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田很恼火。本来,他是一个很沉得住气的人,他自诩是一个中国通。他自认为对中国的事情很了解,对中国人也很了解。他喜欢读《孙子兵法》,也喜欢读《三国演义》。他觉得这两本书都是智慧之书,尤其是在日中战争中,他觉得自己所学很有用。中国人有一句古话,叫做“书到用时方恨少”。他读得不少了,他觉得很够用了。让他到乐北县来驻守,他很不乐意。因为随着战线的推移,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没有足以和他抗衡的国民政府的正规部队,这一带活动着的是国民党的杂牌部队,甚至可以说是杂牌中的杂牌,像李春秋的保安旅之类,他根本不放在眼里。还有一些专门打游击的土八路,在他看来,那都是一些满头高粱花子的庄稼汉,他们的指挥人员也大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没有多少文化,让他这个通晓日中两国文化和兵法的人来和这些人打交道,他觉得简直是一种耻辱。可他的顶头上司、第五混成旅团旅团长秋山静太郎少将却不这么认为。秋山少将要求他尽快稳定乐北县以及整个大荒洼一带的治安,迅速肃清整个黄河口地区的抗日武装,建立起一个稳固的后方和粮食供应基地。秋山少将要求他在三个月之内解决问题。他率领他的联队很快就占领了乐北县城,简直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并且迫使大荒洼最大的一股土匪部队投了降。接下来,他打算把周生水和陈三耀这两股土匪再收编了。然后只留下一小部分皇军,和这些土匪部队改编的警备团一起维持黄河口地区的治安。他就可以率领他的联队,继续去和国民政府的那些正规部队作战了。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他软禁了周生水的家眷,希望在过完年以后,能够把周生水给收编了。可他没有想到,周生水的家眷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人给救走了。这让他很丢面子,他派人去追赶,却不料又遭到了伏击。根据他得到的情报,八路军也掺和进来了。他最怕的就是八路军和土匪联手,一旦那样,势必会影响他的计划。所以,他让他的参谋长曹谷少佐亲自带领一个日军中队和警备团的大部一起前往大荒洼,希望能够来一个快刀斩乱麻,消灭周生水和陈三耀这两股土匪。更令他想不到的是,曹谷两次追剿都失败了。尤其是第二次围剿,不但没把周生水彻底消灭,反而损兵折将。周生水和八路军的特遣队合兵一处,躲到了荒洼深处,像一只猛虎,时不时地出来咬皇军一口。现在已经是四月份了,三个月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可曹谷信良的一个中队和郑奠基的警备团疲于应付,根本抽不出身。秋山少将已经几次来电话催问,最后一次打电话的时候,秋山已经很不耐烦了,语气里已经充满了讽刺的味道。
这一天中午,他牺牲了自己习惯的午休时间,请来狩野,两个人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一边喝着茶,坂田一边把自己的苦恼告诉了狩野。
狩野沉默了一会儿,说:“阁下,我们是不是上了八路的当?”
坂田看着狩野,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狩野分析说:“我们一直以为八路军派了一个特遣队去大荒洼,是为了策动周生水投靠他们。可现在看来,这只是他们的目的之一,他们应该还有另外的目的。”说到这儿,狩野停下话头,看了看坂田。见坂田没有任何表示,他就继续说下去,“我觉得他们的另一个目的,就是为了牵制我军,不让我们腾出手来去围剿他们的主力部队。我甚至可以肯定,这后一个目的才是最主要的。”
狩野说的这一些,坂田也想到了,他在几天前就想到了。可他不愿意相信自己。他这个高贵的世家子弟,帝国军校的高才生,竟然让一帮头顶高粱花子的土八路给算计了。他不能接受。现在,狩野说出来了,连狩野这个半瓶子醋也看出来了。自己简直是丢人丢到家了。
可最令他苦恼的还不是这个。丢掉的面子,可以在战场上挣回来。问题是,他明明知道这是八路军设的一个套,它还必须往里钻。他不能把大部队从大荒洼撤出来,一旦撤出来,八路就会在那儿发动老百姓和日本人作对。他知道,八路最会干这个了,用他们的话说叫“发动群众”。一旦那些老百姓被他们发动起来,大荒洼就会落到八路的手中,他们就会在那儿生根,发芽,然后长成一棵大树,再长成一片森林,他们在后方一捣乱,前线所需要的军粮就无法保证供应。现在,八路军山东纵队第三支队就已经在清水泊建立了一个根据地。他早就想对清水泊来一次大扫荡,可是他现有的兵力却不能完成这个任务。现在,八路军第三支队主力在县城东边几十里外的清水泊,而李春秋的保安旅在县城西边几十里外驻扎着,特遣队和周生水的队伍在他北边的大荒洼里,他们分三面牵制着自己,如果自己出兵去攻打其中的一方,另外两股部队必然从侧面和后面进行袭扰。
