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主人划着一只小船,经过市场的街道。两边砖造的店房,因为发大水,淹上了二楼。我划着桨,主人坐在后艄,笨拙地把着舵。后桨入水过深,船身拐来拐去地绕过街角,滑过平静而混浊的、象在深思一样的水面。
“唏,这回水头真高,活见鬼。不好开工,”主人嘟哝着,抽着雪茄烟,烟发出焚破呢料的气味。
“划慢点。”他惊慌地叫。“要撞着路灯柱子了。”
好容易把住船舵,他骂:“把这么坏的船给我们,混账东西……”他指给我看水退后要修理店铺的地方。他的脸剃得发青,唇须剪得短短的,又加含着雪茄烟,看来全不象一个包工头。
他穿着皮袄,长统靴一直套到膝头上,肩头挂一只猎袋,两腿中间夹住一杆莱贝尔双筒枪,他老是不安地动着皮帽子,把它压在眉梢上,鼓起嘴唇,忧虑地瞧看四周;然后又把帽子掀在后脑上,显得很年轻,唇须上浮起微笑,回忆着什么愉快的事情,不象一个工作忙碌的人,心里正为了大水退得慢在发愁。显然,在他的心里正荡动着和工作无关的什么念头。
我略被惊奇压住:看着这死寂的城市是这样奇异,密排着一排排紧闭窗户的房子——大水淹着的城市好象在我们的船边漂过去。
天空是灰色的,太阳藏在云中,不过有时候从云缝里露出冬天那样的银白色的巨大姿影。
水也是灰色的,很冷,看不见它流,好象凝冻着,同肮脏的黄色的店房和空屋子一起在睡觉。云缝里露出苍白的太阳,周围一切就稍微明亮了一点,灰色的天空,象一块布似的映在水里。我们的小船漂荡在两个天际之间,石头房子也漂荡起来,慢得几乎象瞧不出来地向伏尔加河和奥卡河方面流去。船旁边,漂着一些破桶、烂箱、筐子、木片、干草,有时还有竿子或者绳子,象死蛇一般浮着。
有些地方,窗子开着。市场长廊的屋顶上,晒着衬衫裤,放着毡靴子。有一个女人从窗口眺望灰色的水。长廊的铁柱上系着一只小船,红红的船腹,映在水里象块挺大的肥肉。
主人用下颏点点那些有人的地方,向我解释:“这里是市场更夫住的地方,他从窗口爬到屋顶上,坐上小船,出去巡逻,看什么地方有小偷没有,要是没有,他自己就偷……”他懒懒地、静静地说着,心里正想着什么别的事。四周象睡眠一般安静,空寂得令人难信。伏尔加河和奥卡河汇合成一个大湖。在远远的毛毵毵的山上,隐约看见花花绿绿的市区。全城浸在还是灰暗色的,但树枝已经抽芽的果园中,房舍、教堂都披上绿色的和暖的外衣。从水面传来很热闹的复活节的钟声,听得出全城都在鸣响。但是我们这边,却好象是在被遗弃的墓地里。
我们的小船,穿过黑森森的两行树林,从大街划往老教堂的地方。雪茄的烟刺着主人的眼,使他感得烦扰,小船的船头船身,不时碰着树身,主人焦躁地惊叫道:“这只船坏透了。”
“你不要把舵呀。”
“哪有这种事?”他咕噜说。“两个人划船,当然一个划桨,一个把舵。啊,你瞧,那边是中国商抄…”我对市场的情形,早就了如指掌;我也知道这个可笑的商场和它那乱七八糟的屋顶。屋顶的角落上,有盘膝坐着的中国人石膏像。有一次,我同几个朋友向那些人像扔石子,有些人像的脑袋和胳臂是被我用石子打掉的。但现在,我再也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自傲了……“真没意思,”主人指着那商场说。“要是我来修造的话……”他把帽子望脑后一推,吹着口哨。
但是,不知怎的,我却觉得,他若是把砖房街市造在这个每年要被两条河的河水淹没的低地上,也会是同样枯燥的。
他也会想出这种中国商场来的……
