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简亦为那边回来,池乔期彻底没了外出的事由。专心致志的呆在她一手装饰的阁楼里,甚至品出些与世隔绝的味道来。
阁楼上的东西在池乔期的置办下越发的多了起来,几乎堆到迈不开脚。但每次眼睛扫过,总是伴随着满满的满足。
接到颜茶打来的电话时,池乔期刚刚蒸了四个蛋黄包,用冰裂纹的小白碟子盛了,端到阁楼上去。
蛋黄包凉掉味道就会变不好,于是池乔期在接电话的空隙里捏着一个,咬了一大口,语气不由的含糊,“你起的够早啊。”
“你在干嘛。”颜茶那头声音懒洋洋的,“吃的什么好吃的?”
“蛋黄包。”池乔期再咬一口,“味道特别正宗,一会儿我把包装发你,你去超市找找看。”
颜茶语气突然柔软,“你来帮我买不好么?”
这样不动脑袋说出的话,也就颜茶能用这么理直气壮的口气。池乔期笑着提醒,“算上机票,这蛋黄包的造价太高。”
说话的空当,池乔期开了网页,开始浏览这期时尚版的画报。
“我说真的。”颜茶语气渐渐认真起来,“过来陪我住段时间不好么?”
“我去干嘛。”池乔期托着腮,分神的空当思维仍旧敏捷,“你不是常教育我说要努力呆在房间里画图?出去会浪费掉画图的时间呢。”
颜茶轻哼了一下,“你什么时候这么听我话。”
画报看完,颜茶还在反反复复的说。池乔期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再点开另一个版块。
是娱乐版,信息更新的很及时,所以自然也会有关于简氏的新闻。
果然,头版的位置,是简言左略被遮挡的侧脸照片。
池乔期下意识的点进去,是一小段类似于现场记者报道的视频。
下午的时候听了一会儿音乐,所以音响是开着的。页面缓冲完,自动开始播放,清晰的声音逐渐在密闭的空间里蔓延,颜茶在那边,也自然的听到。
像是突然静寂般,池乔期和颜茶都没有说话。
视频的报道很短,大概一分半钟。颜茶在最后几秒,很清晰的叫她,“Jo?”
池乔期移动鼠标,把所有的页面一起关掉,“我在。”
“你或许可以尝试着理解他。”颜茶说,“他跟自家叔叔自相残杀到这份上,借助外力,是最简洁的途径。”
比如,联姻。
池乔期没有应声,心底因为简亦为而有些低落的情绪,似乎又开始在复苏后蔓延。
“这样真真假假的消息在这之后还会有很多,如果你用心计较,你会越来越累。”颜茶那边语气迫切,带着引导和安慰,“所以,就装作看不到吧。”
池乔期沉默许久,终于出声,“我没事。”
听到池乔期出声,颜茶终于放心。池乔期是个伤了心就一定会躲起来不出声的人,而只要她尚能与人交流,就说明她还好。
“那你真的来陪我好不好?”颜茶重拾之前的话题,越发不肯放弃。
伴随着认真的思考,池乔期的手指无意识的沿着桌子的纹路一点点的滑过,最终决定,“一周后再说吧,叶老师让我帮他拜访一个朋友,我答应了。”
颜茶带些调侃,笑着出声,“前女友?”
没想到,却蒙中了。听到池乔期肯定的回答后,颜茶的声音几乎一声高过一声,“就是那个传说中为了叶老师的前途放弃了他们爱情的那个前女友?”
“嗯。”池乔期答道,“叶老师听别人说她一直过得不算很好,想让我过去看看,如果是真的,总能托到关系帮她。”
“这种事干嘛他不自己过来。”颜茶轻哼一声,“怕Martina吃醋?”
