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雪篱踉跄往后退了一步,镯子便在两人错手的霎那直直砸在地上,梅馥忙伸手去捞,却始终慢了一步,直看到琥珀落地碎了一片,而里面镶嵌的那朵梅花也瞬间重现,花瓣如血似雾,赤红烟霞一般,像极了那双喜之下的翩跹嫁衣,灼得人眼睛一阵痛,可毕竟是离根飘零许久,不过一晃,鲜活红艳的颜色一秒钟变黯淡无光,萎靡地飘在石板台阶上,似死了一般……
像极了此刻两人的关系……
夏雪篱睫毛颤了颤,一时神色黯了下来,秋水剪瞳毫无生气,稍稍一晃,竟有些站不稳,见梅馥伸手过来,他当即呵止。
“不要过来……”
话音未落又是一串剧烈的咳嗽,只轻轻用手一掩,手心已是一片殷红。
梅馥心疼至极,明知道此刻便是断情绝爱一刀两断的当口,但看到他虚弱憔悴的样子,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来,等意识过来,已是猛扑过去搂住了夏雪篱摇摇欲坠的身子。
看到身侧人儿明艳不在,往昔明媚的俏脸上已是迷了一层泪,夏雪篱微微失神,待梅馥曲起手指用帕子试探一般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拭去唇边的血迹时,他已经舍不得移开眼。
梅馥不料他没有挣扎,乖乖任由自己的动作,视线往下一触,正好对上了他目不转睛的眼睛,梅馥手抖了抖,忽地有些不知所措,可一想到将来会是另外一个人会做这些动作,那本欲抽离的手又坚定地往下靠了靠。
最后一次了……
带着无限的贪恋,她用慢得不能再慢的节奏继续着手中的动作,可惜,终究有结束的一刻,梅馥怅然地抬起手,可就在刹那,那抽离的手已是被人一掌握住。
梅馥一愣,许是太过悲恸,触发身体的毒性,他现在脸色苍白若纸,明明虚弱至极,可那坚挺的目光却若锋利的刀剑,刺得人无处藏身,可就在两人四目相对时,那犀利的目光却瞬间软化,如温泉水一般氤氲开来,已经带了一层雾……
“果然是孤星入命,为爱所苦,为情所困……”他慢慢说完,到了最后唇边竟是带了一丝苦笑。
“上天是在惩罚我当时没有保住咱们的孩子吗,阿馥?”
梅馥早已泣不成声。
这个时候,如若他失望转身而去,或者用什么难听或沉重的话语来刺激她,她都能接受,或者说,梅馥早已有了这个心理准备。可偏偏……
偏偏他竟会不断自责。
这些话语,如一柄锋利的匕首,刮得梅馥心口血水横流,梅馥摇着头,伸手阻住他的话。
“不,不要说了,不关你的事,是……是你我有缘无分……”
“有缘无分吗?”
第二次听到这个词,夏雪篱无力地笑了笑。
“缘在天意,份在人为。终究是要逼我们错过了……不过既然要让我遇上你,我不相信我们就会这样错过了……”
听出他声音中的坚定,梅馥有些惊讶地抬起脸。
夏雪篱却已是微笑地拉起梅馥,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我不介意孩子的事,阿馥,我愿意……”
他话还未说完,已是有一道清朗的声音生生打断。
“国舅不介意,可是我介意!”
