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羽晃了晃脑袋,似乎是想要把刚刚喝进肚中此时作用于脑袋里的酒给全部摇出来。他抬眼看了一下那张还有些印象的脸,道:“我现在没功夫闲聊。你有没有看见有唐门的人带这一个姑娘跑了?”
林青饶有兴趣地看着楚羽,说:“看见了。而且我知道他们往哪走了。我还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苏沁那个小妮子。你想知道吗?”
楚羽沉默了一会儿,一边有些烦躁地喃喃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一边走到了林青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寒风料峭,多少驱散了些酒意。
“你想聊什么?”楚羽把铁条从背后取下来,在瓦片上无意识地划拉着。
“苏沁不会有事儿的,唐门会把她护的很好,比跟着你去游历江湖要强得多了。”林青的回答驴头不对马嘴,但楚羽却清晰地明白了林青的意思。
他闷着头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林青笑了,说:“老子当初在巫山里不就救了你一次么?可对你心怀恶意?”
“谁知道你为什么救我?谁知道你有没有心怀恶意?谁知道你到底是谁?”
连珠式地发问打的林青一阵错愕,他恼道:“那你爱信不信。”
楚羽又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信。”
随之整个身子都放松了下来。他的眼神中开始渐渐有一丝丝的迷茫浮现,似乎是再次被淹没在了酒缸里。
看得林青直皱眉头:“你小子,你娘没跟你说过,酒这种东西要少喝么?”
“我一向很听我娘的话,”楚羽说,“就两个事儿,我是怎么都没办法听我娘的。一个是练武走江湖,一个就是喝酒。”
林青把头转向楚羽,问道:“你……干嘛非要出来走江湖呢?你娘既然不想让你出来,那你何不听话乖乖在你家里做一个普通百姓呢?怎么,不甘心那样庸庸碌碌一辈子?”
楚羽也扭了头过来,咧嘴一笑,道:“你有酒么,有酒我就跟你说道说道。”
林青一巴掌拍在了楚羽的脑袋上,咧嘴笑骂道:“你个臭小子!”
然后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两坛酒,递给了楚羽一坛。
“上好的西凤,从刘天南家里抠出来的,便宜你小子了。”
楚羽拿鼻子嗅了嗅,举起坛子稍稍抿了一口,闭上眼睛满足地说:“是好东西。”
活脱脱一个老酒鬼的样子。
“这么跟你说吧,我有个爹——以前我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他还是江湖上挺牛逼的一号人——死了。死的有点早,我四岁那年死的,死于……江湖仇杀吧。不过对于我来说倒是无所谓的,因为我从出生开始,他就一直在外边儿,没回过家。连我的名字,都是我娘给我取的。”
林青重新卧了下来,灌了一口酒,看着漫天的星星,轻声道:“恨他?”
楚羽摇了摇头。
“小的时候呢,是没有感觉。因为就算没有他,我和我娘也过得并不算苦,所以谈不上什么恨。十二岁那年终于他当年的仇家找上了门来,雇了杀手绑架了我,被陆诩叔叔、我娘、还有正巧有事来找陆诩叔叔的师父给救了。你知道吗,就在那天,我第一次动手打人,把那个杀手鼻梁给锤断了!”
楚羽有些兴奋,坛子里的酒洒出来了两滴,落在了他的手上,他连忙伸出舌头舔了去。
林青咧嘴笑道:“是不是很爽?”
“相当爽!”
微微一顿,楚羽收了收兴奋的表情,继续说道:“也就是那几天,我知道了我爹的死因,知道了这江湖没我想的那么好,知道了我爹还有些崇高的事业还没有完成。所以我答应了我师父,跟他学武;违背了我娘,出来跑江湖。”
楚羽把铁条凑到林青眼前晃了晃,道:“瞅见没,这东西就是我爹当年的兵器!我拿着它,就是接过了我爹的担子!以后江湖里,肯定也有我的名字!”
林青只是笑着饮酒,道:“不过就是一根破铁条,怎么那么多戏。”
楚羽一瞪眼,怒道:“什么破铁条,这是传承!传承你懂吗?!我爹以前的兵器,现在由我来用!我爹以前没完成的事情,由我来替他完成!这就是传承!”吼完之后,楚羽用自己的醉眼轻蔑地看着林青,道:“大叔,你看着年龄也不小了,没孩子吧?”
