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化子不做贼,也是没有的事情。维嘉先生!倘若你是叫化子,终日讨不到饭吃,同时肚子里饿得咕咚咕咚地响,你一定要发生偷的念头,那时你才晓得做贼是不得已的,是无可奈何的。但是没有饿过肚子的人,不知饿肚子的苦楚,一定要说做贼是违法的,做贼是不道德的——叫化子做贼,叫化子就是最讨厌的东西。
有一天,半天多没有讨到饭吃,肚子实在饿得难过;我恰好走到一块瓜田里,那西瓜和甜瓜一个一个的都成熟了,我的涎水不觉下滴,我的肚子一定要逼迫我的手摘一个来吃。当伸手摘瓜的时候,我心里的确是害怕:倘若被瓜主人看见了,我一定不免要受一顿好打。但是肚子的权威把害怕的心思压下去了,于是我就偷摘了一个甜瓜和一个西瓜。我刚刚将瓜摘到手里,瓜棚子里就跑出来了两个人,大声喊着:“你还不把瓜放下!你这小子胆敢来偷我们的瓜呀!你大约不要命了,今天我们给你一个教训……”
他俩喊着喊着就来捉我,我丢了瓜就跑,可是因为肚子太空了,没有点儿力气跑,我终被捉住,挨了一次痛打。维嘉先生!偷两个瓜算什么,其罪就值得挨一次痛打么?为什么肚子饿了,没有吃瓜的权利?为什么瓜放在田里,而不让饿肚子的人吃?为什么瓜主人有打偷瓜人的权利?维嘉先生!你可以回答我的这些问题么?
我在乞儿生活上所受的痛苦太多了,现在我不愿一件一件地向你说,空费了你的时问。人世间不幸的真象,我算深深地感觉,深深地了解了。我现在坐在这旅舍的一间房里,回忆过去当乞儿的生活,想象现在一般乞儿的情况,我的心灵深处不禁起伏着无限的悲哀。维嘉先生!哪一个是与我这种悲哀共鸣的人呢?
请君一走到街里巷间,看一看那囚首丧面衣衫褴褛的乞儿——他们代表世界的悲哀,人间的不幸。你且莫以为这是不必注意的事,他们是人类遗弃的分子!
人总还是人啊!他们的悲哀与不幸,什么时候才能捐除呢?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入快乐和幸福的领域?倘若人间一日有它们的存在,我以为总不是光明的人世!或者有一些人们以为现在所存在的一切,是很可以令人满意的了,不必再求其他;我以为这些人们的生活状况,知识和经验,大约是不允许他们明白我所说的事情,或者他们永远不愿意明白……
维嘉先生!我写到这里,我又怕起来了,怕你厌烦我尽说这一类的话。但是,维嘉先生!请你原谅我,请你原谅我不是故意地向你这般说——我的心灵逼迫我要向你这样叨叨絮絮地说。或者你已经厌烦了,但是,我还请你忍耐一下,继续听我的诉说。
十
H城为皖北一个大商埠,这地方虽没有W埠的繁盛,但在政治文化方面,或较W埠为重要。军阀,官僚,政客,为H城的特产,中国无论哪一处,差不多都没有此地产的多——这大约因为历史的关系。维嘉先生!你大约知道借外兵打平太平天国的李大将军,开鱼行的王老板,持斋念佛的段执政……这些有名人物罢?这些有名人物的生长地就是H城。
这是闲话,现在且向你说我的正事。
我过着讨饭的生活,不知不觉地飘流到H城里来。在城里乞讨总是给铜钱——光绪通宝——的多,而给饭的少。在乡间乞讨就不一样了,大概总是给米或剩饭,差不多没有给钱的。在城里乞讨有一种好处,就是没有狗的危险。城里的狗固然是有,但对于叫化子的注意,不如乡间狗对于叫化子注意的狠。这是我的经验。
一日,我讨到一家杂货店叫瑞福祥的,门口立着一个五十几岁的胡子老头儿,他对我仔细地看一看,问我说:“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年轻轻的什么事不能做,为什么一定要讨饭呢?你姓什么?是哪里人氏?”