两人徐徐回头,只见白鹤轩一身白袍,已是一脸瘟色朝这边走来,梅馥还未来得及开口,白鹤轩已是身手敏捷地移在两人跟前,当着他的面把梅馥小心地拉到怀里。
“地上冷,当心身子。”
梅馥脸上泪痕未干,面露惊愕,实在也没有想到白鹤轩会突然出现,而且现在的表情……若非知道两人都是演戏,此刻,她都差不多当真了。
白鹤轩毫不避讳在夏雪篱面前显露对梅馥的亲昵,待亲手检查了一番,见梅馥无碍之后,便招呼身后人把梅馥送回了屋子。
梅馥心中复杂一片,但也知道此刻离开是最好的方法,否则她也害怕自己一不小心意志不坚定功亏一篑,但又担心白鹤轩不分轻重,夏雪篱现在已是经不住刺激。
似明白梅馥所想,白鹤轩帮梅馥拢了拢肩上的披风,低声道。
“我知道分寸。”
梅馥点头,最后看了眼那边的夏雪篱,不期然竟又对上了他的眼睛,梅馥垂下双目,逃也是地离开了湖心亭。
不知白鹤轩与夏雪篱说了什么,从那天之后,夏雪篱再也没有出现过。梅馥虽然好奇,但终究没有勇气询问。时间一晃,便到了十五日后的大喜之日,白府的花轿欢天喜地抬到梅府,梅馥在喜娘的搀扶下上了花轿,仿佛时光倒流,一切的一切又重演。
短短二载,她已是二度出嫁,可惜,都是事与愿违……
梅馥想起第一次坐上花轿,满心欢喜地嫁给顾少元,可叹一场错误姻缘,折得彼此身心疲惫;再后面,和夏雪篱心意相同,在她已做好了与他白头偕老,携手此生的时候,竟横生出这样的事……
那些幻想了数次的婚礼也半道夭折。
而这次,说来说去,最对不起的还是白鹤轩。
梅馥一声叹息,为了给夏雪篱争取到治病的时间,他们这次的婚礼可谓来得匆匆,可发生了这些事,她已是无心应对,这里里外外,全都是白鹤轩****大力。
再想到今后自己就要“霸占”白府夫人的名头,梅馥更是愧疚,便打定主意等夏雪篱病好,无论如何皆要给白鹤轩一个交代,于白鹤轩,她真的欠他太多……
胡思乱想间,喜轿落地。
待轿门被踢开,喜娘刚把梅馥扶出轿子,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是伸了过来。
“阿馥——”
听出是白鹤轩的声音,梅馥恍惚了一下,终还是有些犹豫地放了上去。
接下来的程序,熟悉又陌生。
许是二度重复,梅馥已经完全没有初时的欢喜与认真,动作有些敷衍,可看旁边的白鹤轩一副兴致盎然,便也不好拂了他的兴,终于,两人走到喜堂前,在司仪的高喝声中交拜。
白府人丁凋零,高堂位上,竟也是由几个牌位替代。梅馥颇为意外,透过大红喜帕瞥向牌位上的名字,却也只是平常姓氏,不见端倪。再看白鹤轩神色肃然,显不是随意杜撰之物,梅馥强压下内心的疑惑,转过身子正要与他夫妻交拜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高呼:
“慢着——”
这声音……
梅馥身体一顿,白鹤轩唇边噙了一丝冷笑,显是打算置之不理,他拉过梅馥。
“阿馥,我们继续。”
两人重新跪地,顾少元却已是当先一步闯了过来,不顾众人的劝阻,便劈头问道:
“阿馥,真的是你?你……为什么会嫁给他?”
虽声音清晰,但那虚浮的脚步与异样的声线已是出卖了他此刻的情绪。
不等梅馥回答,白鹤轩一个旋身挡在她跟前,不客气道。
“顾相,阿馥要嫁与谁是她自己的选择,似乎和你没有关系吧?”
“是和我没有关系……”
顾少元情绪低落,巴巴地望着梅馥。闻到他身上熏天的酒气,白鹤轩眉头微皱。
“顾相醉了,还不把他送回府!”
“我没醉——”
明明已是酩酊大醉,顾少元却执拗地推开搀扶的人。同行的顾家人似早已被他交代,皆不露面,而其他人看他情绪如此激动,又畏惧其身份地位,不敢贸然出手阻止。而更多的宾客,却都是抱了看好戏的心思。
还差一位,这堂上的人就都齐了,可惜夏雪篱一直不出现,现在好不容凑出一个顾少元,如何不让人兴奋?