他把雪茄烟丢在船外边,同时厌恶地吐了一口口水,说:“真闷人,彼什科夫,真闷人呀。光是一班没受过教育的人,没有人可以谈谈。要吹牛,吹给谁听呢?没有人,都是木匠、石匠、乡下佬、骗子……”他望着右边从水中伸出耸立在小丘上的美丽的白色回教堂,好象想起了什么被遗忘的东西,继续说:“我现在开始喝啤酒,抽雪茄,学德国人的样。德国人,老弟,他们真能干,是好家伙。啤酒喝下去挺舒服,但雪茄还没抽惯。抽多了,老婆就叽咕:’你有一股怪气味,象马具工一样。‘喂,老弟,活着,就得千方百计……好,你来把舵吧……”他把桨放在船沿上,拿起枪,向屋顶上的一个中国人像开了一枪。中国人像没有受损伤,霰弹落在屋顶和墙头,向空中升起一股尘烟。
“没有打中,”射手毫不懊丧地说,又在枪膛里装弹药。
“你对姑娘们怎样,开了戒没有?还没有吗?我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恋爱上了……”他跟讲梦一样,讲了他学徒时候跟建筑师家女佣的初恋。
灰色的水轻轻地泛起水花,洗刷着房子的墙角。教堂后面一片辽阔的水,闪烁着混浊的光波,水面上露出几处柳树的黑枝。
在圣像作坊里,不断地唱着神学校的歌:青青的海,狂暴的海……这青青的海,大概是致命的寂寞……“夜里睡不着,”主人说。“有时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她的房门口,象小狗一样发抖,屋子很冷。我的东家,每夜上她房里去,说不定我会被他撞见,可是,我不害怕,真的……”他好象在审视着一件穿过的旧衣服,看看能不能再穿一样,沉思地说:”她看见了我,怜惜我,打开房门叫我:’进来呀,小傻瓜‘……“这类故事我听过很多,虽然其中也有有趣的地方,但是已经听厌了。一切人,关于自己的初“恋”,差不多都是说得很缠绵,很伤感,没有一点儿吹牛和猥亵。于是我认为这是讲故事的人一生最好的地方。有很多人,在生活中好象就只有这样一点好处。
主人笑着,摇着脑袋,惊奇地感叹说:“这话你可不能对我老婆说,千万说不得。这里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呢?可是这总是不能说的话。你瞧,真有意思……”他好象不是对我,而是在对自己说。要是他不说,我就会说了。置身于如此静寂和荒凉之中,不能不说话、歌唱,或是拉手风琴。要不然,就会在这被灰色寒冷的水所淹没的死寂的城市里,陷入深深的永眠。
“第一,不可早结婚。”他教我。“兄弟,结婚是一件终身大事。活下去,愿在哪里住,就住在哪里,愿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你的自由。可以住在波斯当回教徒,也可以住在莫斯科当警察,受苦也好,偷盗也好——这一切都可以改变过来的。可是,老弟,老婆这个东西,同天气一样,你没有方法去改变……真的。她不能跟靴子一样随意扔掉……”他的脸色变了,皱着眉头望望灰色的水,用一只指头擦一擦隆起的鼻梁,喃喃说:“对,老弟……须要小心谨慎。你逢人叩头,即使你能屈能伸……但是,每个人面前都摆着自己的圈套……”我们划进了梅谢尔斯基湖的灌木林里,这湖同伏尔加河汇合起来了。
“划慢点儿。”主人嘱咐着,把枪瞄着灌木林。
打到了几只瘦小的野鸭,他吩咐我:
“划到库纳维诺去。我要在那边呆到天黑。你回家去,就说我被包工头们耽误住了……”他在市梢一条街上了岸,这边也涨了水。我经过市场,回到指针街,把小船系住,坐在船上眺望两条大河汇合的地方、城市、轮船和天空。天空象一只大鸟的丰满的翅膀,布满白羽毛一般的云片。云缝的蔚蓝的深渊里,露出金黄色的太阳,它的光线一映到地上,地上万物都改变了。四周一切都健康而可靠地动着。急湍的河流,轻轻地浮送着无数的木筏。木筏上挺然站立着长胡子的乡下人,摇动着长长的木桨,在相互间,和遇到轮船的时候,发声叫嚷。小轮船逆流拖着一只空驳船,河水摇晃着轮船,好象要把它夺下来。轮船象梭鱼,晃着头,喘着气,对猛然扑来的浪头,使劲地转动着轮子。驳船上并排坐着四个人,把腿吊在船舷外,其中一个穿一件红褂子。四个人同声唱歌,听不清歌词,但声调是熟悉的。