林青晃着酒坛子,也并不恼怒,依然笑着说:“这你还真是猜错了,我还真有个儿子。而且跟你差不多大。不过我也很多年没见过他了,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了个什么样子。”
楚羽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十分颓废地闷下头来喝酒,看得林青一阵错愕,忙问道:“哎哎哎,你这是咋了?”
“没事儿……就是看见了你想你儿子的样子,想着我爹要是还活着,肯定也会想着我,希望我有出息……”
楚羽的眼眶子红了,他使劲儿瞪着不让眼泪往下流,梗着脖子道:“但是我呢?找剑找剑,整个江湖屁动静都没有,连自己那把都没找到,唯一能确定的一把还是在敌人手里。老爹的事儿没弄好,自己的事儿又弄的乱七八糟,弄丢了沁儿又惹恼了琮琤,以为帮小方掌柜彻底解决了问题结果方乙妹妹又死了;董胖子两条腿废了又进了巫山,现在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窝囊成这样,我爹要是知道了哪怕是活了过来肯定都不愿意见我……”
林青叹了一口气,将左手按在了楚羽的肩膀上,右手拿着酒坛,道:“累吗?”
楚羽摇了摇头,道:“累什么,我还什么都没干呢怎么就会累呢……”
“你看啊,你抬头看,”林青说,“有一个传说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就是人死了以后,一辈子默默无闻的,会变成尘土,作为对整个大地养育了他一辈子的回报;而那些有卓越成就的,则会变成天上一颗颗璀璨的星辰,用他们自己光亮来点缀整个世间最黑暗的时刻。他们虽然肉身消逝,但灵魂却永远在夜空中看着这个世间,默默地守护着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人和事。”
楚羽喃喃道:“如果这是真的,我爹一定会在天上,正看着我呢吧……”
林青微笑道:“臭小子,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如果不是你,刘琮琤会死在巫山之中,入雪莲一般美丽的女子将会沦为猛兽口中的食物;如果不是你,无双城五大族之冤屈可能会就此飘零在历史的长河中,董烈阳别说一双腿,命都不一定保得住;如果不是你,方甲小掌柜可能当天就会死在自己的面馆前;如果不是你,不老林说不得便会遭遇祸事,而旁边的冷月城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场争斗极有可能改变整个江湖局势;如果不是你,长青门门主柳青林没有徒弟在侧,长青门将来没落成为必然,与玄罗宗拼起命来,又要怎么样的血流成河。臭小子,虽然你自己意识不到,可你确确实实的已经在做着一些伟大的事情了。你这么坚守着自己内心的标尺与道义,你父亲如果知道了,又怎么会不开心呢?”
楚羽脑中嗡嗡作响,恍若大梦。一边无意识地向口中灌着酒,一边道:“可我离父亲的愿望还很远……”
“你父亲的愿望是什么呢?你又如何知道这就是你父亲的愿望呢?”望着已经要醉到不省人事的楚羽,林青轻声道:“臭小子,这是你自己的江湖。”
这天晚上楚羽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了自己又重新回到了洛阳城。
他一路行过落星桥,跟野棋摊上的陆诩打了招呼;走过古佛包子铺,跟里面的徐老板赊账喝了一碗很久没喝过的胡辣汤;路过听雨轩,遥遥地在门外听林知北林老爷子又讲了一遍早已听了很多遍的诛魔传;回到家里,王凝之早已摆好了三幅碗筷,桌上肉菜丰盛,喷香扑鼻。
三幅?
于是他问道,苏沁和吴央今天哪个不回来吃饭?还是母亲已经吃过了?
王凝之摇了摇头,说都不是,今天是咱们一家三口吃饭。
而后刚刚被楚羽推开又关上的大门又一次被打开,一个疏朗瘦削的长衫男子走了进来。
王凝之叫了一声苍哥,脸上从未有过如此幸福的笑容。
那男子一步步行来,走到楚羽身前站定,什么话都没说。楚羽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也只好低头沉默。
那男子一把将楚羽拥入了怀中。
他的臂膀如他的名字一般,苍劲而有力;他的身上同时混杂了书卷油墨的香气和醇厚老酒的干烈;他比楚羽稍稍高了不到半头,这样拥着楚羽楚羽可以将脑袋放到他的肩膀上,很舒服,很心安。
楚羽的鼻子有些酸。
那男子附道楚羽的耳边,轻声道:
“儿子,爹回来了。”
“儿子,能看到你,爹很高兴。”
“儿子,你是我的骄傲。”
深夜的床上,楚羽身上卷着一层薄薄的被子,身体蜷缩成了一团,不住地颤抖。
哭成了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