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舅府内阁,不过才过秋,却已经燃上地龙,铺着厚重的地毯。
夏雪篱围着毛茸茸的狐裘歪在榻上,脸颊雪白无一丝血色。
“跪下!”
立在他面前的阿九双膝触地,双手却稳稳捧着一碗药汁。
“奴知罪,该杀该剐,一会儿自会下去领罚,但请主子先喝了这药吧……”
夏雪篱睨着他,嘴角微噙冷笑。
“阿九,这些年我是不是太纵着你了?竟敢公然违抗我的命令,既然如此,你也不必跟着我了,自回青尘山去吧!”
阿九这才急了,不就是没有乖乖留下来护着梅馥那个女人么?半路上他不也良心发现,派人回去了么?所谓赶早不如赶巧,那女人也安全地从牢狱出来了,看那活跳样子,并没受什么苦,加之主子这一路的安排,看着似乎还肥了一圈……
“我不回!自从十岁跟主子打赌输了,奴就下了决心要跟随主子一辈子,你就是杀了我,也别想把尸体送回去!”
阿九无父无母,自小跟着师傅住在青尘山上,那一年,十二岁的夏雪篱独自游山,遇上豹子,被山中打柴的阿九救下,这夏雪篱不仅没有吓晕过去,还捏着阿九的肌肉感叹“你这一身蛮力和功夫倒是可以为我所用,不如我们打个赌,你若输了,就跟我走如何?”
阿九一个纵跃,像野生动物般警觉地跃上树,方才白了面前清瘦美貌的少年一眼,不屑道。
“看你长得和个丫头似的,没想到很张狂嘛,你想赌什么?”
夏雪篱迟疑了一下,很讨打地道。
“嗯,我不是个粗人,舞刀弄枪的就算了,咱们赌文的吧!”
这意思,我就是个粗人了?好大的口气!赌文的是吧?我偏要挫挫你的锐气!
阿九哼了声,把夏雪篱带到峰顶的茅檐之外,石桌上摆放着一局死棋,乃是阿九师伯当年赢了他师傅的,师傅的白子死而不僵,却无回旋之地,心有不甘,所以一直摆在这里,来来往往游山的文人雅士都曾来试过,却无人能解。
阿九有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看好,你要是能破解我师傅的棋局,我就跟你走!”
夏雪篱于是在旁边的茅舍中住下,三天之后,夏雪篱推醒了躺在青石上睡觉的阿九,用用扇柄指了指那局棋,眸中满是得色。
阿九看不懂棋局,以为夏雪篱诓他,赶紧拉来师傅,谁知师傅一看,满面震惊之色,看着夏雪篱捻须沉默半晌,然后摸摸阿九的脑袋。
“君子当信守诺言,你既输了,便和他走吧,此子非凡,你跟着他,也能有一番作为……”
阿九哑然,看着一脸自得的夏雪篱,许久才憋出一句。
“跟着你,有肉吃吗?”
夏雪篱笑了。
“有很多肉,每天都有。”
想起往事,阿九的眼圈有些红。
“我真的知错了,大不了,我以后拼死护着梅馥,她在我在,她亡我亡……十三年了,你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赶我走。”
夏雪篱也伤感,毕竟阿九与他手下众人,皆是不同的,说是主仆,更像是朋友,他也不忍放他离开,他于是点头。
“很好,你要记住今天说的话,即便是我死了以后,你也要护她一世安好。”
“主子!不许你胡言乱语!主子还有很多年可以活,你要是那么喜欢梅馥,我这就去把她拎来陪着你……”
夏雪篱摇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又是一串发黑的血迹,他叹了口气。
这趟刚到南山,便遇上了灵鹳寺主持圆寂,这正是天要亡我,无可奈何。
这一生,不过区区二十五年,双手却造了许多孽,或许是那些在政斗党争中死去的亡魂,来找他索命了罢,千日光阴,眼见只剩不到百日……
“主上,夫人来了,要让她进来吗?”
屋外,箐儿的声音弱弱地,带着犹豫。
夏雪篱怔了一下,本欲拒绝,话到嘴边却终究不舍。
“带她过来吧。”
箐儿应声去了,夏雪篱方才从身边的盒子里倒出一粒红色药丸,欲待服下,阿九出声制止。
“主子!这是最后一粒血玉丸了!”
血玉丸是阿九师傅特别为夏雪篱炼制的丸药,可以拖延发作时间,让他在一段时间内与常人无异,而今年出炉的三粒,一粒在疫区照顾梅馥时服了,一粒给了梅馥,这最后一粒……现在还不过秋中,服了它,如何熬过发作最严重的冬天?