在这生气篷勃的河上,我觉得一切都熟悉,一切都有好感,而且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在我的身后,淹在水里的城市却好象一场噩梦,好象主人杜撰的故事,同他自己一样是不可理解的。
我称心如意地饱看一切,觉得自己变成了大人,什么工作都会干,便回家去了。半路上,我从内城的山头回望伏尔加河,从高处远望对岸,大地显得更辽阔,好象凡是人所盼望的,都会得到满足。
家里我有书。从前玛尔戈王后住过的房子,现在住了一个大家庭。五个姑娘一个比一个更美丽,两个中学生,他们借书给我,我贪心地读着屠格涅夫的作品,使我惊奇的是:他的作品都明白易懂,象秋天的天空一般晴朗,而且作品中的人物是那么纯洁,一切用简朴的话所谈的事物是那么美好。
我又读了波缅洛夫斯基的《神学校随笔》,也不胜惊叹。
最奇怪的是这部作品同圣像作坊的生活非常相象。我完全了解因为厌倦生活而做残酷的恶作剧的心理。
读俄国的作品很好,使人能常常在书中感到一种熟悉的和伤感的东西。好象在书页中隐藏着大斋节的钟声,把书打开就轻声地嗡嗡地响起来。
我勉强读完了《死魂灵》,读《死屋手记》时也是这样;《死魂灵》、《死屋》、《死》、《三死》、《活尸首》——这类书名,不禁引起了我的注意,激起我对这样的书一种模糊的不快。《时代的表征》、《稳步前进》、《怎么办》、《斯穆林诺村记事》这一类书,我也不喜欢。
但是我最喜欢的是狄更斯、华特·司各特。我以极大的兴趣读了他们的作品,一本书常常读两三次。华特·司各特的书使人联想起大教堂中节日的弥撒,虽然稍嫌冗长沉闷,但往往是庄严的。狄更斯是我的一位愿意向他低头膜拜的作家。
这个人可惊地掌握了最困难的人类爱的艺术。
每天傍晚在大门口都聚集很多人。K家兄弟和姊妹,还有其他的少年,一个仰天鼻子的中学生维亚奇斯拉夫谢马什科。有时候一位大官的闺女普季齐娜小姐也来。大家谈论着书啦,诗啦,这对我都是亲切的,熟悉的。我读过的书比他们所有的人都多。但他们谈得更多的是中学里的事,对教员的不满之类。我听了他们的话,觉得自己比这班友人都自由些,而且奇怪他们的忍耐。不过我还是羡慕他们,他们是在那儿求学呀。
我的朋友年纪都比我大,可是在我看来,我比他们要大人气,比他们可成熟,更富于经验。这多少使我觉得窘苦,我希望自己能同他们更接近些。每天很晚,我带了一身尘土和肮脏,回到家里来,脑子里装满与他们完全不同的许多印象,他们的思想是很简单的。他们常常谈论人家的闺女,时而想念着这个少女,时而爱恋着那个少女,想作诗。但是作起诗来,常常要我帮忙。我热心地练习作诗,很容易地学会了用韵。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我的诗总是带着一点幽默气。对于那位比别人都多接到赠诗的普季齐娜小姐,我常常把她比做蔬菜——葱头。
谢马什科对我说:”这是什么诗?简直是皮鞋钉呀。“
我什么事都不肯落在他们后面,也爱上了普季齐娜小姐。
我已记不起我是怎么对她表白自己的爱情的了,总之,结果颇为不妙。星池的腐绿的水上,浮着一块木板,我叫小姐坐在这块木板上,由我来划,她答应了。我把板拨到岸边,跳了上去,我一个人木板还可以浮得住,可是等到满身花边和丝带的盛装的小姐优雅地站上板的另一头,我得意地把竿向岸撑开时,这块该死的板就摇摇摆摆沉了下去,把小姐翻在水里。我使出骑士的精神,跳进水里去救她,立刻把她抱上岸,惊慌和池中的绿泥把我的皇后的美丽抹灭得干干净净了。
她挥着水淋淋的拳头,向我吓唬叫骂:
“你故意把我翻到水里。”
不管我多么诚恳地解释,她都从此恨透了我。
