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按平常这个时间算,日头早该与大地见面才对。可今日云厚压顶,天色阴郁得很,虽然刮着很舒服的东南风,但有雨的可能性极大,不算是个好天气。
国民革命军三十七师,一团一营二连连长李近江站得笔挺,身边端枪的大兵个个神情严肃,汹汹之势惹得街上路人无不驻足而望。他们没有站在别处,而是站在南京城最繁华那条街,人流最密集的那条大十字路,百桐戏院的门前。
那卖戏票的年轻小伙,见到这架势倒也没有乱了阵脚,可也愣了几十秒钟,才跑回戏院叫出管事人。柴寇海晨起有练功吊嗓的习惯,今日兴致不错,一柄荷包枪耍的入行云流水。卖戏票的小伙匆匆而入,喘了几口气道:“班主!外面...外面来了好多兵!您快去看看吧!”
戏院和酒吧本就是这屋那屋的关系,住在隔壁,消息来的也不慢。就算不传,谁出门看一眼,也会知道的。很多人...包括我在内,都纷纷想着出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柴寇海带着几个徒弟,很快来到戏院门前,此时聚集的人已不在少数,柴寇海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见到这场面没有慌,笑着抱拳道:“几位长官,这是有什么指教?还是想要听戏?”
李近江打量着柴寇海,知道也听说过这位,柴家戏班的柴寇海么!有名得很。来南京后,慕名来听他戏的人数不胜数。“柴寇海柴班主?”柴寇海额首:“正是,长官这是有什么事吗?”
柴寇海不敢怠慢,他没有当过兵,但这年月见得多了多少明白点,一看领口、肩膀就知道这人大小是个官,咱们平头老百姓惹不起。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带人端枪来,不用说准没好事。
“接到举报,百桐戏院有复辟封建之疑,今日我来,是要摘你门上这幅对联的。”
要知这件事情原委,还要从昨日讲起。昨日上午十时许,虎大飞打着探亲的名义,敲开了李近江办公室的大门。李近江和虎大飞确实沾点亲,虎大飞管李近江母亲的大哥叫姐夫。这年月每户家里孩子普遍比较多,十户人家里就能有五、六户,母亲和出嫁的女儿同时怀孕的。那时候成亲结婚也都早,所以父亲母亲年纪都不算大,这都不算什么新鲜事。
虎大飞和李近江年纪差的也不算大,李近江今年二十三,虎大飞怎么也是奔三十五的人了。他们俩家也算大家族,以前过年的时候两家聚过,虎大飞和李近江那时候见过一面。只是那时虎大飞还不是白虎堂堂主,李近江也还没有参军。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李近江才十五六的年纪,还在念书。虎大飞已经加入京门,对家里就说在外面做生意。也不知怎得,虎大飞一见李近江那个细皮嫩肉的孱弱样,气就不打一处来,没给过好脸色,李近江更是对其不理不睬,活脱脱的两看相厌。
他们俩这亲戚太远,即便看对方不顺眼,也没什么关系,毕竟日后见面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谁也没想到,多年之后,两个人都在南京落了脚,还都闯出了名堂。
原本谁都不知道对方在这也就算了,可偏巧那日三十七师初入南京,虎大飞带着人在街边茶馆喝茶,李近江带着几个弟兄去那歇脚,这两个人才第二次见面。时隔多年,容貌多少都有改变,尤其是虎大飞那越来越大的肚子,李近江也变得又高又黑,想认出对方难度极大。
两人对视了几秒后,虎大飞率先站起身,李近江见有人看他也站了起来。虎大飞不敢确定问了句:“你是不是姓李?”
李近江打量眼前人反问道:“以前见过?”
“你叫什么名字?”
“李近江......你是?”
“李近江......你舅舅可是姓范?”
“你是虎大飞?”