“应该不是吧。”池乔期细细的想了想,“如果叶老师亲自过去,大概会给人家造成困扰吧。”
“也对。”颜茶愉悦的认可了池乔期的说法,“那就说定了啊,等你解决好这件事,就立刻来陪我。”
“嗯。”池乔期最终答应下来,也终于把自己的日程排满。
挂掉电话,池乔期才发觉,刚刚蒸的四个蛋黄包,还有三个半在碟子里。一个电话的间隙,已经完全丧失了热气。
池乔期盯住它们看了一会儿,最终仍是一口口的吃下去。
池家阁楼上的灯亮了一夜,在黎明将至的时候,终于熄灭。
楼下,简言左终于接起肖随打来的第不知多少个电话,上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命令,“在天亮之前,让那些报道,统统消失。”
肖随在那头沉默了许久,缓缓的建议,“这则消息会伤害到的人,只有小贝壳一个。但是带来的好处,却不仅仅是一则八卦那么简单。虽然有些残忍,但我不得不告诉你,牺牲小贝壳的感觉换来的结果,很值。”
简言左没有去权衡肖随话里的利弊,而是咬着牙,几乎是命令的肯定,“如果赢,我希望赢得光明,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只会向别人说明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正处于劣势。”
肖随认真的听完简言左的分析,却仍旧坚持,“能看穿的,毕竟是少数人。”
“肖随,你懂她对于我的意义。”简言左几乎是一字一顿,“不管输赢,我都不想伤害她。”
肖随在那端,长久的沉默了。这样的背景下,他们因为池乔期引发的争吵,在很久很久之前,曾经发生过一次。
那时正值简氏人员微调,简言左和简向深小波澜下的斗争正逢顶峰,复杂而牵扯。又恰好逢上某块与简向深略有重合的区域改换合作商,两个人意见有些相左,相互秉持着自己的意见不打算松口退让,坚持间彼此都有些恼怒不堪。
那时候的简言左尚且年轻,带着些年轻人的浮躁和张狂。最过分的一次,是在区域高管会面的会议中,在一片趋向明显的讨论中,克制不住地摔门而去。
外人都嗅得到深层次的原因,于是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只有肖随,随着简言左进到办公室里,冷眼看着简言左一片抑郁的砸了整面装饰墙。
肖随和简言左共事多年,早已熟知彼此,所以能够理解简言左内心深处那种输会不甘、赢会心痛的感觉。
肖随知道简言左不忍对自己的亲叔叔下手,但也同样知道,在那一刻,如果简言左放手,简向深却不会有所顾忌,甚至会变本加厉。
所以他没有安慰,而是用一句接着一句质问,将简言左彻底逼到角落。
“不要装作很悲悯,见不得亲人成仇、叔侄相残。你揪着你自己的心来问问你自己,你真的可以把自己完完全全的从简氏里剜出来,与简氏再无牵扯?那我问你,撇去简氏的资源,你拿什么去寻找池壳壳?你不是要离开么,现在你就可以扒了这身衣服、砸了办公室门上挂着的名牌去找你的池壳壳。你亲自去一个人一个人的问,一件事一件事的打听,我保你能赶得及给她亲手送终!