总之,城里的生活都不大有趣味。老主妇跟从前一样,对待我很不好,小主妇用怀疑的眼光瞧着我,维克托雀斑长得更多了,脸也愈加发红,不知有什么委屈,他对什么人都动不动就吵。
主人制图工作很忙,两兄弟忙不过来,叫了我的后父来帮忙。
有一天,我很早从市场里回来,大概是五点钟的样子,走进餐室,看见主人同一个我早已忘掉的人坐在那里喝茶。他向我伸过手来:“您好呀……”完全出于意外,我发愣了,过去的情形象火一样燃烧起来,灼痛我的胸头。
“简直吓住了,”主人叫道。
后父瘦得厉害的脸上带着微笑望着我。他的黑眼睛显得更大,他周身到处都显得衰弱,拘束。我把手放在他的细瘦而发热的手指里。
“瞧,我们又见面了,”他咳着说。
我象挨了打似地、没劲地走开了。
我们之间发生一种谨慎的不明确的关系,他叫我的名字,添上父称,说话的时候象对平辈一样。
“您到铺子里去的时候,请替我买四分之一磅拉费尔姆烟丝和一百张维克托尔松卷烟纸,另外买一磅煮香肠……”他交给我的钱,总带着手里的温热,拿着很不爽快。显然,他害肺病,在世也不久了。他自己也知道这个,拧着黑而尖的胡须,沉静地低声说:“我的病大概是治不好了。然而多吃些肉,那就会好起来,说不定,我会好的。”
他吃得很多,烟也抽得凶,除了吃饭的时候,总是不离嘴的。我每天给他买香肠、火腿和沙丁鱼。可是外祖母的妹子,深信不疑地,不知什么缘故也幸灾乐祸地说:“拿好东西请死神吃是没有够的,死神总是骗不过的。”
主人们用一种使人难堪的关心对待后父,常常固执地劝他吃这种那种药,可是背后却笑他:”好一个贵族。他说必须把桌子上的面包渣子收拾干净,据说苍蝇是从面包渣子里发生的,“小主妇这样一说,老主妇就搭上腔来:”是呀,真正的贵族呢。衣服亮亮的,都磨出了窟窿,还在那里拚命地用刷子刷。真是个怪人,一颗尘土也不肯沾在身上。“
主人却好象在安慰她们:“你们等着吧,老母鸡,他也不会久了。……”市侩们对于贵族的这种莫名其妙的反感,却不知不觉地使我和后父接近起来。捕蝇草虽然也是一种毒草,但它总是美丽的。
后父喘息在这班人中间,好象一条鱼偶然落进了鸡窝。这个比方虽然有点荒唐,不过这种生活原来就是这样荒唐的。
在他的身上,我开始瞧见“好事情”——我那个永不能忘的人的特征,我把书中所见到的一切好处,都拿来装饰了他和王后,把读书所产生的一切幻想和自己所有的最纯洁的东西,都放在他们身上。后父同”好事情“一样,是一个冷冰冰的不可亲近的人。他对这家的人,一律平等,自己决不先说话,回答别人的发问的时候,也特别客气而简洁。我很惬意他教主人的样子。站在桌子边,弯着腰,用干枯的指甲敲着厚纸,沉静地教训说:“这里,必须把托梁用铁钩连起来,减少对墙的压力,要不然,托梁会把墙压坏。”
“对啦,真是见鬼。”主人咕噜着。一会儿后父走开时,妻子向他叽咕:“我真奇怪,你怎么让他教训。”
后父夜饭后刷牙,翘起了喉结漱口,不知什么缘故,使她特别生气。
“我觉得,”她发出酸溜溜的声音。“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你这样把脑袋仰到后面,对身体有害呀。”
他殷勤地微笑着问:“为什么?”
“……就是这样……”
他开始拿一把牛骨针剔他那微带蓝色的指甲。
“你瞧,还剔指甲呢。”主妇不安起来了。“快要死了,还在……”“哎。”主人叹着气。“老母鸡,你有多少这种蠢话啊……”“你说什么?”妻子不高兴了。
老婆子每夜热心祷告着上帝:“上帝呀,那个痨病鬼真是我的累赘,维克托又袖手不管了……”维克托模仿后父的举止,慢吞吞地走路,贵族式地两手沉着的动作,挺好地系领带的方法,吃东西嘴里不发声响,他时时粗鲁地问:“马克西莫夫,膝头,法国话怎么说?”
“我叫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后父淡然地提醒他。
“啊,好吧。胸部叫什么呢?”