被夏雪篱的目光一瞪,阿九噤了声,他始终怕他赶他回去,只得眼睁睁看着他将那粒药丸咽了下去。
半晌,苍白如纸的脸庞上有了些血色,冰冷的身体也恢复了温度,夏雪篱卸下厚重狐裘扔至一旁,慵懒地靠在榻上。
此时,门开了,梅馥急匆匆闯了进来。
“夏雪篱!这么久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夏雪篱端起桌上的茶水悠然喝了一口,瞟了眼一旁的阿九。
“你先出去。”
阿九握紧双拳,想起方才答应过他的话,张了张嘴,只吐出一个字。
“是。”
屋内只剩下两人,夏雪篱并不抬头,拨弄着茶盖漫不经心道。
“听闻你的酒楼出了事,可摆平了没有?”
冷淡敷衍的语气,却骗不过梅馥。
“摆平了没有,你难道不知道?别装了,顾少元可都告诉我了呢!”
夏雪篱蹙眉,这一次竟难得地觉得顾少元如此多事。
“顾少元?他何时这么有心了……”
梅馥笑笑,几步上前,猝不及防地握住夏雪篱的双手,他温热的体温让她松了口气。
夏雪篱怔了怔。
“你这是做什么?”
“我还以为你病又重了,所以躲着不愿见我,话说你和段莹然出城去做什么?是找到能治愈痼疾的药了吗?”
夏雪篱身子一僵,他没想到她竟能猜到自己的意图,心中大动,却不动声色地挪开手,起身离开她身边。
“我的病早已好了,和段莹然出城,只是答应了她,要陪她去南山赏银杏。”
梅馥追了上去。
“我不信,你怎么搞的?阴阳怪气的,难道我这一个月没来找你,你闹别扭啊?可你不也没来找我吗?”
夏雪篱站住脚,叹了口气。
“你还不明白?”
“明白什么?”
夏雪篱回首,声音却冷得足以冻结梅馥。
“之前对你好,我确实是出自真心,这点无需否认。”
他右手托起她的面庞,俯首笑靥如花。
“论才华,你远不及段莹然,论性情,你不识大体任性妄为,也不似段莹然那般善解人意,我会对你有兴趣,不过是因为你性子很像当年的戚烟罢了。你不知道吧?我们两人从前是有过婚约的,她未进宫前,我们一直很好,就好像你和顾少元那般,塞外观花,冰上钓雪……”
夏雪篱的思绪飘得很远,那年在别人家后院见到梅馥,那娇蛮身形便在他心中留下一抹色彩,他虽把持朝纲,本质却是个懒散闲人,每每游湖垂钓,不经意间都能瞥见梅馥拉着顾少元同来,才知原来彼此如此志同道合,也曾暗暗想过,如果先于顾少元遇见她,而他也不必身负家族重任,天高海阔,游历山水,会不会又是另一番景象?
然而这些美好的想法,遇上朝堂政变,宫廷争斗,便都如剪影被压入箱底。而随着身体染毒,他也不再流连于风花雪月,直至那一年,在顾府,她泼了他一身的墨,扬着明媚无赖的笑脸对他道。
“不好意思啊!刚才花粉钻进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那娇蛮模样与记忆中隐隐重叠起来,陈旧的画面迅速染上色彩,他静静看着她,眼前的少女已出落得如花似玉,凹凸有致,于是他勾起一丝笑。
“原来是少元的未婚妻子,天真烂漫,少元好福气……”
夏雪篱拉回思绪,看着眼前那张娇艳的脸慢慢苍白,面无表情继续道。
“我对戚烟,除了少年时的萌动,还有愧疚,她曾为了救我落入冰水落下风湿,我一直愧对她。”
他温柔地摩挲着梅馥的面颊。
“梅馥,你真的很像她,像得足以弥补这份遗憾,可是等真的得到了你,我却发现你始终不是她,错过便是错过,我想清楚了,我不需要一个戚烟的替代品……”
梅馥脚下一个踉跄,这些诛心之言似钢针字字钉入她的心脏,她完全没发现自己竟已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可是、可是,你这次不也出手帮我了吗?你要是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帮我?”
一向坚强的她,竟在此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些泪浸入他指缝,让夏雪篱心如刀绞。
他狠心松开手后退一步,自袖中抽出一方丝帕递给她。
“这次帮你,确实是我的意思,不告诉你,只是不希望你想太多,可外人都知道你我的关系,你若死在淮王手上,便是我夏氏的威严受到了挑战……”
啪地一声,夏雪篱偏过脸颊,完美无瑕的脸上慢慢浮现五个指印,梅馥停在半空的手带着几分颤抖,慢慢收了回来,她闭了闭眼,重新睁开。
“我再问你一遍,你说的话,是发自内心吗?”
“句句肺腑,字字衷肠。”
一口腥甜涌上喉间,梅馥咬牙咽了下去,强笑道。
“好!好!夏雪篱,君若无心我便休!从此以后,你我一刀两断!”
说毕,她撞开门,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