最后一句话之后,沉积已久的简言左终于将情绪对准了肖随,互相攀扯着,并最终挥拳相向。
那是肖随和简言左认识以来,最大气力的发泄。简言左的手肘撞伤了肖随的小腹,肖随的拳头擂疼了简言左的后背,肖随把简言左拖着领口一路遏到墙角,简言左亦早已用一块装饰墙的玻璃碎片抵住了肖随的喉咙。像两只要致对方于死地的兽,每一次相向都试图把对方扳倒。
他们拼斗的那样不遗余力,以至于之后的好多天,身上的青紫都无法消退。却在打斗的当时,默契的彼此避开对方裸露的地方。
最终,筋疲力尽的从地上挣扎着站起,面无表情的看着对方数秒,然后自觉的互相扯拉好对方的衣服和散乱的头发。直至,丝毫的破绽,都看不出。
所有的不满宣泄完,一切都还是要继续。包括那个仍在继续的会议。
那时候,肖随将池乔期当做一个激励,来唤醒简言左所有进击的行动。而现在,他又用伤害池乔期的方式,为简言左赢得多一分的筹码。
做这些,肖随觉得残忍。他疼惜池乔期,也知道她这些年经历过的风雨,但他必须帮简言左做出那个他不愿意的决定。
在这样争斗的局面下,简言左不能放弃。如果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就会错失进攻的机会。而一旦一败涂地,不仅仅是在这场争斗中败下阵来,整个简氏从那日起,再也不会有任何简言左的气息。
这一败,就再也没有能够站起来的机会。他现在的意气风发,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伴随着失败,离他远去。
甚至,不仅是被斩断双翅那么简单。
失去了简氏的保护,就是与简氏为敌。
池乔期将一切收拾停顿,终于翻出那张在墨尔本回来前,叶策曾经写给她的一张抄有那个姑娘地址的纸条。
虽然池乔期跟随叶策学习这么长时间,却很少见叶策写汉字。乍看起来,该怎么评价呢,确实能够一眼就从字里看出职业。
地址是黑龙江省的一个小城,精确到某个乡,某个村,然后到户。单单凭感觉,就能猜到这一定是一处相当偏远的地方。
池乔期备好了一切防寒的衣物,甚至在自己的旅行箱里,塞了两瓶52°的酒版。然后壮士出征般,踏上了去往东北的飞机。
简言左在池乔期出发前凑巧打过一个电话。在了解她的动向后,并没有意图阻止,正如池乔期希望的那样。
池乔期订的普通舱,但本身不是热门航线,所以机舱里人也并不是很多。
临走,她在家旁边的书店里买了一本关于摄影的书。没有什么原因,只是突然觉得,能拍出好看的图片来,真的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不过她尚属于外行,这本书没经过太细致的挑选,有些难懂。池乔期翻了两页,最终还是决定只看看书里附带的图片就好。
因为书籍太过专业,配图很少有风景或者人物,都是以专业的分解光影为主,池乔期看的极细,却很快把自己感兴趣的图片翻完。
期间的时候,旁边的位置有人坐下,池乔期也一直没在意。等准备把书收起来,考虑玩点脱机游戏的时候,才发现旁边位置上坐的是简言左。
这倒并不让人吃惊,他知道她的行程,知道她的出发时间和目的地,只要他想,也总归能查到她的航班号和座位号。
只是,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他如此悄无声息的出现,倒是让池乔期觉得意外。
如果她所掌握的信息是对的,他跟简向深应该正处于胶着的阶段,并且,在前天晚上,他甚至被媒体拍到着手准备联姻的证据。
而现在,那个故事的主角,正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一脸平静地没有任何想要向她解释事情经过或者宣布任何通知的意思。淡定,而且很坦然。
可能是发觉到她的目光一直没从自己身上挪走,简言左轻微皱了一下眉,“怎么?”
池乔期当即摇头,“没怎么。”
然后就是一路无言。
池乔期事先在网上查过路线,到达的话得转两次火车。尤其是第二次转车,因为线路经停的站点很多,车上显得异常拥挤。
老式绿皮火车的车厢里,连走廊里都挤满了人。而且因为是冬天,车厢的窗户关着,整个车厢的空气很是糟糕。