吃夜饭的时候维克托命令母亲:“马-梅-东涅-穆阿扎称尔腌牛肉。”
“啊,你这个法国人呀,”老婆子爱怜地说。
后父象个聋哑人,完全不瞧别人,尽咬着肉。
有一天,哥哥对兄弟说。
“维克托,你现在学会了法国话,得给你找一个情人……”后父默默地微笑了一下,我记得,他这样笑法,我只见到这一回。
可是主妇大不高兴,把汤匙往桌上一扔,对丈夫叫:“你真不害臊,当我的面说这种下流话。”
有时候,后父来到后门的门廊里找我,那边,上阁楼去的楼梯底下,是我的寝室,我坐在楼梯上,对着窗口看书。
“看书呢?”他喷着烟问,他的胸中好象有烧焦的木头发出嘶嘶的声音。“这是什么书?”
我把书给他看。
“啊,”他说着,看了看里封:“这本书我好象也看过。您想抽烟吗?”
我们从窗口望着肮脏的院子,抽着烟。他说:“您不能求学,真可惜,您似乎天资很好……”“我在求学呀,看书……”“这个不够,须要进学校,有系统……”我想对他说:“我的老爷,你也进过学校,也有系统的知识,可是有什么用处呢?”
他好象略微感觉到了我的意思,补充说:“有志气的人,学校就能给他好教育。有大学问的人,才能推动社会生活……”他不止一次劝告我:“您最好离开这儿,这里对您没有意思,也没有益处……“”我喜欢工人们。”
“这……喜欢哪一点?”
“同他们在一起有趣味。”
“也许……”
但有一次他说:“实在说来,这里的主人们都很无聊,无聊……”想起我的母亲在什么时候和怎样讲过这话时,我不由自主地离开他远一点,他笑着问:“你不这样想吗?”
“这样。”
“得啦……我看得出来呀。”
“到底主人还使我喜欢……”
“对,他也许是个好人……不过有点可笑。”
我想同他谈谈书,但他显然不喜欢书,常常劝告我:“不要被书迷住了,书中一切都是大大粉饰过了的,歪曲过了的。写书的人,大半跟这里的主人一样,是一种小人物。”
我觉得这种断定是大胆的,因而使我对他怀起好感来。
有一次他问我:“您读过冈察洛夫的书没有?”
“读过一本《战船巴拉达号》。”
“那本《巴拉达号》很没意思,但大体上说来,冈察洛夫是俄国最聪明的作家。我劝您读读他的长篇小说《奥勃洛摩夫》。这是他作品中一本最真实、最大胆的,一般说来,在俄国文学中,这是一本最好的书……”关于狄更斯,他说:“请您相信,这是胡扯……《新时代》报副刊上连载的《圣安东尼的诱惑》,是很有趣的作品——您可以读一读。您似乎喜欢宗教和关于宗教的一切,这《诱惑》对您有用处……”他拿来一叠副刊。我就读福楼拜的杰作。这部作品使我联想到圣贤传中许多片段和鉴定家对我讲的故事中的某些地方。我对它也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不过跟同时连载的《驯兽者乌皮里奥·法马利回忆录》比起来要有味得多。
我把这意思老实对后父说了,他淡然地说:“你读这种书还太早。不过你不要忘掉这本书呀……”有时他和我同坐很久,他一句话也不说,咳嗽着,不断地吐着烟雾。他的漂亮的眼里燃着惊人的火。我悄悄凝视着他,使我忘记了这个正在如此忠诚、简单、毫无怨尤地死亡着的人,从前曾经亲近过我的母亲,侮辱过她。我听说他现在同一个女裁缝同居,想到她,觉得迷惘而且哀怜。她抱着这么长大的骷髅,同这么发着臭烂气味的嘴巴亲嘴,为什么不厌恶呢?同“好事情”一样,这位后父也常常无意泄漏出一些真心话来:“我爱猎狗,猎狗很傻,我却挺爱,它们挺美。美的女人也往往挺傻的……”我不无骄傲地想:“你哪会知道,女人当中还有玛尔戈王后呀。”
“一切人在一个屋子里一起呆久了,脸也会变成一个样。”
一次他说了这句话,我把它抄在本子里了。
我期望这种警句,好象期望礼物。在这屋子里,每个人都说着枯燥无味的已僵化成陈腐滥调的话。我一听到不平凡的话,耳朵就觉得舒服。
后父从不对我说到母亲,连她的名字也不提起,这一点我很喜欢,而且对他起了一种虽不能说是尊敬,但也近乎尊敬的感情。
有一次,我问他关于上帝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问的是什么了,他向我瞥了一眼,很平静地说:“不知道,我是不相信上帝的。”
我记起了西塔诺夫,把他的事告诉了他。后父注意听着,还是那么平静地说:“他会论断,可是论断的人总还是有信仰的……我——就是不信。”
