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朋友L，是我大学的室友，这厮嘴巴特别甜，自从知道了我家的电话号码，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异地拍马屁这一技能，逢年过节时给我爸妈打个电话，把他们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这么一来，我爸妈特别喜欢L，说“这个孩子懂事又聪明”，然后就很高兴地给L寄她最喜欢的我们家乡特产牛肉干和甘草杏。
大概因为我常在朋友面前讲关于我爸的段子的缘故，L虽然在我大学毕业之前和我爸从未谋面，却已经对他留下了“喜感的大叔”“老顽童”这样的印象，以至于在我面前出言不逊，竟然无耻地声称：“那是我的玩具！”段子是我讲的，苦果是我种下的，对此我也只能虚弱地回应：“那是我爸爸……”，而与此同时我爸还以为L对他满怀尊敬呢。
我小的时候，大概是初中以前，我的朋友们都不太敢来我家，因为觉得我爸“看起来脸膛黑黑的，挺严肃的样子”。唯一不怕我爸的，似乎只有我发小，大概因为我们生下来就一直在一起，我俩的爸爸都洗过对方孩子的尿布。这家伙从小就情商高加上狡猾无比，看出来我爸是个纸老虎，每次到我家来，就是一副（对我）作威作福的架势，跟我爸撒娇（那时我都还不会跟我爸撒娇来着），都敢打我爸的肉肚子。我爸老是指挥我，“快去给嘉嘉把洗脚水端上，好吃的都拿出来。”我只能任劳任怨，远远看着这家伙得意地跟我比“V”。
在高二以前，我似乎和我爸沟通不多，而我又正在叛逆期，也并不像现在这样了解他，因为他主管我的学习，如今回想起，留下的都是被他教训的记忆，我会觉得他更像是一个严厉的师长。后来我才逐渐发现，啊，这个平常严肃的大叔也会在家里扭秧歌啊，也会搞搞恶作剧啊，这才一点点把他作为一个亲切的普通人接受下来。而有一点，我是后来才意识到的，那就是我爸从不干涉我的交友。这或许可以视为信任我择友的判断力。
大概是念初二时，我和最铁的朋友之一小臧闹了别扭。起因说来也简单，现在想来也可笑。那一年，我和她被选入了班级的辩论队参加校辩论赛，在赛前准备了一些临场可用的句子的卡片，其中一条我背得滚瓜烂熟，作为我个人的秘密武器。没想到，第一次参加公开辩论的我一上场就怂了，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其余辩手都挥洒自如，出口成章，只有我在角落里瑟缩着。后来对方辩手发言总算被我逮着一个漏洞，恰好能把那“秘密武器”用上，不料在我举手前的几秒，我的朋友小臧先站了起来，非常流畅地用上了那个句子。
辩论赛结束后，小臧像往常一样过来拉我的手，结果我一声不吭地躲开了，并且从那之后的四个多月，再没有主动和她说过一句话。其实我心里明白她是无辜的，准备的卡片大家人手一份，她也不会读心术，哪能知道我当时想用？但是，青春期的世界观就是这么极端和狭隘，也或许是出于羞耻感，我就是不肯告诉她这莫名其妙绝交的真正原因。
我和小臧绝交后，我爸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生活里突然没有那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儿了，问我原因，我也不肯说。后来他就不再追问和干涉。绝交的第三个月，有天一家人在厨房吃中饭，一边闲聊，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了小臧，我爸说：“这个小臧，真是个讨厌鬼，你说是不是呀？”我没吭声，扒拉着饭，隔了好一会儿才声音闷闷地说：“才不是。”嘴角也不高兴地耷拉下来。结果我爸贼贼地笑了，露出两颗兔板牙。“我看你们说是绝交了，你还听不得别人说她坏话，背后还维护着。这才是死党嘛。”我嘴扁一扁，眼泪珠子差点就要滚下来。
一个月后，我和小臧重新恢复了手拉手好得穿一条裤子的生活。
后来，小臧就常来我家了。她最爱吃我妈做的汤面条，能西里呼噜吃上两碗。于是她每次来，我妈都做汤面条给她吃。我爸说：“这个孩子我们看着长大的，就好像自己的女儿一样亲，以后交了男朋友一定要带过来看看呀。”
小臧曾跟我爸说过一句话：“叔叔，你的教育方式是让渣渣更独立自主，未来她注定要离开你们到很远的地方去，但作为父母你们又想把她留在身边。你有没有后悔过？”我爸后来说：“这个孩子很敏锐。”
在我和小臧认识的第十二年，她真的带着即将谈婚论嫁的男友到了我家。我爸妈看着比我自己带男友回去还高兴的样子，眼角都笑开花儿了。
我在兰州补习那一年，认识了同是室友的朋友鸭子。那时候她是一个微胖的，沉静努力的姑娘。一开始我们并不熟，在一次意外的长谈后，鸭子告诉了我她的故事，她父亲在她十几岁时就意外去世，这些年她是如何和善良、不善与人争执的母亲相依为命。那个下午，我感到宿舍的空气里都有悲伤的味道，而这个平静诉说一切的姑娘令人欣赏。我们就这样成为朋友。
各自考上大学后的某个假期，我带着鸭子来我家做客。我家客厅里有一组长沙发，通常最长的那张总是被我爸占据（方法是一进门就脱鞋躺倒在上面），我和我妈各占住两边的小沙发。但是那天，我们都坐在中间那张长沙发上，把鸭子也挤在中间。其实那是稀松平常的一天，和以往并无任何不同，我们就是看看电视，偶尔互相吐槽。我看到鸭子抱着一个大靠垫，有点害羞又有点高兴地坐在那里，神情很憧憬很幸福的样子。
鸭子回家前的那天，我看到她趴在卧室的窗台上，拿着张方格稿纸，很认真地在写着什么。阳光洒在她头发和肩膀上，看上去是那么专注的一个背影。我偷偷摸摸从她背后去看，只来得及看到“亲爱的任叔叔、任阿姨”几个字，就被她发现，用手遮牢，说什么不给我看了。写完后，她将纸小心地折起来，说等她走后再交给我爸妈。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封感谢信。内容现在已经想不起，只记得我爸看完那封信，说了一句：“这个孩子肯定很向往家庭的温暖。”
我隐约觉得，我爸妈似乎无意间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我所拥有的爱，经由他们扩散到了更多与我有关的人们身上，无形中，成为一个更大的“家庭”。于是，这也不再只是一个关于我爸和我的朋友们的故事，未来的未来，那些所有我爸“不开心的事”，都将成为属于我和我爱的人们的共同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