池乔期事先订过票,虽然没能买到软卧或是硬卧,但也勉强有个座位。而简言左就只能站在这样的环境里,伴随着火车的前行,时不时有些摇晃。
他们要坐8个小时的火车,途径7站,才能到达叶策纸条上写的地方。
但简言左没有嫌弃,没有抱怨,脸上的表情,特别像是习以为常。
就连吃饭因为距离餐车的距离有十几节车厢,只有选择小推车售卖的火车盒饭时,池乔期仍没有觉得简言左的表情有什么不对。或许在他看来,这个过程甚至还蛮享受。
不过,临近深夜,时间就变得越发难熬起来。尤其是在周围都睡到东倒西歪的气氛中,池乔期困的眼睛都睁不开。
习惯了软而宽的大床,在这样简陋的环境中,在没有倚靠的情况下,池乔期的确没有办法迫使自己睡过去。
正想着,简言左调整了一下站姿,然后,慢慢的将她的头,抚靠在了他的身上。他站直的身体,恰好给了她可以倚靠的支撑,就像是曾经的很多次。
池乔期缓缓的闭上眼,彻底放松后,意识很快迷糊起来。
醒来,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后的事情。经过短暂的休息,池乔期自觉精神明显觉得振奋了很多。
刚想要跟简言左说,换他过来坐一会,就听见一直沉默的广播突然响过几声很细微的电流。
然后是列车乘务员清晰的声音,“各位旅客,很抱歉打扰大家休息,现在广播寻找医生,列车上的一名女性乘客突然发病,情况危急,希望本次列车上有从事医疗工作的旅客能及时到四号车厢来,谢谢您的配合……”
广播的声音惊动了很多乘客,大部分人睡眼惺忪,但很少有人挪动。
池乔期在第一时间,站起身来。伴随着的,是简言左握住她的手,一路穿过人群。
那一刻,池乔期明白了之前觉得简言左享受的表情。的确,值得珍藏。
四号车厢是卧铺车厢,池乔期到时,病人已经转移到了这里。有乘务员在车厢两侧等,待池乔期表明了身份,一路引到病人跟前去。
已经有医生模样的人在查看病人的情况,池乔期靠到跟前,稍一打眼,就明白病情要比自己想象中严重的多。
“应该是急性阑尾炎。”那个医生基本上下定结论,“需要马上手术。”
池乔期皱了下眉。
旁边,马上就有乘务员模样的人回话,“下一站是语家沟,再有二十三分钟就到站了。”
“电话联系一下那边的医院。”那个医生吩咐道,“看有没有可以进行手术的条件。”
很快,电话打回过来,乘务员拿着电话进来,“语家沟那边的医院是个小卫生院,条件不好,但是处理阑尾炎这样的手术应该没问题。”
“再下一站呢?”站在旁边的池乔期突然出声。
“再下一站?”那个乘务员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然后皱着眉想了一下,“再下一站就得一个半小时后的岭屯了。”
一个半小时。池乔期暗自掐算了一下时间,来不及。
那个医生莫名的看了池乔期一眼,皱着眉不再说话。
列车长开始安排一会的到站事宜。将这节车厢在下一站下车的旅客都安排在临近车厢,保证车厢内畅通无阻。停车延长两分钟,救护车和担架在站台等着,等停车后,病人从火车转上救护车就可以直奔医院。
事项安排的相当细致,周围人的心似乎也安稳了几分。
这期间,池乔期一直在观察病人的情况。然后,她走到两节车厢中间,给叶策打去了电话。
叶策那边已经是深夜,接起池乔期的电话听明白描述之后,言语冷静,“你的猜测呢?”
“初步判定是小肠扭转形成的闭袢性绞窄性肠梗阻。蜷曲侧卧位,右下腹部压痛明显,反跳痛,肌紧张。”两节车厢间不断有风,池乔期握着电话的手有些冻僵,“后期的症状跟阑尾炎的症状的确有些像,但患者在几分钟前已经开始出现不对称性的腹胀,并且随时有休克的可能。”
“得抓紧确诊。”叶策说,“你必须对你自己的诊断有信心。”
池乔期轻咳了一声,没有立刻回答。
叶策那头声音严厉,“不管他们相不相信你,你都得记得,你是个医生。”
池乔期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好。”
池乔期的结论很容易的引起了刚刚那位医生的不满。
他无视了许久,见池乔期仍没有放弃的意思,于是选择了反驳,“我干这行已经快三十年了,从没有出现过误诊的情况。而且,连你自己都不确定你的诊断结果,要打电话给别人求助,还想来说服我?”
