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馥等了半日,阿九却依旧维持着面无表情,明显对她的要求不予受理。
虽然比起保护这个女人 ; ;主子的安危才是他最挂心的,但是这回不同,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从来淡然含笑的主子露出那样的肃然神色。
“阿九,梅馥和琅玕,这次便拜托你了,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让她离开冯家,直至一切结束。”
见他完全没有打算理会自己,梅馥气怒半晌,最终却还是无奈,一摔袖子进了船舱。
阿芙丢了个白眼给阿九,自己也连忙跟了进去,却见梅馥坐在窗前,缓缓推着摇篮,一脸冷静。
“那个家伙不点头,他们不会把船往回开的。”
阿芙在她对面坐下,将摇篮里的琅玕抱出来玩耍,她实在太喜欢这个孩子了。
梅馥不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她。
阿芙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怎么了?”
“我可以完全信任你吗?阿芙。”
梅馥诚挚地看着她,目光坦然得让阿芙如坐针毡。
这一年来,通过白芊芊,两人虽说已化干戈为玉帛,可是毕竟,她们曾为了同一个男人狠狠掐架,如今的阿芙,满不在乎言笑晏晏,可是她心中,真的什么都放下了吗?
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妹,透过梅馥的眼睛,阿芙便立刻读懂了她的担心。撇撇嘴,落落大方地道。
“好吧,姐姐,你既然都问得这么直白了,我便也不必遮遮掩掩,你听好,我聂芙虽然喜欢什么便一定要得到手,可是也绝不会撞死在一棵树上,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争过、抢过,还是得不到的话,那就算了,何况你们孩子都有了,拖儿带女的男人,再好我也不稀罕。”
她语气虽然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惆怅,却依旧傲气十足。
梅馥心口的一块大石这会才算落地,轻轻抚摸着琅玕嫩嫩的脸蛋,一字一句道道。
“我有一个计划,需要你的配合。”
阿芙不解,见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只得凑过头来。
一阵低语之后,阿芙垂目望着琅玕,迟疑道。
“你、你怎么能.......”
她怀中琅玕似懂非懂地转着脑袋,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挣扎着向梅馥伸出手,梅馥将他抱过来,轻轻拍着,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忍,却还是斩钉截铁地道。
“我必须去,阿芙,若我和夏雪篱这次有什么不测,你便是琅玕的娘,我没别的请求,只希望他能远离是非,平安长大.......”
当天夜里,江面起风,给这初冬平添了几分寒意,可船上却是闹得火热,夫人那位胞妹阿芙小姐一向和九爷不对付,此次不知为的什么又生了口角,竟就在甲板上吵嚷起来。
说吵嚷,其实只是阿芙小姐自个儿的独角戏而已,众人赶到时,九爷正一如既往地抱剑而立,静静地看她闹腾。
这件事很快便惊动了船舱中的夫人,她才抱着孩子走出来,那阿芙小姐便开始恶人先告状,拉着她一通发泄。
“姐姐!你快把这讨厌的黑面鬼赶走!我一眼都不想看见他!”
梅馥哄着怀中琅玕,头疼地道。
“好了,阿芙,别任性了,我们回去,不和他一般见识!”
“不行!今天这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只听阿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有些鄙夷地道。
“我奉命护送夫人公子,谁也不能让我离开,你若想走,请自便吧!”
船上众人闻言,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嗤笑指点,阿芙面上挂不住,气得浑身乱颤,扭头就走,梅馥跟过去,却见她已经指挥侍卫拖出一条逃生用的小舟,抛进江面,任由梅馥怎么拉怎么劝都不肯回头。
阿九本来就对阿芙印象极差,又觉得她在船上必然是个祸害,不知后续还要生出什么事端,干脆走过来,慢吞吞激道。
“你今日若真走了,我倒敬你是个豪杰。”
阿芙怒目圆睁,狠狠剜了他一眼,一仰头卷起袖子就往小舟上跳,梅馥见留不住,只得连忙吩咐两个侍卫跟上去替她划船。
阿芙抢过长浆往大船船身上一杵,小舟轻移数丈,梅馥只得在甲板上喊道。
“阿芙,一路小心!改日再来看姐姐!”
望着渐渐远去的小舟,梅馥怀中的琅玕突然大哭起来,梅馥一把捂住他的嘴,悄悄瞥了眼一旁的阿九,未见异状,这才转身进了船舱。
两个侍卫划着小舟,望着茫茫江面,却不知该往何处,他们心中抱怨这女子任性,但到底是夫人胞妹,嘴上只得恭敬问道。
“小姐要到何方?”
明艳的女子弯腰掬了江水,洗了把脸,这才转头道。
“回京。”
两个侍卫呆呆望着她,总觉得那同样的五官上,似乎有什么变得与方才不同,仔细想去,又无不妥。
他们的表情没有逃过女子的眼睛,她只转头一笑。
自然是疑惑的,梅馥和阿芙,虽然有九分相似,但身上的气韵到底是有所区别的,为了模仿对方,方才她们两人,可谓都发挥了极佳的演技。
想到这里,梅馥低头看了一眼手心里的八宝银镯,心绪有些复杂,阿芙的话语回荡在耳边。
“这是当时从顾少元身上顺的,对他而言想必很重要,如今姐姐出嫁,他一定会想留作念想,姐姐就亲手帮我还给他吧!”
梅馥将那镯子带在腕上,迎风望向前方。
夏雪篱,你给我等着!生要同生,死要同死,这一次,你休想独自承担!
