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醉梦一场
“……夫人,您看到小姐了吗?”
由远及近的嗓音,打破了暖英阁难得有些清冷的早晨。
放下手中的碗筷,三公主抬眼就看到小香心急火燎的闯了进来,她不由打趣道:“跑这么快做甚,难不成蓝幽在后面追你?”
换作平时,小香必定是会一脸傲娇的回一句“大灰那四条小短腿儿,才没我跑得快呢”,而现在……
“夫人,您知道小姐去哪儿了吗?她为什么说她走了呢?小姐是不是有事出去了,等会儿就回来了呀?”
她一刹住脚步,话头便迫不及待的砸出,语气又快又急,说得三公主嘴边的笑意还来不及褪去就僵在了脸上。
“你拿的是什么?”
听言,小香的神色蓦地沉了下去,她紧了紧手中攥着的东西,“这是小姐留给夫人的信。”
“拿来我看看。”
打开那张简单得连封皮儿都没有的纸页,三公主心中瞬间一窒,信中只有寥寥数语,她却看了好久也移不开视线。
“夫人……是不是我做错什么,惹小姐生气了,所以她出去玩就不带小香了?”
三公主目光未动,不以为意的道:“萧儿只是觉得府中太闷,想出去走走,又恰逢教她医术的那位先生路径此地,她便跟着一起去了。”
见她面容不改,神色平和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小香恍然道:“哦,对了,小姐以前也经常出去到处晃悠的,小香这就寻她去。”
以前?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奢望着,可如今的萧儿,已经和幼时赌气离家出走的人儿……不一样了。
三公主按着原有的痕迹把信纸折好,看也不看那个急惊风一般往外走的人,“萧儿也给你留信儿了?”
她虽是在问,可话里一点疑问的语气也没有,依着小香的单纯心思,如果不是萧儿直接告诉了她什么,她是压根不会把“离开”二字和自家小姐挂上钩的。
“……嗯。”小香顿住了脚步。
“她说了什么?”
“小姐……让我不要找她。”
三公主轻扯唇角,一派轻松的道:“哦,那便依她的意吧,想是玩够了,自然就回来了。”
“不会的……她不会在回来了。”
呆立良久,小香忽然转过身,两行清泪霎时间就弥漫了眼眶。
“论武艺,刀枪剑戟小姐样样都占,可她却连一点拳脚功夫都不会……小姐虽不爱习书,但一手楷秀小字曾让夫子赞不绝口,而她,运笔之初就显生疏。”
以往的回忆历历在目,言语之间,那些画面犹如泉涌一般重现在小香的脑海里,她哽咽道:“小姐从小就是一副侠义心肠,爱玩爱笑爱凑热闹,哪里人多脚就会不听使唤的往哪儿走……她呢,对谁都是冷冷淡淡的,哪怕是带着笑,也让人热络不起来,甚至有些时候,安静得能让任何人忽视她的存在……”
“小香,你到底想说什么?!”三公主打断她,探究的眼神中,些许诧异,些许无奈。
本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在逃避现实,给那些所谓的“不同”编造借口,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说服自己,不曾想,这丫头也……
唉~她早该想到的,小香自打入境后就跟着萧儿,两人几乎形影不离,这么多年过去,她对萧儿的了解,不说毫厘不差,八九分却是绰绰有余。
小香泪眼婆娑的望着三公主,祈求道:“夫人,我们去把小姐找回来吧,她没有什么教习医术的师傅,就连徐老大夫都是一个幌子而已,这些事情她从来就没有瞒过我……都怪小香太笨了,到现在才发现。”
“回去吧。”后者闭了闭眼,心中叹出一抹黯然。
那孩子,身上有着一种与同龄人不符的稳重妥帖,与她相伴,年长几岁的小香却显得更加稚气,现如今,没了她在身边,小香仿若一朝之间成长了很多。
三公主打量着她,恍惚几息,眼前蓦然就出现了那双美丽的眸子,笑眼弯弯的如同浩瀚星海中的一轮弯月,仿若在甜甜的唤她“娘亲”……
隐约间,她看到眼前之人骤然跪在她身前,“夫人,她不是坏人的,她会很耐心的教小香东西,会在听到小少爷入狱之后冒险去揭皇榜,还会在您头痛失眠的时候偷偷去配药,夫人还记得您床头柜上的紫鼎香炉吗?那里面已经添了几十味辅料,全都是她一点一点的……”