我听了他的话,不禁悲从中来,涔涔地流下了泪。“年轻轻的什么事不能做,为什么一定要讨饭呢?”这句话真教我伤心极了!我是因为不愿意做事而讨饭么?我做什么事情?谁个给我事情做?谁个迫我过讨饭的生活?我愿意因讨饭而忍受人们的讥笑么?我年轻轻的愿意讨饭?我年轻轻的居然讨饭,居然受人们的讥笑……哎哟!我无涯际的悲哀向谁告诉呢?天哪!唉……
老头儿见我哭起来了,就很惊异,便又问道:“你哭什么呢?有什么伤心事?何妨向我说一说呢?”
我就一五一十地又向他述了我的身世及迫而讨饭的原因。我这样并不希望他能怜悯我,搭救我,不过因为心中悲哀极了,总是想吐露一下,无论他能了解和表同情与否,那都不是我所顾到的。并且我从来就深信,要想有钱的人怜悯穷人,表同情于穷人——这大半是幻想,是没有结果的幻想。也许世界上有几个大慈大悲的慈善家,但是,我对于他们是没有希望的。维嘉先生!这或者是我的偏见,但是,这偏见是有来由的。
老头儿听了我的话,知道我是一个学生,又见我很诚实,遂向我提议,教我在他柜上当学徒。他说,他柜上还可以用一个人,倘若我愿意,他可以把我留下学生意,免得受飘零的痛苦。他并说,除了吃穿而外,他还可以给我一点零用钱。他又说,倘若我能忠心地做事,诚实地学好,他一定要提拔我。他还说其他一些别的好话头……我本知道当学徒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或者竟没过乞儿生活的自由,但是因过乞儿生活所受的痛苦太多了,也只得决定听老头儿的话,尝一尝当学徒的滋味。于是我从乞儿一变而为学徒了。
这是八月间的事。
老头儿姓刘,名静斋,这家杂货店就是他开的。杂货店的生意,比较起来,在H城里可以算为中等,还很兴盛。柜上原有伙友两位,加上我一个,就成为三个人了。可是我是学徒,他俩比我高一级,有命令使唤我的权利。有一个姓王的,他为人很和善,待我还不错;可是有一个姓刘的——店主人的本家——坏极了!他的架子,或者可以说比省长总长的架子都要大,他对我的态度非常坏,我有点不好,他就说些讥笑话,或加以责骂——我与他共了两年事,忍受了他的欺侮可真不少!但是怎么办呢?他比我高一层,他是掌柜先生,我是学徒……
维嘉先生!学徒的生活,你大约是晓得的。学徒第一年的光阴差不多不在柜上做事情,尽消磨在拿烟倒茶和扫地下门的里面。学徒应比掌柜的起来要早,因为要下门扫地,整理一切程序。客人来了,学徒丝毫不敢怠慢,连忙同接到天神的样子,恭恭敬敬地拿烟倒茶,两只手儿小心了又小心,谨慎了又谨慎,生怕有什么疏忽的地方。掌柜先生对待学徒,就同学徒比他小几倍的样子。主人好的时候,那时还勉强可以;倘若主人的脾气也不好的时候,那时就叫着活要命,没有点儿舒服的机会。我的主人,说一句实在话,待我总算还不错,没有什么过于苛待的地方。
总共我在瑞福祥当了两年学徒,这两年学徒的生活,比较起来,当然比乞儿的生活好得多。第一,肚子不会忍饿;第二,不受狗的欺侮;第三,少受风雨的逼迫。有闲工夫时,我还可以看看书,写写字,学问上还有点长进。自然我当时所看的书,都只限于旧书,而没有得到新书的机会。
在两年学徒的生活中,我又感觉得商人的道德,无论如何,是不会好的——商业的本身不会使商人有好的道德。商人的目的当然是要赚钱,要在货物上得到利润,若不能得到利润,则商业就没有存在的可能。因为要赚钱,是凡可以赚钱的方法和手段,当然都是要尽量利用的;到要利用狡猾的方法和手段来赚钱,那还说到什么道德呢?
