客人是碰了Ivan的场还是冲着这里的咖啡而来,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祷告,日后的生意可都要如此红火才好。
我便是铜臭气大又怎样,看到店里站着的那个挺拔而消瘦的背影,我突然察觉到自己这一刻才真的开始将这店面当成了一份事业在拼搏,为自己而工作、为自己而拼搏的感觉原来是这般欣喜而充满动力。
突然理解了Ivan过去望着我而不住摇头时的心情,同样是在努力赚钱,心态却截然不同。
“怎么样?幸亏我并不只准备了五十份的小礼品。”他努努嘴,朝角落里一排排摞得整齐的金色小盒子看去。
“若是一点儿信心都没有,这家店也不必做下去了。”Ivan淡淡地说。
“若是你对我没信心,这家店更不必做下去了。”他又吐出一句。
“我从来不会提没有数据和资料支持的proposal。”过去在公司里,他常说的话便是这句。
“我从来不会把连我都觉得难喝的咖啡卖给客人。”现在在我们的店里,他念叨的却是这句。
一样的理直气壮,一样的固执,不变的Ivan。
那天坐在簋街夜市上向我招兵买马的他也是如此的胸有成竹,或许就是那一瞬间的表情勾起了隐藏在我心底里那一丝丝的悸动,若那时不是这个顶着模特脸、混在我身边多年的意大利男人,我还会放弃稳坐办公室、年薪二十多万的工作吗?
若那时一瞬间的诱惑消退,此后近半年的准备,又是靠着怎样的一种信赖呢?我从未察觉,又或刻意隐藏,思及早年间前男友对我们俩关系的定义,竟突然生出些忐忑与小雀跃。
可这种情感竟比分手更可悲,只因这般一厢情愿,裹着我的骄傲和对这份友情的珍惜,而越加不敢逾越。生怕他那多年混迹的人精,一不留神就把我逮个正着,只得分散注意力般努力将精力投向这个咖啡店的开业上,半点不得给自己留闲。
现在小店渐渐步入正轨,我不得不佩服Ivan的经商能力,但也开始压抑不住自己冒头的小心思。
“我想明年夏天之前,在北京再开一家店铺,这次在写字楼里。”他盯着手里的平板电脑,头也不抬。
Ivan来自Trieste,是意大利北部Fri?l-Vignesie Julie的行政首府,意大利五大自治区之一。他曾与我描绘过那座城的样子,但真正让我心生向往,打定主意去看一看,却是店铺开业后的半年。此时Ivan来中国已整整九年。
“Ivan……Ivan……”唤了半天,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抬起头来用那双摄人的眼睛望着我。
“恩?”
“我想休息一段时间,我想去旅行。”坚定的不似我的声音。
“去多久?”
“两个月……”
沉默了几秒,“好。”他淡淡地点头,随即又借口:“写一封Email给我,虽然你有股份,之前几个月也一直没有给你salary,但现在一切都很顺利,这趟旅行就算我给你的bonus吧,写一个预算金额。”
“啊?Ivan,你不需要这样……”
“Enough! Enough!回来记得带礼物给我就行!”
“好……”低下头,不再看他的表情,只觉得这几年从未有如此舒心过,连吐气似乎都能吹散一片北京的雾霾,带起一阵清亮。
我一直觉得,喜欢一个人,是需要从了解到体谅,从关心到惦记的,揣在怀里,像小时候捂着热馒头一样,揭掉蒸锅上的屉布,热气带着水气,吁一下人眼。
Ivan曾经形容爱情,要像咖啡一样散发着香气,能溢满整个屋室,让人上瘾的咖啡因,理所应当地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从Roma到Venezia,从Milano到Napoli,在Bologna的雨中狂奔,在Genova的港口看日落,直到她辗转一圈,最后一站去到Trieste,我只觉得眼里的热气早已酝成泪水,淌过心底。真心想念起北京那雾霾的天气,还有胡同里Ivan穿梭的身影。
临出发前,我只是半开玩笑的对Ivan说,不要联系自己,要享受独自旅行的清净,彻底的享受这两个月的时光。谁曾想,他竟连一通电话、一封邮件也没有。
从意大利飞回北京的航班上,我辗转反侧,脑海里积攒的对话如流水般泻下,心底囤积的那些猜测像是在高空气压中急速增压,变成种种犹豫和胆怯。
初识他的点点滴滴,过去一年两人比肩奋斗的种种艰辛,每每调侃到无话不说的默契,再到最后自己心生涟漪时的忐忑,都化成了一种思念,迫不及待想要在T3的机场狂奔,一路奔回那散发着咖啡香气的小巷。
“Ivan!”在这炎热的北京二伏天儿,绵延的雾霾中,竟有他的身影缓缓而立。
“你怎么会……你怎么知道我的航班?天啊!你竟然来接我!”
“Silly,这么多问题,不高兴看到我吗?”他笑得越不加掩饰,越摄人心魄。
“高兴!高兴!”一瞬间,泪如雨下,推着行李车狂奔到他跟前,却停顿住,哭得有些太激动了,不符合我们的关系,不是吗?
“我很想你。”一个怀抱,突入而来,我僵硬地站在原处,贪婪地睁大眼睛,拼命地感受带着潮气的体温包裹着我。
“Ivan……我也很想你……很想你……”
T3嘈杂而繁忙的大厅,站在通往地下停车场的大坡道旁,上演着属于我的爱情故事。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航班?几个月你都没有任何消息。”回到家,人已冷静下来,却越发不敢相信,我们之间的关系终究是在化学反应中产生了质变。
欣喜而忐忑。欣喜我的暗恋变成了明恋,忐忑这厮莫不是神经突然改了轨道,若是哪天恢复正常,我岂不是爱情、事业两失。对于自己的不自信再次占了上风,只觉得这趟旅行里的孤独和暗恋时的酸涩,开始有些反胃,我的脸色也渐渐沉下去。
“你不是不让我打扰你嘛?”眉眼戏谑,风情依旧,好吧,这还是那个意大利美男Ivan,我们的暧昧,终于爆发,他的风情,也终于让我见识了个透彻,果然不是一般人可以消受的。现在我也终于有所安慰,自己为何如此轻易地变成了曾让我十分不屑的他的女后援团里的一员,不是不齿,而是自己功力尚浅,他若刻意地想追求一位女性,怕是无人落网。
“况且你一直在和阿姨打电话,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要回来,有几次你打电话,我正好还在你家吃阿姨包的饺子呢。”
我的天,原来自家老妈早已被这人收买,我还勾勾转转地在欧洲大陆上猜着他的心思。
“那你知道我的最后一站是哪里吗?”
“嗯?”果然不知,因老妈从来记不得这复杂的国外地名,除了一些出名的、有中文翻译的名字,她一向用东南西北来代指。我就不信Ivan能探得出来。
“是Trieste。”我笑,抬眼盯着那双棕褐色的瞳孔,看够了他的鼻梁,连右侧一个小痣都瞧得一清二楚。
这一次,换他尴尬地调转视线。
“去那里了啊……”
不问为何而去吗?
“我想看看我喜欢的人出生的地方,看他小时候调皮的马路,puppy love亲吻的剧院,那里的大教堂真美……”
未等我说完,唇上一片柔软……眼上的湿润变成了快乐的泪水,顺着眼角滴落。
我们的爱情,像是馒头配咖啡,不搭配的两样,兜兜转转,竟成了绝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