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正是麦收时节,没有人在祠堂门外闲玩。这个时候,马文章是不会到外面去找人聊天的。因为大家都忙着,没人陪他闲拉呱。前几天,他都是在布置好学生背书以后,一个人在院子里,在那棵老槐树下凉快。偶尔也会在那些松树的树荫里走来走去,像在思考什么问题。过一会儿他就会到西厢房里巡视一遍。有时候他也会悄悄地出现在窗户跟前,从窗外往里窥视,发现谁在那儿调皮捣蛋,他就会用戒尺打手心。铁柱就坐在窗户底下。他常常偷偷地一抬头,就会看见马文章正严厉地盯着自己。
大家老老实实地大声地读着书。铁柱偷偷地用眼角往窗户那儿瞟了一下,没有马文章的影子。渐渐地,他的胆子大了起来,终于他抬起头,往窗户外面看了看,还是没有人影。院子里静悄悄的。又过了一会儿,大家都觉得今天有点反常。因为在以前,马文章会隔一段时间就出现窗口或者是门口。可今天这段时间太长了。屋子里念书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来。终于一个一个的都停止了念书。大家的眼睛都偷偷地瞄向门口或者是窗口。可是,没有先生的影子。渐渐地有了说话声和嗤嗤的偷笑声,那些声音都是压抑着的。
狗蛋怂恿着铁柱站起来往外面看看。铁柱不敢。狗蛋沉不住气了,他站起身来,往外面看了一下。大家都拿眼睛瞅着他。狗蛋看了一会儿,干脆下了自己的位子,走到窗前,往外仔细地看着。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回过头,一下子蹦了一个高。
狗蛋的这一个动作好像是一个行动的命令,大家一下子欢呼雀跃起来。大家唧唧喳喳地说起了话,更有几个孩子干脆下了位子,大闹起来。过了一会儿,几个孩子已经不满足于在屋子里玩闹了。他们很快就跑到了院子里。
英冬雨和铁柱、狗蛋一起,先是在松树的树荫下玩。玩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趣了。他们几个来到北面大厅的门口。大厅的门锁着。他们只能隔着门缝往里看。别看他们天天来祠堂上学。可是,大厅里面对他们来说却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因为平时马文章从来不让他们靠近整天挂着一把大铁锁的大厅。现在终于有了机会,他们看到大厅里面有一个神龛,供着祖宗牌位。在神龛前面有一张漆黑油亮的大方桌,上面放着两个黑漆木盒子。他们觉得很新奇。终于,他们耐不住好奇心,从窗户里爬进去。
那两个木盒子上没有锁。冬雨轻轻地打开木盒子看了看。两个盒子里各有一本线装的册子。那些字冬雨是认得的。一个盒子里是《英氏族谱》,另一个盒子里是《英氏世系表》。
冬雨他们对这两件东西都不感兴趣。他们甚至有点失望。原本觉得里面会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没想到只是两本厚厚的册子。
他们往两面的山墙上看了看,墙上挂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匾。他们觉得更没有意思,他们当然不知道那些匾是英庄历史上取得功名的人获赠的匾额。即使知道,他们也不感兴趣。
他们又从窗户爬出来。这时,他们看见其他几个同学正在大厅的东窗户下,围着那棵老槐树。
冬雨曾经听他爹英秋润和铁柱他爹英方明在一起拉呱时,说起过这棵老槐树。
这棵老槐树是他们的祖上在明朝时候从洪洞县移民来这儿的时候,在自己的屋前种上的。在英庄,无论老人还是孩子,都知道这样几句歌谣:“问咱老家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后来,人们就在这棵老槐树这儿建起了祠堂。
这棵老槐树已经生长了几百年,奇怪的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树心竟然是空的。更奇怪的是这棵老槐树虽然只有厚厚的树皮支撑着,可照样是枝繁叶茂。树身一米多高处有一个洞,足可以钻进一个人去。人们就是从这个洞才知道树心是空的。关于这个洞,还有一个传说。说是在老槐树的底下有一条大长虫。马文章曾经给英冬雨他们说过,长虫是大荒洼的方言,在书本上叫做“蛇”。那是他给同学们讲柳宗元的《捕蛇者说》的时候说的。可英冬雨他们还是喜欢“长虫”这个名字。他们觉得这个名字最形象了,长虫,就是一条长长的虫子。比书本上的那个名字好多了。他们简直觉得他们大荒洼的老祖宗太厉害了。比书本上的那个柳宗元聪明多了。他们以为“蛇“这个名字就是柳宗元给起的。
传说中,那条长虫渴了的时候,会出来喝水。长虫从树洞里钻出来,沿着南北街爬到九水河里去喝水。头到了九水河边,尾巴还在树洞里。老人们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还赌咒说谁谁谁曾经亲眼见过。不过,他们说的那些亲眼看到大长虫的人都是一些早已作古的人。可他们说起来,却一个个都是亲耳听自己的爹娘或者是爷爷奶奶说过。这个传说就这样一辈一辈地传下来。