有一次,一个乡下人到我们店里来买布,大约是替姑娘办嫁妆。他向我们说,他要买最好的花洋标。我们的刘掌柜的拿这匹给他看,他说不合式;拿那匹给他看,他说也不好。结果,给他看完了,总没有一匹合他的意。我们的刘掌柜的急得没法,于是向他说,教他等一等,刘掌柜到后边将给他看过的一匹花洋标,好好用贵重的纸包将起来,郑重其事地拿出来给乡下人看,并对乡下人道:“比这一匹再好的,无论你到什么地方去,你也找不出来。这种花洋标是美国货,我们亲自从上海运来的。不过价钱要贵得多,恐怕你不愿出这种高价钱……”
乡下人将这匹用好纸包着的花洋标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似觉很喜欢的样子,连忙说道:“这匹东西好,东西不错!为什么你早不拿出来呢?我既然来买货,难道我还怕价钱高么?现在就是这一匹罢,请先生替我好好地包起来,使我在路上不致弄绉了才好!”我在旁边看看,几几乎要笑起来了。但是,我终把笑忍在肚子里,不敢笑将出来,倘若把这套把戏笑穿了,我可负不起责任。
维嘉先生!像这种事情多得很呢!我们把这种事情当做笑话看,未始不可。但是,从此我们可以看出商业是什么东西,商人的道德是如何了。普通学徒都是三年毕业,或者说出师,为什么我上面说我只过两年学徒的生活呢?维嘉先生!你必定要发生这种疑问,现在请你听我道来。
十一
维嘉先生!我此生只有一次的恋爱史,然就此一次恋爱史,已经将我的心灵深处,深深地刻下了一块伤痕。这一块伤痕到现在还未愈,就是到将来也不能愈。它恐怕将与吾生并没了!我不爱听人家谈论恋爱的事情,更不愿想到恋爱两个字上去。但是每遇明月深宵,我不禁要向嫦娥悲欷,对花影流泪;她——我的可爱的她,我的可怜的她,我的不幸的她,永远地,永远地辗转在我的心头,往来在我的脑里。她的貌,她的才,当然不能使我忘却她;但是,我所以永远地不能忘却她,还不是因为她貌的美丽和才的秀绝,而是因为她是我唯一的知己,唯一的了解我的人。自然,我此生能得着一个真正的女性的知己,固然可以自豪了,固然可以自慰了;但是我也就因此抱着无涯际的悲哀,海一般深的沉痛!维嘉先生!说至此,我的悲哀的热泪不禁涔涔地流,我的刻上伤痕的心灵不禁摇摇地颤动……
刘静斋——我的主人——有一子一女。当我离开H城那一年,子九岁,还在国民小学读书;女已十八岁了,在县立女校快要毕业。这个十八岁的女郎就是我的可爱的她,我的可怜的她,我的不幸的她。或者我辜负她了,或者我连累她了,或者她的死是我的罪过。但是,我想,她或者不至于怨我,她或者到最后的一刻还是爱我,还是悬念着这个飘泊的我。哎哟!我的妹妹!我的亲爱的妹妹!你虽然为我而死,但是,我记得,我永远地为你流泪,永远地为你悲哀……一直到我最后的一刻!
她是一个极庄重而又温和的女郎。当我初到她家的时候,她知道我是一个飘泊的孤子,心里就很怜悯我,间接地照顾我的地方很多——这件事情到后来我才知道。她虽在学校读书,但是在家中住宿的,因此她早晚都要经过店门。当时,我只暗地佩服她态度的从容和容貌的秀美,但绝没有过妄想——穷小子怎敢生什么妄想呢?我连恋爱的梦也没做过——穷小子当然不会做恋爱的梦。
渐渐地我与她当然是很熟悉了。我称呼她过几次“小姐”。
有一次我坐在柜台里边,没有事情做,忽然觉着有动于中,提笔写了一首旧诗:此身飘泊竟何之?
人世艰辛我尽知。
闲对菊花流热泪,秋风吹向海天陲。
诗写好了,我自己念了几遍。恰好她这时从内庭出来,向柜上拿写字纸和墨水。我见她来了,连忙将诗掩住,问她要什么,我好替她拿。她看我把诗掩了,就追问我:“汪中!你写的是什么?为什么这样怕人看?”