梅馥回到京城的时候,是第三日清晨,上了岸后,她便匆匆往国舅府赶,弄得两个侍卫一头雾水,不明白夫人都走了,这小姨子上赶着去找姐夫是何用意。
途径菜市口,一路疾行的梅馥却停下了脚步,因为,路被堵死了。
长街之上,跪满了身披麻衣的百姓,手举白绢,上头洋洋洒洒一篇文字,最大的却是个血写的冤字。
一队官兵推搡着百姓,正护送一辆囚车通过,囚车之中,押着个人,身量颇高,清瘦如柴,分明已被折磨得不成形状,却依旧昂首挺胸,傲气逼人。
梅馥过不去,很是心焦,拉了身边那位老者一问,才知此人是闻名京城的吏部侍郎张之炎,由于平日不惧权贵,每每替百姓深渊做主,所以人送外号张青天,可就在三天前,突然被人检举其谋反,不过粗略一审,便给判了斩首。
梅馥一听便明白了,皇帝才不过刚会说话,而戚梦婵这太后实权几乎是被架空的,以顾少元的固执,断不会对这样的清流下手,这圣旨由谁拟的,一目了然。
这张之炎,她是听过的,确实清正廉洁,刚直不阿,但他却是长公主的心腹之一,夏雪篱要杀他,这便是正式向长公主下了战书。
见梅馥不说话,那老者抹了把泪。
“大家都知道,张大人是冤枉的,不过是因为他偏着长公主触了国舅霉头,才落得如此下场,这世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天下谁当家,百姓的日子都是一样,可是少了清官,百姓有冤无处申,有仇无门诉,究竟还有什么盼头!”
凄哀的话语让梅馥有些口苦,她慢慢抬头向囚车看去,那张之炎一头乱发逆风飞扬,只听他朗声笑道。
“此去刑台天地宽,黄泉碧落任翱翔,身首异处何足惧,留得忠魂护河山!”
梅馥心中一震,毅然甩脱两名侍卫,悄悄跟了上去。
城外刑场,长年被血侵染,野草都是一色铁锈红,东风呜咽,张之炎笔直立着,直到一个士兵过来往他膝盖上踢了一脚,才迫不得已跪下。
侩子手一口酒喷在大刀之上,冰凉的手指往他后颈上抹过,张之炎神情坦荡,慢慢闭上了眼。
“刀下留人!”
清冽的女声让他重新睁开了眼,一道窈窕身影出现在刑场上,步履轻盈地踏过血草地,一直到快要走到监斩官面前,才被后知后觉地官兵拔刀拦下。
“大胆刁妇!难道想劫法场不成?”
百姓不忍看张之炎被斩,于是都没有跟到刑场来,只远远地等在外面小树林准备替他收尸。偏偏这一个女子,年纪轻轻,却还不畏惧这血光阴煞之地,还张狂地阻止行刑,难免让人惊异,连即将赴死的张之炎,都面露诧异。
这个女人他是认得的,艳名满城的国舅夫人,举凡朝中官员,多多少少都有些印象。
张之炎认得梅馥,夏氏一派的监斩官就更不必说了,他当即从椅子上站起来,喝退阻拦梅馥的官兵,犹豫上前,躬身道。
“夫人只身前来,可是国舅爷那边……”
梅馥从不过问夏雪篱的正事,所以此时她出现在这里,谁都摸不准是什么情况,剑斩官话说到一半,也只能语塞。
“夫君改变了主意,张之炎不必杀了,只将他逐出京城便罢。”
监斩官两个眼睛满是怀疑地望着梅馥,显然在质疑她所说的真实性,夏雪篱其人杀伐决断从不含糊,张之炎脑袋搬家早是铁板钉钉的事,怎么会这个节骨眼上反悔?就算反悔,要刀下救人,来的也只会是心腹阿九,怎会是自己哺乳期的夫人亲自前来,怎么看怎么可疑。
事发突然,梅馥料定他不会信,先发制人地喝道。
“怎么?你不信我?还是说,你们眼里只有‘阿九’?我这个夫人说的话,倒不如他一个奴才?”
她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高高举起。
“很好!你们不服我,却服不服我手中这块玉令呢?”
梅馥现在很庆幸,夏雪篱当初药晕了她以后,还没忘记给她衣服里塞一块令牌,这本是准备让她在江南冯家时用的,没想到现在却派上了用场。
被她这样一喝,监斩官的底气顿时萎了三分,见了夏雪篱的令牌,更是将心里的那点怀疑打散了,赔笑道。
“夫人言重,既是国舅爷的意思,这人,自然是要放的。”
随即,他向左右递了个眼色,立即有人将张之炎松绑,并备好马匹,梅馥怕监斩官反悔,也要了一匹马,在侍卫陪护下,一直将他送直城外。
梅馥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抬手扔给张之炎。
“你走吧!永世不要再回来。”
张之炎拎着钱袋,若有所思,半晌,抬眼望她。
“夏雪篱不可能放过我,你是假传旨意。”
梅馥不置可否,张之炎忍不住又问。
“为什么救我?”
梅馥有几分玩味地打量着他。
“如果我说,我只是被你方才念诗时慷慨赴死的气魄打动了,觉得此人命不该绝,你信不信?”
张之炎一笑。
“我信。”
他自然信,梅馥的大名,在他还是个少年时便久仰了,当初她准备嫁到顾家时,众人都摇头暗叹她不配顾少元,只有张之炎摇头笑道“未必未必!”,他一直十分欣赏她的豪放,却在她最终与夏雪篱结为夫妻后,大跌眼镜,并郁闷地小酌了几杯,酒后还写了几句酸诗,大意是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可悲可叹。
“夫人,今日之恩,张某铭记在心,他日如有机会,定来相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