“难道这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你瞧我就不信……”
他快要死了——在我的眼里,只觉到这一点。我并不会可怜他,但是对于一个垂死的人,对于死的秘密,我第一次感到尖锐的纯真的兴趣。
一个人坐在这里,他的膝头触着我,他在发烧,在想。他深信地把人们按自己的看法分成类。他说着一切,好象有权审判和判决一般。在他身上,有一种我所需要的东西,或是暗示着我所不需要的东西。他是无比复杂的人,有着无穷的思想。不管我怎样对待他,他永是我身上的一部分,在我的身上什么地方生活着。我想到他,他的灵魂的影子就映在我的心灵里。到明天,他会完全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藏在他脑中心中的,我觉得,我能从他的美丽的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都会一概消失。等他一死,把我和世界连系着的一条活的线索就会断了,剩下的就只有回忆。然而这回忆完全留在我的心中,永远是局限在我心中,永远不变;而活的变化着的,是会消逝的……但这是思想。在思想后面,又有一种产生思想、培育思想、说不出的东西,公然强迫人去研究各种生活现象,要求对每一个现象,回答——为什么?
“你知道,不久我会躺倒的,”有一个雨天,后父说。”我衰弱得要命,什么事也不想做……“第二天,晚上喝茶的时候,他很用心地拭去桌上膝上的面包渣子,从自己身上拭去一种眼睛瞧不见的东西。老主妇怀疑地瞧着他,偷偷对媳妇说:“你瞧,他在自己身上抓抓拭拭,弄得多干净……”过了两天,他不来上工了。老主妇拿一个很大的白信封给我说:“这是昨天中午一个女人送来的,我忘记了交给你。很可爱的女人,她有什么事来找你,这我就不知道了,真的。”
信封中一张医院用笺,写着挺大的字:
请抽暇来看我。在马丁诺夫医院。叶·马。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医院病房后父的病床边上。他的身体比床长,两只胡乱套着灰袜子的脚搁在床栏外,一对美丽的眼睛模糊地望望黄墙头,落在我的脸上,又落在一位坐在床头凳子上的女子的小手上,她两手搁在他枕头上。后父张开嘴,半边脸在她手上挨擦着。女子穿着一件素净的深色连衣裙,胖胖的蛋圆形的脸上挂着泪水,湿润的碧眼一动不动凝视着后父的脸、瘦削的骨骼、尖而大的鼻子、发黑的嘴唇。
“应该去叫个神父来,”她低声说。“可是他不答应……什么也不懂得……”她从枕上收回两手,放在胸口,好象在做祷告。
后父苏醒过来了一会儿,望着天花板,好象想起什么,严肃地皱着眉头,后来把细瘦的手伸到我身边:“是您吗?谢谢您。您瞧……我难过得很……”说了这话,又疲乏了,他合上眼。我摸了摸他的发紫的长指甲的手指。女子轻轻地请求:“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请答应我。”
“你们认识认识吧。”他用眼望着她对我说。“挺好的人……”他不作声了,嘴越张越大,忽然,象乌鸦似的叫了一声,身子在床上动起来,他推开被头,赤裸的两手在身边摸索。女子把脸埋在揉皱的枕上大声哭泣。
后父很快地死了。一死,脸色就变得好看了。
我扶着那女子从医院里出来。她象病人似地踉跄着、哀哭着。她一只手里把一块手帕捏成一团,交替着拿到脸上拭拭右眼,又拭拭左眼。她越来越紧地把手帕捏着,凝视着,好象这是顶贵重的最后的东西。
忽然她停下来,倚着我责备地说:“连冬天也没有活到……唉,我的天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说着,向我伸出泪湿的手:“再见吧。他非常称赞你。明天落葬。”
“送您到府上吗?”
她向四下一望:“不用了,现在是白天,不是晚上。”
我在巷子拐角处望着她的背影。她慢腾腾地走着,好象没有要事的人。
这是八月,树叶子已经开始黄落了。
我没有工夫去给后父送葬,从此,也没有再见到那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