就这一句,两个只见过一面的‘远房’亲戚,这就算是相认了。虎大飞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孱弱的白面小子,现在竟然当了兵还成了连长!尤其是他摘下帽子,头上那道刺眼的疤痕,让他不得不重新认识李近江。
而李近江听说虎大飞在京门的一些所作所为后,不想在搭理这个人,本来也不想理,当年就看着不顺眼,现在他做了这般勾当,更是两条道的人。不论从职业还是从内心,人生观、价值观等等,都不是一个层次的,聊也没什么可聊得,再说他也挺忙的。
寒暄几句还是免不了的,两人当年虽然互看不顺眼,但没有发生任何矛盾,面子上也都还过得去。虎大飞自己心里也清楚,所以从那一面后,两人几乎没有再见面。
今日是他和李近江的第三次见面,这见面次数,用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可今日不同,虎大飞是作为举报人来见他的,也算是求他办点事。这才见几次,就求人家办事,虎大飞的面子有点挂不住,可谁让昨晚跟娟香吹牛皮来着,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
他准备了一只锦盒,锦盒里放了三条小黄鱼。他不知道李近江什么脾气,但求人办事,不表示表示说不过去。程序都想好了,进门先唠唠家常,然后暗指一番,接着就是重点......最后奉上锦盒。
一切想的都很好,但当他进入李近江办公室大门后,他忽然觉得,他和李近江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有一种自卑感?虎大飞觉得,自己就是处在一个很正常很现实的一个世界,弱肉强食,有钱有地位就是王道。而李近江不同,通过谈话他就知道,他们两个完全不同。
刚进门时,李近江正伏在案上,听到开门声才放下钢笔抬起头。李近江办公室不大也不小,应用之物一应俱全,一张办公桌、一张单人床,屋内收拾的干净整齐。衣架上挂着军装外套和两件西装。
刚一进门,虎大飞瞧李近江的那个样子,就知道这小子永远和自己不是一条路上的。他身边的兄弟,个个都一副怂样,地痞流氓的扮相,当然他自己也是。可李近江的感觉跟他们,真的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其实这个世界上跟李近江相似的人还有很多,虎大飞也不是没见过。按照李近江这个标准去找,军校一抓一大把!可虎大飞不这么想,因为李近江跟那些军校的学生不一样。军校的学生跟虎大飞没有半毛钱关系,军校的学生还没有爬到李近江现在的位置上。
人就是这样,都会去讨厌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更有趣的是,当我讨厌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也同我讨厌他一样的讨厌我。说白了,看不上眼的人,这辈子都看不上眼。就是杠上了,没有办法。
虎大飞烦李近江,就是因为李近江身上的那股劲,那些习性,他身上都没有,甚至说达不到。这也算是一种嫉妒。这种嫉妒心理,尤其是在李近江当上连长后,在娟香看李近江的那种眼神后,越发强烈...强烈到想要一刀弄死眼前这个臭小子。
不错,虎大飞今日来找李近江,带上了那个自认为以自己为天的女人娟香。娟香原是京门妓院蒙骗进来的良家女,被骗来那年十六岁。期初她同其他被骗进来的女人一样,宁死不从。可到最后终究还是没斗过妓院的人,她也想过寻死,剪刀举起来的那一刻她犹豫了,她下不去手。
好死不如赖活着,她才十六岁,就这么被人欺负死了?那这十六年真是白活了。她不甘心,所以她发誓,就算做**她也一定要出人头地。不要脸了?脸算什么?当饭吃还是当衣服穿?她不在乎!只要自己过舒服了,怎么样都无所谓了......除了这条命,还有什么所谓?
她也是有些手段,不然也不会爬到虎大飞的床上,还让虎大飞痴迷到现在这种程度。虎大飞几乎什么事情都听她的,虎大飞迷上抽大烟,也是娟香拿来供虎大飞舒服的。娟香这个女人不简单,她的底细也不见得就这么简单。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李近江给人的感觉很干净,意气风发加上小麦色的肌肤显得很有男人味。虎大飞跟人家没法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娟香看李近江第一眼,就觉得这小伙子不错,那股风骚劲也都上来了,脑子里还冒出一个正常良家女子不敢想的想法。
只是一撇,李近江便将视线转到虎大飞身上。
“你来找我有事?”
按部就班虎大飞道:“哈哈哈!近江贤弟,来南京多时,都没去家里坐坐。今儿得空,带着你嫂子来看看你。”
李近江扣上笔盖道:“......能惊动白虎堂堂主,一定是大事吧!有话直说,下午我还有个会。”
本以为还能聊上几句,他倒是直接,不过这样也好,他也不想拐弯抹角。
“呵呵呵...是这样的,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顺应时代潮流,非常拥护新政府。但是吧...他也不是所有人都拥护政府,总有那些老旧思想的人,拖时代的后腿。咱们俩是亲戚,我跟你说了,是不是也算为新政府出力?你在南京大小也是个官,这也是对你工作的一种支持对吧!”
“有人拖时代后腿?”
“有!有啊!他家门上挂了一副对联,那副对联可不怎么好,记得清朝刚被推翻的时候,就有人提过,可这个人蛮横又使了些金银,就把这事压下来了。可现在倒好,这个人在南京行事越来越无法无天,我看政府应该压压这个人,顺道在用这件事情震慑一下其他有封建思想的人。”
来了兴致冷笑着,可面上却并不像是对虎大飞所指那人的不屑“哦?这个人是谁啊?”
“就是那个百桐戏院的老板胡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