“小姐,没有什么;我随便顺口诌几句,小姐,真的没有什么……”我脸红着向她说。
“你顺口诌的什么?请拿给我看看,不要紧!”
“小姐!你真要看,我就给你看,不过请小姐莫要见笑!”
我于是就把我的诗给她看了。她重复地看了几遍,最后脸红了一下,说道:“诗作的好,诗作的好!悲哀深矣!我不料你居然能——”
她说到此很注意地看我一下,又低下了头,似觉想什么也似的。最后,她教我此后别要再称呼她为小姐了,她说她的名字叫玉梅,此后我应称呼她的名字。她说她很爱作诗,希望我往后要多做些;她说我的诗格不俗;她又说一些别的话。维嘉先生!从这一次起,我对于她忽然起了很深的感觉——我感觉她是一个能了解我的人,是一个向我表示同情的人,是我将来的……
我与她虽然天天见面,但是谈话的机会少,谈深情话的机会更少。她父亲的家规极严,我到内庭的时候少;又更加之口目繁多,她固然不方便与我多说话,我又怎敢与她多亲近呢?最可恨是刘掌柜的,他似觉步步地监视我,似觉恐怕我与她发生什么关系。其实,这些事情与他什么相关呢?他偏偏要问,偏偏要干涉,这真是怪事了!
但是,倘若如此下去,我俩不说话,怎么能发生恋爱的关系呢?我俩虽然都感觉不能直接说话的痛苦,但是,我俩可以利用间接说话的方法——写信。她的一个九岁的小弟弟就是我俩的传书人,无异做我俩的红娘了。小孩子将信传来传去,并不自知是什么一回事,但是,我俩藉此可以交通自己的情怀,互告中心的衷曲——她居然成了我唯一的知己,穷途的安慰者。我俩私下写的信非常之多,作的诗也不少。我现在恨没有将这些东西留下——当时不敢留下,不然,我时常拿出看看,或者可以得到很多的安慰。我现在所有的,仅仅是她临死前的一封信——一封悲哀的信。维嘉先生!现在我将这一封信抄给你看看,但是,拿笔来抄时,我的泪,我的悲哀的泪,不禁如潮一般地流了。
亲爱的中哥!
我现在病了。病的原因你知道么?或者你知道,或者你也不知道。医生说我重伤风,我的父母以为我对于自己的身体太不谨慎,一般与我亲近的人们都替我焦急。但是,谁个知道我的病源呢?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为什么病,但是,我没有勇气说,就是说出也要惹一般人的讥笑耻骂——因此,我绝对不说了,我绝对不愿意说了。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人们爱做勉强的事情。我的父母并不是不知道我不愿意与王姓子订婚,但是,他俩居然与我代订了。现在听说王姓今天一封信,明天也是一封信,屡次催早日成结婚礼,这不是催早日成结婚礼,这是催我的命!我是一个弱者,我不敢逃跑,除了死,恐怕没有解救我的方法了!
中哥!我对于你的态度,你当然是晓得的:我久已经定你是我的伴侣,你是唯一可以爱我的人。你当然没有那王姓子的尊贵,但是,你的人格比他高出万倍,你的风度为他十个王姓子的所不及……中哥!我亲爱的中哥!我爱你!我爱你!
但是,我是一个弱者,我不能将我对于你的爱成全起来;你又是一个不幸者,你也没有成全我俩爱情的能力。同时,王姓总是催,催,催……
我只得病,我只有走入死之一途。我床前的药——可惜你不能来看——一样一样地摆满了。但是它们能治好我的病么?我绝对不吃,吃徒以苦人耳!
中哥!这一封信恐怕是最后的一封信了!你本来是一个不幸者,请你切莫要为我多伤心,切莫要为我多流泪!倘若我真死了,倘若我能埋在你可以到的地方,请你到我的墓前把我俩生前所唱和的诗多咏诵两首,请你将山花多采几朵插在我的坟顶上,请你抚着我的坟多接几个吻;但是,你本来是一个不幸者,请你切莫要为我多伤心,切莫要为我多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