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娃和芦花结婚的这一天,是1938年6月8日,农历是五月十一,是一个黄道吉日。
这个日子是八才子马文采给看的。马文采身为大荒洼一个有文化的人,除了时不时地写一点诗文以外,也常常看一些风水、相面之类的书籍,聊以打发那些多得像树叶一样的日子。后来,他本家有了婚丧嫁娶、盖房上梁等大事的时候,就会请他给看一个好日子。渐渐地,他的名声就盖过了专门相面算卦的赵瞎子。毕竟,赵瞎子不识字,他是跟一个游历江湖的算命先生学的,那个算命先生本身就是一个半瓶子醋。哪比得上八才子马文采呢?马文采熟读《易经》,还读过《奇门遁甲》、《麻衣柳庄相》等,说出来自然头头是道。按照马文采的说法,五月十一这一天是宜于嫁娶和进人口的。
胖娃和芦花的婚事本来应该是英庄乃至整个大荒洼最大的一件事。原因很简单,胖娃在英庄虽然算不上什么名人,可他的爷爷英方儒是族长。英庄又是整个大荒洼最大的一个村子,还是大荒洼的交通咽喉,英庄的族长也就俨然成了整个大荒洼的领袖。芦花是大荒洼有名的美人,她爹李有财又是大荒洼唯一一家酒坊的老板。更何况芦花曾经被老缺“马虎剩”绑过票,被冬雨给救下来了。这就更增加了看点。所以,他们两个人的婚事自然就成了大荒洼的首要大事。很多人早就盼着到那一天好看热闹。
可是,到了结婚的那一天,有一件更大的事发生了。这件事不仅把胖娃和芦花的婚事挤到了次要的地位,还几乎把这场婚事的所有风头都给抢了去。就连英方儒也不能参加孙子的婚礼。这件事,对整个大荒洼的影响不亚于几年以后美国把两颗原子弹投放到日本。那两颗原子弹虽然把日本的两个工业城市毁于一旦,在世界上的影响是空前绝后的。但对于消息闭塞的大荒洼来说,压根儿就没有人知道那件大事。可在胖娃结婚的这一天,发生在英庄的这件事却是每一个大荒洼人都感到震惊的。
就在6月8日,在英庄的南北街南头,九水河桥北边,大荒洼最大的一股老缺接受国民政府的收编,成为山东保安16旅独立营。大当家郑秃子摇身一变,成了保安旅独立营营长,他的二当家张立言当上了副营长。小头目崔长海、黄大岭、曹小三分别担任一连、二连、三连连长。
16旅旅部驻守乐北县城,旅长李春秋早就想着收编大荒洼的老缺,一直未能成功。抗日战争爆发后,李春秋打着抗日的旗号,加紧了收编工作。他这是一个一箭双雕的计策,既能尽快肃清境内的老缺,对上级有一个交代。又能在遭到日军攻击时,得到老缺的支援。他原来想把大荒洼的三股老缺都收编在自己麾下。他根据这三股老缺的实力大小,打算让郑秃子当营长,让周生水和陈三耀各当一名连长。或者干脆把这三股老缺编成一个营,让周生水和陈三耀当副营长。可是,周生水和陈三耀都不愿意在郑秃子手下混事。周生水和陈三耀都表态说,他们即使不当国军,也照样打日本鬼子。最后,只收编了郑秃子。本来,李春秋打算把郑秃子编为16旅二团三营。可郑秃子不干,他从心里瞧不起16旅的三个团长,他只承认接受李春秋的指挥。没办法,李春秋只得把他编为独立营。
李春秋是一个很迷信的人,他找了一个人给他选一个好日子。他找的是赵瞎子。这几年,赵瞎子虽然在大荒洼的名气不如八才子马文采,但是在县城却很叫响,被人们尊称为赵神仙。赵瞎子给李春秋看了几个日子,最终李春秋选中了6月8日。他选中这个日子,就是因为这个日子宜于进人口。收编郑秃子,这不是他的队伍里进人口么。他手下的人和郑秃子商量定日子的时候,说是李旅长选定了6月8日这个日子。郑秃子让张立言去找八才子马文采问一问这个日子怎么样。张立言说,这个日子不用问,肯定是一个好日子。英方儒的孙子胖娃就在这一天结婚。听说这个日子就是马文采给看的。郑秃子嘿嘿一乐,想不到,县府里也有懂风水的阴阳先生啊。就这样,这个日子就定下来了。
等英方儒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已经来不及更改胖娃的结婚日子了,再说,他也不想改日子。他觉得独立营成立在大荒洼,乃至在整个乐北县都是头等的大事,是要载入史册的。他的孙子在这一天结婚,也被顺带着载入史册了。人们只要记得独立营成立,就能想起胖娃结婚。
按照李春秋的安排,在6月8日这一天,不仅英方儒要去参加独立营成立仪式,而且大荒洼各行各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得去。李有财开着大荒洼唯一一家酒坊,当然也算当地名流,也应该参加。经过英方儒再三说情,才免了。可英方儒作为英庄的族长,是必须去的。所以,胖娃的婚礼,英方儒只能缺席了。
本来英方儒早就跟英秋原说好了,胖娃结婚的时候,请英秋原当大厨。可李春秋却让英秋原在枣园酒馆准备几桌酒席,招待各路要人。这一来,英方儒只得另请了别人当大厨。