这话,落在别人耳朵里,多数人看向她的眼神里,已经开始掺杂着质疑。
池乔期再次重复了一遍,却仍是得不到肯定。甚至,还有些刺耳的声音。
在大家不信任的注视中,池乔期将刚刚从提箱里拿出来的听诊器认真的收回提箱里,然后到距离病人床位大概两三米远的地方坐下,选择了沉默。
车很快到站,担架上来,众人合力将患者抬下了火车。
池乔期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眼睛盯着窗外的忙碌许久,表情一成不变。
火车微动了一下,池乔期抬手看了下时间,大概半分钟之内就可以开车了。
看过时间,池乔期的手自然的放下。却在将要完全垂下的一瞬间,手腕被一股温热的气息包围。
抬眼看去,是简言左肯定的眼神,“我们也去。”
池乔期和简言左到医院的时候,病人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
整个医院的条件比池乔期想象中的还要差许多。一共两层,手术室在一层最西。
灯亮着,池乔期的心越发的不安稳。坐在手术室前冰凉的排椅上,一幕幕的场景从眼前滑过,她甚至期盼自己的诊断是错的。
但回顾火车上的所有细节,她几乎可以断定是误诊。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个情况在手术室里,能被发现的早一些。
就在这样漫长的等待中,手术室的门开了。
出来一个护士模样的人,一出来,直奔池乔期过来,“你是刚刚在火车上说患者可能误诊阑尾炎的人么?”
池乔期迎上去,“是。”
“你是医生?”
“我是。”池乔期肯定的点头。
“快跟我进来换衣服。”护士一把拽住池乔期的手腕。
另一半话,消失在进门的空隙里,“腹腔打开了,阑尾是完好的。”
简言左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忐忑。他眼看着池乔期消失在了手术室门的另一侧,然后,许久都没有出来。
他不知道里面的情况究竟怎样。或许池乔期是对的,但即使诊断是对的,如此简陋的医疗条件下,手术成功的几率又会是多少。
简言左不敢再想,他甚至后悔刚刚在火车上,他执意拉着她下车。
但如果不下车,不面对这样一个结果,池乔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在面临以后所有需要诊断的局面时,她都会比在刚刚进手术室那一刻,要迟疑的多。
他只能选择相信她,相信她的诊断,相信她的能力,相信她会从那扇门中,笑着走出来。
同简言左一样在等待的,是作为病人家属的父女俩。
家境一定不是太好,所以男人在等待的时候,一直不停的打电话借钱。
女孩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所以眼神不停的在简言左和爸爸身上来回游走,有一丝丝的惊吓。
这场手术持续了很久,甚至女孩的表情从最初的惊吓开始变得平常,甚至,还会主动跟简言左聊起天来,“你的家人也生病了么?”
简言左微笑着摇头,“不是。”
“哦。”女孩点头,说不清是自言自语还是在跟简言左说话,“我妈妈生病了。”
“妈妈是对你最重要的人么?”简言左问。
“是。”女孩肯定的点头。
“真巧。”简言左的笑分外暖心,“我最重要的人也在里面。”
池乔期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泛白。
走出来,不道喜,也不报忧。冲着简言左,抿着嘴,皱着眉,声音委屈,“饿了。”
简言左把手递过去,“走,带你吃饭。”
不过,一向万能的简言左也有觉得无奈的时候。这是个非常普通平常的边远县城,凌晨五六点的街道上,没有任何一家餐馆或者商店是营业的。体感零下十到二十度的室外,越走越觉得僵。
池乔期站了几个小时的手术台,已经觉得累,身体越发的倾向简言左。
他们穿过很多条小巷,在池乔期几乎坚持不住的时候,终于看见一个亮灯的人家。
那天,在池乔期以后的记忆中,是她觉得最狼狈却最温暖的一餐饭。