沉默了半天,坂田恨恨地对狩野说:“狩野君,你说的这些我早就想到了。可令我们被动的是,八路布好了这盘棋,我们只能陪着他们下。其他几个县都是只有皇军的一个中队驻守,有的甚至是一个小队,可我们这儿却是整整一个联队,这简直是耻辱啊!”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秋山将军已经来过多次电话,对我们的战绩很不满意。他那儿急需增援。可我们怎么能抽出人来去增援他呢?狩野君,你帮我想想办法。”
狩野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到了这个问题,他也想出了一个办法。可他知道,坂田是一个很自负的人,在他面前,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聪明。毕竟坂田是一个职业军人,而自己不是军人。他得给坂田留一点面子。所以,他故意沉思了一会儿,说:“阁下,我听说郑奠基在那儿很不卖力。第一次围剿土匪,他拣了一个便宜,借助皇军的军威,把陈三耀收到了他的警备团里。第二次围剿周生水的时候,皇军伤亡了二十多名士兵,可他的人连一个都没少。曹谷少佐虽然很生气,可拿他没办法。他在那儿,不起什么作用。倒不如在三里庄只留下一个连,让郑奠基和他的团部回到县城来,把他的两个连分散派出去,接替驻守的皇军。这样,我们至少可以抽出一个大队的兵力去支援秋山少将,郑奠基只留一个团部在县城,他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坂田听后,半天不言语。狩野不知道坂田心里是怎么打算,端起茶杯,慢慢地送到嘴边,却没有喝,他在等着坂田说话。
过了好长时间,坂田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狩野对坂田很了解,看到他这个样子,知道他正在做出一个决定。
坂田回过头来,说:“狩野君,我已经做出了决定。警备团只留下一个连,皇军也只能留下一个小队,其余的人都调回来,去支援秋山将军。”
狩野觉得坂田这个决定太大胆了,他迟疑地说:“阁下,只留一个小队,他们应付得过来吗?我不得不提醒阁下一句,八路军特遣队已经和土匪联手了。”
坂田说:“狩野君,你过虑了。我派大部队去,本意是想在短期内彻底消灭那些不投降的土匪,可是,曹谷君没能实现我的这个目标。现在,八路军特遣队和土匪已经遁入大荒洼的深处。想找到他们犹如大海捞针。他们继续留在那儿,已经毫无意义了。根据我的情报,八路军的特遣队只有二十多个人,周生水的土匪部队经过两次围剿,也已经不足百人。我留下皇军一个小队,外加警备团一个连,足以与其抗衡。八路军不是喜欢打游击吗?我也留下少数人和他打游击。我把大部队抽出来,南下去协助秋山少将,消灭他们的第三支队主力。只要把他们的大部队消灭了,这个特遣队也就只能是一个跳蚤,兴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狩野问:“那么,曹谷君也要回来吗?”
坂田说:“不,他还得留在那儿。郑奠基手下的几个连长都是一些野惯了的,甚至有点桀骜不驯,又是在他们的老窝里,他们地形熟。如果只留下一个小队长,他们可能会不听招呼。让曹谷君在那儿,可以操控大局。”
命令传到大荒洼,曹谷信良立刻叫来郑奠基。曹谷信良向郑奠基传达了坂田的命令。然后说:“皇军只留下加藤小队,警备团留下那个连呢?”
郑奠基在心中把自己手下那几个连长掂量了一番,在这几个人中,他比较信得过的是曹小三。他说:“就留下曹小三吧。”说到这儿,他略一沉思,又说,“张立言也留下来。”
曹谷信良疑惑地看着郑奠基,说:“张副团长没必要留下来了吧?坂田太君调你们回去另有更重要的任务,张副团长回去可能还要担当重任呢。”
郑奠基说:“太君,曹小三虽然打仗挺在行,可他的脑子不够灵活,只留下他在这儿,我怕他会吃亏。”
曹谷信良笑着说:“有我在这儿,郑团长还不放心吗?”
郑奠基笑了笑,他心里想,老子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第二次围剿周生水的时候,警备团并没有出力,想必周生水也不会与曹小三为敌。需要提防的是八路军的特遣队,种种迹象表明,特遣队并不是想消灭警备团,至少在近段时间内不会这么做。他们肯定还想策反警备团。只有策反不成后,他们才会对警备团下手。他相信曹小三不会投靠八路军,但是曹小三手下的人,他不敢保证。所以要留下张立言来,只要张立言在这儿,曹小三手下的那些人谁也不敢动歪心思。更令他担心的不是特遣队,而是曹谷信良,他看出来了,曹谷信良对警备团很不放心,也很不满意。自己在这儿,人数比日军多几倍,曹谷信良有所忌惮。只留下曹小三,他怎么是曹谷信良的对手呢?
郑奠基想了很多,说的却不多。他说:“曹连长打仗是把好手,动心眼不行。让他在三里庄独当一面,我不放心。曹谷太君,就这样吧。坂田太君那儿我去解释。”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曹谷信良不能再说什么了。两天以后,郑奠基就和日军的两个小队一起离开了大荒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