冬雨和铁柱、狗蛋走过去,几个同学正在怂恿着胖娃钻那个树洞。胖娃的学名叫英志远。他的乳名本来也不叫胖娃。他爷爷是族长,家里开着一座油坊。家里很富有,生活也就很富足。他从小就比较胖,他娘抱着他在街道上玩耍时,街坊们就叫他胖娃。他爹英全安和他娘马素花也觉得胖娃这个名字好听,更主要的是,每当别人叫他的孩子“胖娃”时,他们就会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自豪感。的确,在英庄,族长英方儒家的家境是最好的,即便是整个大荒洼,也是数一数二的。他们也就接受了这个名字,他们也给自己孩子叫“胖娃”。渐渐地,胖娃原来的乳名反而被人们忘记了。
胖娃从小胆子就大,力气也大。再加上他的家庭背景,他在村里自然就成了孩子王。在学堂里这十四个男孩子中,只有英冬雨可以和他分庭抗礼。可这会儿他却说什么也不敢往那个树洞里钻。几个胆子稍大一点的同学就嘲笑他,说他平时吹嘘自己胆子大,原来是个假大胆。其实是个胆小鬼。
胖娃急得脸红脖子粗,急赤白咧的争辩着。冬雨走过去,探头往里面看了看。里面黑咕隆咚的。同学们一见冬雨探头往里看,就纷纷问他敢不敢钻进去看看。冬雨没说什么。这时,狗蛋说:“如果谁敢钻进去,我们就奉他为大王,不论什么事,我们都听他的。“
孩子们在一起,总喜欢争着当孩子王。冬雨的心动了一下,他问:“真的?说话算数?”
他问的是大家,可他的眼睛却看着芦花。
铁柱、狗蛋他们这些男孩子都信誓旦旦地答应着。胖娃不相信冬雨真的敢钻进去,他犹豫了一下,也大声说:“如果谁敢钻进去,我们就奉他为大王。“说完,他用挑衅的目光瞅着英冬雨。
英冬雨却依然没有看胖娃一眼,他把眼睛从芦花身上收回来,盯着那个树洞。芦花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恐惧的眼神。她说:“冬雨,还是别钻了,要是里边真有大长虫……”
听了芦花的话,冬雨反而更加激起了一股豪气。他咬了一下嘴唇,什么也没说,扭过头钻进了那个树洞。
大家都紧张地盯着那个树洞,时间过得很快,其实也就是一会儿,可大家觉得漫长得不到头。大家提心吊胆地等着。终于,冬雨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啥也没有。”
冬雨从里面钻出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冬雨一钻出树洞,就拿眼睛去看芦花。他从芦花的眼神里看到了钦佩。他更高兴了。他大声重复了自己说过的那句话:“里边啥也没有。”
接着,冬雨又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对大家说:“你们都可以钻进去看看,就是一个树洞,啥也没有。”
几个胆子大点的男孩子一个一个地钻进去看了看。其他几个胆子小的见大家都没有什么事,再说也经不起大家的嘲笑,也就壮起了胆子,钻进去看看。只有胖娃没有钻进去看,他看到以前像跟屁虫似的跟在他后面的那几个伙伴都围着英冬雨,他的心里很不好受。可是他又不能说什么。他只能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站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觉得很无趣,便一个人默默地走回西厢房,拿起书本大声地念了起来。
英冬雨和伙伴们在老槐树下面正玩得高兴,祠堂的大门被推开了,马文章从外面走进来。大家一下子吓得呆住了。愣怔了一会儿,才都回过神儿来,一窝蜂地跑回西厢房,乱哄哄地,你拥我挤地坐到各自的座位上。
每个人的心里都像揣着一只小兔子似的,提心吊胆的,坐在那儿,连大气都不敢出。虽然人人都手里拿着书,可没有一个人有心去看书。
他们不知道这一回马文章会怎么惩罚他们,他们等待着惩罚的降临,简直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除非有奇迹出现,这次是免不了要受惩罚的。谁也不敢相信会有奇迹出现。然而,奇怪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今天的事情都很奇怪。芦花来到学堂竟然走到先生面前说了一句话,先生听了那句话竟然先惊后喜。接着是先生出去呆了很长时间,以前从来没有在外面呆这么长时间。再接着就是发现槐树洞里竟然没有大长虫。而最最奇怪的是先生发现大家都在院子里玩闹,过了这么长时间,竟然还没有走到屋子里来惩罚他们。
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再站起身来向窗户外面看一眼,即便是坐在那儿向外瞟一眼也不敢。谁都怕自己一不小心成了先生的出气筒,成了大家伙的替罪羊。当然,他们也就不知道,其实他们的老师现在根本就没有心思来处理他们的事。因为他自己就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难题。
正是麦收时节,天已经很热了。马文章的长衫早已湿透,但是他没有走进孩子们念书的西厢房。那是他的王国,在那儿,他简直就像国王一样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他也没有走到树荫下,那是他在教书的空闲里纳凉的圣地。现在,他怔怔地站在炽烈的阳光里,脸上、身上都流着汗,可心里却是一阵阵地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