顾少元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上前抓住梅馥的手,被白鹤轩挡到了前面,只好痴痴地盯着眼前那道红色的身影,执拗地一遍又一遍死缠着她重复:
“阿馥,你为何会嫁给他……”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大婚之日,新娘子前夫跑来质问为何要嫁给他人,怎么看怎么狗血,不过,抛开这些八卦不说,梅馥身边的人也实在难以理解梅馥的举动,比如魁姐几个,但看梅馥一副闭口不提的姿态,好几次话到嘴边都只得忍了下来。现在听顾少元提起,竟也有些期待起答案来。
不过再怎么期待,也得看场合不是?魁姐看情况不妙,立时闪身而出化解尴尬。
“我妹子要嫁给谁是她的决定,你在这里唧唧歪歪什么,走,咱们喝酒去!”
她上前欲拉住顾少元,哪知醉酒后的顾少元力气大得吓人,竟挣脱了她的蛮力,轻松又往梅馥跟前踱了一步,若不是白鹤轩眼疾手快揽住,几乎要把梅馥撞倒。
“因为白鹤轩是我的良人。”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梅馥掀开喜帕翻到脑后,诚挚道。
“顾少元,谢谢你能来。”
而顾少元看着那双动人的明眸,一瞬忘了手中的动作。佳人犹在,转身却嫁做他妇,纵然已有了心理准备,可这个结果以另一种形式呈现出来时,还是让他难以接受。
“可是为什么会是……”
梅馥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
在疫区见证了自己与夏雪篱的始末,她这样突然决绝转身,也有些不合情理。梅馥于是拉过白鹤轩的手,见她主动,白鹤轩神色一滞,可很快便自然地环过梅馥的肩,动作间,两人视线相触,虽是彼此默契地相视一笑,落在旁人眼中就变成了情@意绵绵的暗送秋@波。
顾少元声音黯哑,这一刻竟醉态尽散,清明神色间露出痛意与苦楚,似不想被眼前人目中的温情刺痛,他移开眼睛,好半天才涩然开口:
“阿馥,这真的是你的本意吗?”
“是我的本意,顾少元。”
梅馥微笑,挽住了白鹤轩的胳膊,“你还记得展墨吗?”
听到这个名字,顾少元先是呆愣,而后一瞬了然,却依旧不死心道。
“你别告诉我他就是展墨!世间哪有那么凑巧的事……”
梅馥点头轻笑。
“没错,就是那么凑巧,他就是展墨!”
众人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却都听不明白其间的意思,不由窃窃私语。梅馥干脆挽着白鹤轩走到前面。
“各位,白郎,也就是妾今日所嫁的夫君。其实早在幼年时家父已把妾许配给他,只是因白郎一直出海经营,等再度京城聚首时,已知妾与前夫,也就是顾相两情相悦,便主动解了婚约。”
说到这里,顾少元脸一阵红一阵白。
从前梅馥对他知而不言,这个传说中的展墨与婚约,他依稀也清楚有这样一件事,而众人见他不再反驳,便也相信了梅馥这番说辞。
只听梅馥继续。
“只是造化弄人,妾后面又再三与白郎错过,不过感谢白郎不弃,先是到国舅府以优昙婆罗提亲,而后更是助妾兴复梅家,任妾任性妄为,甚至在疫症横行时,也只身陪我前往,全然包容,得夫如此,妻复何求?”
这一段话,梅馥说的恳切至极,显是有感而发,动了真情。
众人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霎时也又一开始的错愕,质疑,变成了理解与支持。毕竟,这些传得满城风雨的传言被当事人情深意重地证实,如何不叫人信服和感动?
显是被这情绪感染,宾客们便开始对着两位新人道贺,比起一开始的敷衍与观望,这一次,倒是都带了真心。
顾少元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清俊的面容上写满了太多的情绪,但又让人捉摸不透。终于,夫妻对拜仪式也在众人的祝福声中圆满结束,等白鹤轩牵起梅馥的手往洞房走去,抬眼一望,才发现顾少元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