那家的主人是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妻,男主人在煤矿上班,每天三班,六点十四点二十二点,那天是早班,六点需要到单位。女主人送他出门,正巧遇见已经手脚冻僵的池乔期和简言左。
进了门,一搪瓷缸子的热水灌下去,池乔期的手指才觉得回温。
招待他们的,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酸菜面。
东北的平常人家都有酸菜缸,尤其在冬天,伸手进去捞一棵酸菜,拎到水管下冲洗干净,在砧板上剁碎,热锅下上大块的五花肉,稍一出油,将酸菜倒进去,加水一焖。
另一个灶,倒水烧热,轧好的面条下到锅里。待这边捞起面来,浇上热腾腾的酸菜猪肉浇头。
上桌后再切一盘自家灌制的风干肠,吃的酣畅且饱足。
或许在这样淳朴而善良的小城里,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会变得更简单。在外这么多年,池乔期鲜少有这样踏实的感觉。尤其,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
这样的不拘束,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归属感。
女主人执意不收这餐饭的报酬,无论多寡。很朴实的言语,虽是拒绝,仍让人心生温暖。
或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最纯净的感情,有彼此的信任,有肯帮助别人的心。
池乔期和简言左原路返回医院,手术室的灯刚刚熄灭。
因为这家医院的医疗水平的确有限,池乔期和院方一致建议等病人恢复意识后,转到条件稍好的医院继续观察比较妥当。
虽然经济受困,但家属仍是坚持听取院方的意见,并委托院方帮忙办理转院手续。
这一切安排好,池乔期再没有其他可以做的事,便在病人家属道谢后准备离开。
转身,碰见刚刚火车上那个医生。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池乔期读出了对面那双眼睛包含着的许多层意思,有歉意,有感激,还有面临她时的愧疚。
池乔期没有等对方先开口,而是主动把手伸了出去。
握手间,一切话语都不必再说。
池乔期道别后才发现,刚刚还在身边的简言左,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去了病房,正在门外跟一个小女孩说着什么。
池乔期走上去,隐隐的听见女孩在复述一串数字。很简单的六位数,却貌似没什么关联。
复述完毕,两个人就非常愉快的说了再见。
池乔期有些莫名,路上还就这件事专门问过简言左。
简言左没有解释,只是抿起嘴角,非常愉悦的说了一句,“秘密。”
一个只有使用那串数字才可以解开的,关于藏在小女孩上衣口袋里某张卡片的秘密。
几经颠簸,简言左和池乔期终于找到纸条上写的村子。
只是,打听了好几个人,都没有人知道一个叫曾淮初的人。
池乔期开始怀疑叶策得到信息的真实性。
不过很快,等池乔期稍加描述,就有人表示认识,“你说的是曾医生吧?”
应该是。在这样一个不大的村子,曾姓也不算多见,再加上职业似乎也吻合。
于是池乔期问道,“她现在在哪儿?”
沿着路一直走下去,拐角,就是曾淮初的家。不等进门,就能闻到很浓厚的药香味。
院子里,雪已清扫干净,露着一尘不染的青砖。整个气氛,倒显得比简老爷子的老宅还要清净。
池乔期和简言左步上石阶,屋里恰好来看病的人离开。送他出来的人,面容姣好,长发轻挽,池乔期只一眼,就知道这是她要拜访的人。
同样,曾淮初也是有着敏锐直觉的人,眼睛只从送走的人身上挪到池乔期脸上一秒钟,表情已经了然。只是,她却选择了无声。
所以,池乔期主动说道,“我是代叶老师来的。”
曾淮初是一个极懂生活的人,周围的环境虽然贫穷的有些破败,但她的心里自有山水。
三盏明前茶,每一盏里二三十枚莲心,热水冲泡,新鲜碧绿,根根分明。
谈话间,言语温润,谈吐优雅,仍饱有气质。她的确是一个能够吸引住别人眼光的人,也难怪叶策会对她一直记挂在心。
池乔期忽然有些佩服眼前这个人,佩服她那时候坚毅的离开和现在的从容,佩服她在这样的环境中还能保持淡然雅致,更佩服她对于旧事的淡忘和不究。
