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寒输了。
他看着地面上散落的扇骨,沉默不语。
胸前衣襟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却不见红。
没有内伤。
反倒是楚羽,胸膛不断的起伏,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混杂着如刀一般锋利冷意的空气。鲜血在属于长青门的青袍之上肆意流淌,看上去有些凄惨。
然而易水寒还是输了。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大概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楚羽才渐渐平复了自己的呼吸。看了看左手中的乌木长枪,咧了咧嘴,自语道:“天赋还是不能当饭吃,剑法练的多了,果然还是剑法顺手。”
李博微微一笑。走上前来,看着仍闭目站在原地的易水寒,顿了顿,然后伸出手来,重重在他的后背拍了一下。
易水寒猛然睁开了双目,终于喷出了一口鲜血。
“多……多谢……”喷过鲜血的易水寒弯下腰来,剧烈地咳嗽着。
李博叹了一口气,道:“输了就输了,钻什么牛角尖儿?又不是年轻人了,后浪拍前浪,是好事。”
易水寒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李博眨了眨眼,冲楚羽招了招手。
楚羽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扭捏地走了过来,把铁条重新负于身后,把乌木长枪插入身边的地下,挠了挠头,摸了摸鼻子。
“那个,易城主,不好意思啊……”
易水寒苦笑了一下,这是正儿八经的道歉还是耀武扬威来着?
他长舒了一口气,再一次站直了身体。脸上谦逊而温和的笑容又浮现了出来,一开始那个泉城城主之风度又回来了。
“楚羽少侠,是我输了,多谢你手下留情。”
他转过身来,又对李博重重一揖,轻声道:“多谢李统领。”
李博点了点头,坦然受了这一礼。
易水寒仰天大笑,藏青武服甩动起来,飘然向山下行去。
阳光之下,一个在清湖中嬉水畅游的少年依稀可见。
不足为外人道也。
……
楚羽和李博继续向山上行去,到得此时,寒冷开始逐渐向身体里侵袭起来。楚羽本身就没有武学宗师境界的实力,对于寒冷的抵抗本来就不高,再加上与易水寒一战之后,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有不小的劳损。而李博虽是有名的宗师实力,但此时重伤之躯未愈,内力运转滞涩,自然也开始有些吃不消。
扭头看了一眼楚羽,李博忽然问道:“小子,现在继续往上走,留下的可都是一些狠角色了,瞧你这越来越差劲的状态,不怕把命留在这里?”
楚羽想都不想就回答道:“怕啊。”
这倒是出乎了李博的预料,他诧异道:“我还以为能听到一通慷慨激昂的年轻人的说辞呢,怎么,怂了?”
听到怂这个字,楚羽没来由想起来了那个装男人装得极有心得的小赌鬼,嘴角一咧,笑道:“统领大人,该怂要怂。死我是不怕的,但我也不想活活送死。往后能打就打,打不过大不了认输呗。”
李博眉毛一挑,道:“真的?”
楚羽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道:“假的。”
“哈哈哈哈哈!”李博大笑起来,惊起了枯藤中几只认不出来的飞禽。“我就知道,楚苍那个家伙的种总该不属于他才行,况且你这一路行来,听你言语,跟人交手应该还从未输过。且不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单是你身上现在这一股如同洗炼过一般的锐气,就绝不允你停下脚步。”
楚羽抬头看了看已经依稀能浮现于遥远云层之间的华山之顶,轻声道:“刚刚与易城主打完之后,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面总是感觉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一般。很热,很躁动。似乎是……不论有谁在这个时候要站在我的面前挡住我的去路,我都会……一铁条斩了。”
楚羽眼里闪着光,声音中有些压抑不住的兴奋:“这感觉……有点爽。”
李博看了看此时浑身上下意气通透的楚羽,竟然觉得有些刺眼。
像是看到了一柄刚出炉的剑胚,还未经锤打,但已经初见峥嵘。
前方又有人影浮现。
这次又是谁?
……
易水寒已经重新回到了白雾之前。只要他再次踏入白雾之中,走过那一片幻境,便能回到山脚下,结束这一趟登山。
四周静悄悄的,四季常青的雪松和其他植物一动不动的站立在他的周身,不知是在护卫他的安全,还是威胁着他的生命。
易水寒笑了,转过身来,对着身后空无一人的开阔缓坡上开口道:“哪位英雄?不出来见个面吗?”