李春秋是乐北县城人,虽然大荒洼离县城有80多里路,但是对于大荒洼的一些特别有名的人他还是知道的。在他听说的一些人中,就有英冬雨。在独立营成立仪式之前,他让自己的部下通过英秋原,找到英冬雨,想让英冬雨去给他当护兵。他有一个警卫排,那几十个人都是他从各个团里挑选出来的,可是,他还是不满意。英冬雨在打到皮子之后,他的名字不仅在大荒洼妇孺皆知,而且也传出了大荒洼,传到了县城。李春秋很想有这么一个神枪手给他当护兵。
冬雨在知道芦花和胖娃的婚事定下来以后,心里很痛苦。他甚至想过要走出大荒洼,远离家乡,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当英秋原领着县府的一位幕僚找他商量,给县长兼保安旅旅长李春秋当护兵时,他答应考虑一下。他觉得能够当兵也不错,毕竟他最喜欢的就是打枪。给保安旅旅长当护兵,大概是能满足自己对好枪的需要的。更何况,他正迫切需要走出大荒洼,远离这片使他伤心的故土呢。就在他打算答应下来的时候,听说郑秃子很快要被李春秋收编为独立营,他又改变了主意。他对郑秃子的看法很不好,在大荒洼较大的三股老缺中,他认为最不仗义的就是郑秃子。他觉得李春秋竟然把郑秃子这样臭名昭著的老缺收编为独立营,可见这个李春秋也是个是非不分的小军阀罢了。于是,他又改变了主意。
在6月8日这一天,整个英庄村男女老少几乎是倾巢出动。男人们大都去看独立营成立仪式,女人和孩子大都去看胖娃和芦花的婚礼。只有冬雨独自一人扛着土枪,进了大荒洼。
冬雨信步走着,不知不觉竟沿着那天晚上的路走到了那棵歪脖子柳树跟前。就是在这棵歪脖树下,他从马虎剩手中救出了芦花。现在,他站在树下,心里感到空落落的。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站了多长时间,最后,他靠着树干坐下来,两眼茫然地看着远处的天空。他感到自己和身后的这棵歪脖子柳树一样,成为大荒洼里一个孤独的影子。他看着天上飘动的云彩,他觉得那云彩是多么自由,多么幸福。他低下头来,看着眼前茂盛的芦苇,一阵微风拂过,他觉得那些芦苇互相挤来挤去,像一群密友一样,简直太幸福了。整整一天,他一枪也没有放。胖娃和芦花的婚礼让他心痛,独立营的成立仪式让他心烦,英庄的热闹与他无关。直到天彻底黑透了,他还没有回家。
白天,英秋润被叫去参加独立营成立仪式,这是李春秋特意点名的。本来,李春秋想让英秋润和冬雨都去参加,中午让他爷俩和族长英方儒一块儿在枣园酒馆吃饭。他想给他们这么一个高规格的待遇,想让冬雨回心转意,去给他当护兵。可传令兵去的时候,冬雨不在家,只请到了英秋润。
马菊花去胖娃家参加婚礼。中午胖娃家大摆筵席,在天井里摆了十几桌。马菊花牵挂着冬雨,想回家看看。可胖娃的奶奶张氏却安排她负责照应一桌亲戚,她走不开。直到半下午,马菊花才回到家。英秋润早就回了家,正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吸旱烟。马菊花问冬雨回来了没有,英秋润抬了抬眼皮,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马菊花说:“他爹,要不你去找找他吧。”
英秋润慢腾腾地把烟袋锅往桌角上磕了磕,说:“到哪儿去找?”
马菊花说:“孩子心里不舒服,别想不开啊。”
英秋润说:“有啥想不开的?不经摔打,是长不大的。别管他,让他自己在外边想想也好,这个时候,说啥都是多余的。心里的疙瘩只能由他自己解开。”
马菊花不放心,可她也知道英秋润说的对。关键是她更知道他说服不了她丈夫。她几次想张口,可也不知道说啥好。
吃晚饭时,英秋润和平时一样,可马菊花却吃不下去。饭后,英秋润到英方明家去串门了。马菊花自己在家里,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天很晚了,英秋润回来了。回到家,他啥话也没说,倒头就睡。马菊花睡不着,整整坐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上午,太阳老高了,冬雨才回了家。一天一夜,他一口饭也没吃。马菊花看见冬雨脸色苍白,两眼布满血丝。她想问问,嘴动了动,可终于没有问什么。她走进灶房,给冬雨做好了饭,端上来。冬雨一句话也没说,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饭。吃饱了,就回西屋睡觉去了。
这一觉睡到了傍晚,起来洗了脸,吃了晚饭。然后又回了西屋。从这一天开始,冬雨很少说话,常常独自一人到大荒洼里去,一呆就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