曾淮初只招待了简言左和池乔期两盏茶,然后,送客之意逐渐浮现。
池乔期也无意多待,她选择过来,本身就像是个帮助叶策告别过去的仪式。叶策本身亏欠曾淮初太多,如果不找人代他见她一面,他此生难安。而池乔期有义务并且也愿意帮助叶策,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池乔期向曾怀初转达了叶策想要赠予的帮助,但很明显,曾淮初不需要。
这个女子骨子里清高且倔强。只一句话,便已然表明了立场,“如果可以,请他不要再以任何一种方式打扰我的生活。他本身的不打扰,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帮助。”
池乔期了然,很快选择了告别。
回程途中,池乔期一直在想怎么向叶策转达曾怀初所表达的意思。
最终,是简言左的话帮她做的决定,“原话告诉他就可以,因为他让你过来的目的,就只是帮他带去一个真实的答案。”
无论那个答案是什么,叶策一定已经做好了所有接受的准备。所以只需要诚实,就已然足够。
在与曾怀初接触的过程中,池乔期对于离开和舍弃有了新的认识。心底那个久久无法抉择的事情,也终于有了答案。
或许这个答案一直就有,只是缺少个人告诉她,她的决定是对的。
而在读懂曾怀初对于过去一切的态度时,池乔期忽然觉得,对错已然不是那么重要。
就像曾怀初的离开,就像苏笛那的陪伴,就像她即将做出的选择,本就没有对错。更何况,有些铭记,不仅仅存在于相处中,更多的存在于分开后。要面对的,仅仅是那颗是否愿意等待和陪伴的心。
从曾怀初那里回来后不久,简言左和池乔期在池家的老房子里,吃了一餐简单而安静的午餐。
老房子里陈设被池乔期简单的整理过,很多细碎的东西用盒子装起,塞满了乔朵之前一直未能装满的橱柜。
整个房子里,唯一有生活气息的地方,大概只剩餐桌,而位于餐桌两侧的他们,却相寂无言。
餐后,池乔期和简言左一起,回到了那家曾在二十一年前以他带着她离开为最终定格的孤儿院。
已经临近严冬,孤儿院的铁黑色栅栏上有落了还没化开的雪。整个房子似乎是浸在一片积雪里,显得寂静而孤单。
时间过去这样久,孤儿院周围的环境仍是没有任何变化,或许唯一有些不同的,是池乔期现在的心境。
当初跟着乔朵、池锦原和简言左离开,她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对孤儿院本身并不喜欢,却也并不排斥,所以并没有觉得有多么欢喜。而现在,池乔期站在孤儿院的栅栏前,才明白,她是多么幸运,才没有跟命运擦肩。
池乔期和简言左没有作为访客进到里面,站在栅栏外,一切可以尽收眼底。当然也包括扑面而来的,那种寂静孤单的气息。
这是孤儿院里特有的,在除此之外的任何地方都找寻不到的气息,也是池乔期之所以选择带简言左过来的原因。因为在接下来的日子,这种气息会长久的伴随着他,直至老去。
这是简言左最接近成功的时刻。简亦为的倾向,和他最近锲而不舍的努力。
只等那个节点,将那个结果,公之于众。只等那个时刻,将万丈光芒,加于他身。
这是属于简言左的命运,纵然因她轻微的改变过,却仍是及时的纠正过来,然后剩下的一切,都不再会有任何改变。
虽然在这之前,她不曾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在她离开了六年,跨越万水千山的回来,却仍旧还要离开的一天。虽然她也没有预料到,在她逐渐好起来的时光里,他们仍会错过,甚至,是永别。但在做出这个选择之时,她并不后悔。
他们本该有各自的路,也本该有属于各自的生活。而她,就像简亦为说的,的确不能成为那个意外。
他继续沐浴在属于他的万丈光芒中,执掌简氏,成为那个让人羡慕的存在。而她,继续回到一片平静中,日复一日的过着同样的生活,然后慢慢老去。
他们的人生轨迹,从分开,到重合,再到分开,然后可能会永远不会重合。
或许她也会继续关注他,看着他每每出现在媒体前冷静而适度的脸,看着他一步步的执掌简氏,并且将简氏送到更好的位置上去。
但这一切,无论想起来有多么的令人热血沸腾,唯一注定的,是她已经不能陪在他身边。