没人出现,但有人回应。
“你与那楚羽一战,为何留力?放水这种事,着实不光彩。”
易水寒听到这个声音后,似乎是恍惚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确实留了力,但那不是放水。论江湖辈分,我算他前辈;论实力境界,我长他一层楼不止;论年龄,我大了他将近二十岁。这样算下来,我要是真的尽全力出手,才是真令我感到羞耻的事情。”
“武道从来不该论辈分年龄。”
“可是江湖向来讲究规矩和道义。”易水寒轻声道,双眼逐渐眯了起来,“倒是这位英雄你,连李统领都没发现我留手,你竟然能看出来,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那声音不再继续出现,寂静再一次席卷了这片白雾前的缓坡。
某一时刻,易水寒似是心有所感,霍然转身。
白雾之前,一道身影静静立在那里,像是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是你。”
易水寒有些苦恼的皱起了眉头,仿佛是遇到了一个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难题。
“怎么会是你呢。”
“不应该是你啊。”
那人微微一笑,道:“看来对于你们中原人而言,道义和江湖规矩这种东西,真的是很重要啊。”
仿佛是一记重锤狠狠击在了心间,易水寒再也无法保持名士之风,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来。
“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明宗……明宗和南蛮勾搭上了?!”
自称为明宗弟子代表的洪正原笑着摇了摇头,道:“要是明宗那么容易就和我们勾搭上,你们中原这些富庶的土地,早就是我们的了。”
“我们的脚步和铁蹄早晚要全部踏上这片土地,你们这些中原人所谓的规矩与道义,早晚会被我们践踏在脚下,到时看一看你们究竟是觉得命重要,还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重要。”
他笑了笑,有些抱歉地道:“不过这些事情,易城主你可能就看不到了。”
……
萧正风登上了山顶。放眼望去,周围群山皆在眼下。云气翻涌,寒风呼啸,老松盘根,苍鹰旋绕。
他四下看了看,道:“地方还挺宽敞。”
早已在此处盘坐的刘天南微微一笑。
“什么时候开始?”
“不着急,咱们俩个的这一战,如果没有观众,岂不是太可惜了。”萧正风与刘天南相对而坐,水火棍横于膝前。
“怎么不把冰魄神枪先拿来用着?”
“既然给了琮琤,那这枪就是琮琤的,断然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同是武人,兵刃与性命同在的道理又何必重复呢。况且你萧城主手中的水火棍,不也是极平凡的镔铁铸成的么?”刘天南面色平静,回答道。
“有理。”
两人不再言语,都静静闭上了眼睛,等待着看客们的到来。
几乎没有生迹的华山之顶,已经冷到了哈出一口气就能在空中结成冰粉掉落下来的地步,而两人自然只是身着单衣。能走到此处来的人必然是世间一等一的高手,也只有世间一等一的高手,才有资格做两人惊世一战的观众。
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也是两人不约而同傲骨。
云雾被风席卷地如同被野兽撕碎的破布,明明离得更近了一些的太阳却反而带不来更多的温暖。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直到日头西斜,这才有了两人外的第一个人登顶。
依旧如同野人一般的李彦则看到两人这般姿态,微微一怔,片刻便明白了两人的意思。向来傲气不输世间任何一人的武痴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酣畅淋漓的大战一场的决定,学着两人的样子悄然坐在了另一个方向,不再发出任何动静。
日头完全隐没,天光尚未消退之际,从两个方向几乎不分先后的各上来了一个人。长青门门主,玄罗宗宗主,冤家路窄,仇人相见。
只是隔着气场十足的前三人,两人只是对视了片刻,便也都盘膝坐下,养气调息。
天色逐渐暗沉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的有着高手登顶,然后找到一个自己的角落盘膝等待。
风雨欲来。
……
易水寒是在洪正原的一次疏忽之中逃进了白雾。只是刚一进白雾,他便再也压制不住体内的伤势,重重的摔倒了地上。
好在这幻境只要进来,便会失去所有正确的方向感与行进感,那洪正原再如何神通广大,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自己。
站不起来,他便用爬,拼命地向前行进着。他必须要出去,告诉山下所有的江湖人那个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的令人消息,为此哪怕是搭上自己的命也是值得的。
只是此时真正的高手们应该都还在向着山顶聚集,否则如果能真正将那个“洪正原”留下来,也算极为不亏了。
血液从身体里流出的越来越多,身体中的力气逐渐消退。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清前面有什么。
隐约间,一双脚进入了他的视野,然后一切被黑暗笼罩。
看着晕倒在自己身前的易水寒,“洪正原”什么都没说。
壮士一去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