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州市东南40里,有一个叫庞集的小村庄。再从庞集往西南10里,已经是山里了。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一直走下去,路便越走越高,也越走越窄,从石子路到土路,再到羊肠小道,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翻过两座大山,便到了郭老三的家。
没有来过的人,很难相信,时至今日,还有如此艰难的道路,如此隔绝的村庄。
这里是三省交界之处,也是华东地区最穷苦的地方。
虽然穷困,但景色却是不错。
群山环绕,山上郁郁葱葱,苍翠欲滴。一条瀑布,仿佛玉带,从北方的山上流下来,落到地上,成了一条宽不过两三米的小河,将群山间的盆地一分为二。
这盆地不大,约莫住着百十户人家,茅屋土墙,鸡犬相闻,炊烟袅袅,仿佛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
今天逢集。
此间,每逢农历三六九便是逢集的日子。
今天是个大集,而且又是农闲时候,所以街面上倒也有些热闹。
早晨现杀的猪肉,挂在铁钩子上,还冒着新鲜的热乎气。山间的野鸡,用草绳把脚一扎,放在地上,那雄雉的尾翎有三尺多长,色彩艳丽。地上还有几个摊子,摆着农具种子。还有些衣服鞋帽,花花绿绿,也是城里过时多年的货色。
一头黑驴,从街西头不慌不忙的,溜溜达达走过来。没有人牵着,也没有栓缰绳。
这头驴一身黑毛,油光水滑。偏偏肚皮雪白,还有个白嘴巴。肩高身长,看起来卖相十足。
赶集的村民们已经司空见惯,有的拍拍驴脑袋,有的拿几个胡萝卜,驴子也毫不客气,张开大嘴,来者不拒。
驴子走到乡政府年久失修破破烂烂的大门口,左右看了几眼,看门的瘸腿老头不在,便施施然走了进去。
今天乡里开会。驴子把脑袋凑到后窗,大脑袋肥肚皮的乡长正在讲话:“要……还要……大力……深入……”
驴子听了一会,摇了摇脑袋,出了乡政府的大门,继续溜达。
在村里,没有人不认识这头驴。
郭老三的驴。
名字叫老二。
在村民眼里,这不是一头驴,而是一条大狗。
郭老三因为在镇里读高中,住校,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平时没人照顾这头驴,所以这头驴是放养的。
仿佛它也不需要别人照顾,白天四处游荡,自己寻找最新鲜的草。
吃饱喝足后,便四处溜达。有时逛到政府,有时还会逛到村里的小学校。有时会跑到别人家的牛棚里或者驴食槽里偷点嘴。
村里的这些牲口也习惯了。不习惯也没办法。所有的驴都打不过它,而所有的牛都没它跑得快。
这驴,个头虽然大,但脾气挺好,村里那些淘气孩子去摸摸它的肚皮,也从来没有见它撂过蹄子。
有时,村民需要拉车,只需扯开嗓子大叫几声老二,不多时,这家伙就四蹄生风跑过来了。干起活来,也是虎虎生风。干完活,可是要好好招待它一顿。弄点细草料,拌上点麦麸或者黄豆,美美吃一顿,再打几个滚解解乏,又去潇洒了。有时也会叫不应,要么就是爬到山上发呆去了,要么就是这家,上次给的吃食,老二不满意。
说完了老二,再说郭老三。
郭老三是个孤儿。
十八年前,老村长在后山脚下的小溪边捡到的。单身了大半辈子的老村长,又当爹来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的喂养大。五年前,老村长终于抵不过岁月,驾鹤西去了。
从此,只剩下老二和老三相依为命。
虽然无父无母,但老三却是个阳光爽朗的大男孩。只是眉眼间偶尔会露出和年龄不符合的一丝成熟和狡黠。
郭老三之所以叫老三,是因为老村长说,穷苦孩子,就要取个贱名。
而郭老三上了学之后,每次对好奇的同学的说法则是:天老大,地老二,那么我就只能屈居第三了。
而老二,则是老三一手养大的一头驴,也可以说,老二是个驴孤儿。
初二的时候,品学兼优的老三去五十里外的县城参加成语比赛,在回来的路上发现了老二。
彼时的老二,应该也是刚出生不久,只有一只小羊那么大,在瑟瑟的寒风中发抖。
老三守着老二,等了大半天,也没有人来找驴,眼看着天慢慢黑透,没有办法,只得把它抱回家,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生活。
回到家,老三在村里找到有奶羊或者奶牛,或者奶驴的人家,用每天放学后给人家割草的条件,换来让老二每天吃一顿奶。就这样,老二喝着各种各样的奶和稀粥,竟然一天天的长成了村里个头最大最强壮的驴。
老二来到家没多久,老村长便去世了,郭老三就和老二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下来,老二已经成为郭老三的好帮手。
没有老二之前,每年放假,老三的赚钱方法也只是山里孩子常用的那些。
带上一双筷子,一个玻璃瓶,去山上翻开石头,捉蝎子。每到逢集的日子,便有人进村来收蝎子,看个头大小,一只蝎子能卖五分或者一毛,就这样,积少成多,也算是一笔小小的收入,老三就是用这点钱买些书本文具。
这两年,老二长大了,气力也足了。每年放暑假的时候,老三带着老二找活,有时修山路,需要驮石头,别人家都是骡子,因为骡子力气大,耐力好。只有老二一头驴,但老二每天也能给老三赚个几十元钱,这几年,老三的生活费和读大学的钱就是这样一点点积攒起来的。
18岁的郭老三,此刻心里有喜有忧。
高兴的是,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南京大学,红彤彤的封面,鲜红的印章,上面还有八个金色的小字“鱼跳龙门捷报频传”,让他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幻想。小小少年,终于要离开这闭塞的小山村,奔向更大的舞台了。
忧的是,倘若自己离开家,老二该怎么办,一方面是因为舍不得,另一方面,自己去读大学了,谁去照顾老二,难道带着它去读大学。很明显,不太现实。
在屋里发了一会呆,老三站起身,拿出村长老爷爷当年缴获的日本钢壳水壶,灌了满满一壶凉水。还拿了根绳子,以及惯用的砍柴刀,往后山上走去。路上经过自家的玉米地,还顺手掰了几穗玉米。
山很高,植被茂盛,头顶是郁郁葱葱的大树,脚下是青草和苔藓,还有那些带着尖刺的藤蔓。不过,山里人经常上山,趟出了一条尺把宽的小径。老三就顺着这小路一直往上。
老三在山林里找了一圈,却没看到老二的身影。
直到爬到山顶,才在最大的那棵树下,看到老二。老二正老神在在的侧躺着,看着山下的景色。
看到老三,老二“阿哦阿哦”叫了一阵。看到老三手里的玉米,老二不用招呼,直接啃了起来。
八月的天,仿佛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艳阳高照万里无云,转瞬之间便阴云四起,天色阴暗,仿佛夜晚提前来临。
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雷声已经在云间轰轰作响,闪电也在云间游走,时而给黑云镀上一层金边,时而破云而出,照亮四野。
老二不待老三吩咐,抖抖鬃毛,站了起来。一人一驴准备撒开腿跑回家。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从极高的云里,仿佛神龙探爪,直奔这山顶而来,转瞬之间,便到了这树冠上。
接着便是一声巨大的惊雷响起。
闪电过后,老二和老三,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