虽然“不相见”这个词,是这样的残忍和悲凉。但它预见着,他们都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未来。
这一刻,或者说在很早以前,池乔期就已经做出了决定。所以她才会在日常中,把除了简言左以外的所有事情,全部处理妥贴。只为了,随时可以离开。
只是,池乔期没有想到,先说出离别的那个人,是简言左。
在她带他来孤儿院的这一刻,在她想要先行放弃的那一刻,他已经觉察到她的去意,而他,没有挽留。并且先于她,将离别的话,说出了口。
他说,“我想,你还是先离开一段时间比较好。”
的确比较好,这也是池乔期心中的答案。
但是,当简言左把话说出来的那一瞬间,池乔期的心里,忽然有一种被放弃的感觉。
就像现在回想起当初,在乔朵和池锦原来的那个上午,老师对她说,小七你今天不用出去了,就老老实实的呆在活动室里。
那时候她不明白,而现在,她比谁都懂得,那一刻,老师已经放弃了那天的她。
而现在,这种感觉,又再次包围了她。
唯一不同的,那时,她是无知。而现在,她已很坚强。
所以,池乔期仍旧可以微笑着,说,“好。”
这样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的离别,简言左没有亲自来送她。
池乔期只身拎着那只一路伴随她的小皮箱,打了辆车,直奔机场。
那一刻,池乔期忽然很感谢叶策,如果不是他送自己的这只小皮箱,那她身边真的就再没有这样熟悉的东西。
出租车里,广播正在播送着关于简氏的新闻,池乔期向窗外看去,路边的电子屏上,简氏最新的广告正华丽的展现着。
像是巧合,却更给了她离开的理由。
在安检处,池乔期看到肖随。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她。
池乔期慢慢的走上去,站定在肖随面前。不言不语,等待肖随开口。
肖随拥抱了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会理解他的,对吧?”
池乔期没有回答,她不知该如何回应肖随的这个问题,而且走到这一步,及时她理解,又有多大的意义呢。
于是,轻声告别,按部就班的过了安检,将所有的猜测,留给了肖随。
送别了池乔期,肖随根据许莫提供的地址,来到一处庄园。
已经是冬天,映入眼帘的,除了凄清,就只有萧瑟。就像他猜测,此刻简言左的心情。
庄园最中的位置上,有一间平方不怎么大的木屋。肖随推门进去,没走几步,看见许莫正站在楼梯口的位置。
走过去一看,下面仍有一小排继续的楼梯,最下面的部分渐渐隐藏在光里,像是通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境。
肖随正要下去一探究竟,却被人颇有力度的拉住。侧脸一看,是许莫坚定的摇头。
架子上,今年新添的酒。时间太匆忙,他甚至还未来得及跟她分享。
终究,他还是把她放走了,一如所有人希望的那样。或许,他们说的都对,将她留在身边,是对她最大的伤害。
她是他明显的软肋,纵然他时刻伪装,可他仍是失败了。简老爷子的提醒,简向深的威胁,时时刻刻在他耳边浮现。他不愿意却必须承认,她或许会因为他,遭受到不必要的危险。
虽然在现在的时刻里,他最想让陪在身边的人,是她。但六年前的劫难,她已经再也经受不起那个万一,而他亦是。所以,唯有分离。
他以为他已经将一切全部安顿好,也将心里的不舍全部封存好,只要不当面面对分离,这一切的情绪,就不会外露分毫。但他没有想到,即使这一刻他身在这里,即使她已经坐上了离开的班机,那种从心底开始蔓延疼痛感,仍是让他觉得窒息。
简言左开了一瓶酒,将两盏酒杯慢慢的斟满。
那天在这里,他曾许诺过的事情,虽没来得及同她一起,但他仍要兑现。
端起一杯,微斜,轻轻的碰上另一杯。声音清脆,回响持久。
他端着酒杯,慢慢的喝干。
他缓缓的闭上眼,已然浮现她微笑着面对他的样子。
微酸回甘的触感中,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一路顺风,壳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