“够了!”三公主突然厉喝出声,她不能再听下去了,否则心底好不容易沉寂下去的不舍就又该冒出来了。
这段时间以来,她早就把那孩子当成了如同萧儿一般的存在,再一次眼睁睁的看着女儿离开却无能为力,她心里有多痛,怕是无人能体会。
“夫人……”
三公主鲜少在人前动怒,并非是她性子温软,各中缘由,想必边境那些泼皮痞兵最能体会,小香对她亦是敬重,除了自家小姐的话,她便是最听三公主的。
但这一次……她倔强异常,急道:“夫人,你让小香去找她好不好?她不会武功,那天夜里差点就中箭了,若不是……”
“你说什么?中箭?!”闻言,三公主骤然回神,猛地抓住了小香的手。
“……”
后者被惊得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小香,你仔细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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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拂着海风的夏日,仿佛连云彩都变得轻飘飘的,萧凰握着手中的茶杯,看着客栈外稀稀落落的马桩,神思飘得很远很远。
十余年无父无母的日子,那种被舍弃的痛,她不是没有切身体会过。
原以为自己早已看淡,不对亲情抱有任何奢望,可命运却始终在和她兜兜转转的开着玩笑。
时空转换,陌生的世界,陌生的身份,陌生的家庭……一切都突如其来的让她毫无防备,离奇得让她都不确定自己到底应该是谁。
原本一个人的生活,孤独而又毫无牵绊,是她惯有的生存模式,她从来没觉得那样有什么不好。
因为无论身处于何种环境,只要她按着自己既定的步调走下去,与这个世界井水不犯河水,不需要试探,不需要揣摩,一步一步,即使走得小心翼翼,也能随性洒脱。
最初,她是如此认为……
但,生命中不可估量的因素太多,她知道人类所处之地,必然就会产生无私无畏的情感,后世医院里那些为孩子捐献器官的、地震中那些以身护幼儿的……哪一件不能惹人满目热泪?
可那样的感动,她早就没有了,她也记不清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他人口中的冷血心肠,医科院里独来独往的怪胎。
也许是在她做第一场开颅手术之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又许是在陪着法医教授出入太平间做记录,没有一点心理负担的时候?当然,也可能更早,早到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对于亲情伦常,这几个字光是出现在律法条文里,萧凰都会觉得可笑,亲情?那是她三岁之后就不在幻想的东西。
乃她曾在一场全国范围内举行的竞赛答辩上,听到对方辩友如何高谈家庭和睦对教育的重要性之时,她还能近似冷酷的反驳一句“血缘之间虚无缥缈而又脆弱不堪的情感不过是自然界过剩的杂质,于心愚体懒之人而言,家庭只是惰者的温床”引得台下评委唏嘘不已。
那种吃惊中夹杂着旷世谬论的荒唐眼色,萧凰至今都还记得。
何谓“天意弄人”?她想,那可能就是老天爷为她前半生顺风顺水的日子里,开辟的一条荆棘路吧。
将军夫妇对她的疼爱,温暖而又细腻,她没做任何努力,就轻而易举的得到了,如同温水煮青蛙一般,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心……已经动摇了。
在那温情脉脉的将军府里才生活了几个月,渐渐的,她都快忘了自己是“萧凰”,而非“即墨萧凰”,即便……她很清楚的知道,那份关怀,本不属于她。
可就算如此,她心底仍旧盼望着能融入到那种亲情中去,但命运这东西,却总是不肯放弃对她的捉弄。
因此,她本已步入正轨的生活,就在这迟来的真相中,土崩瓦解。
临走之前,她深深的望了一眼那高挂在将军府大门上的牌匾,良久,转身离去,晨曦的阳光,照在她身后踩过的街道,显得异常明媚,也异常的刺眼。
可能她天生就是一个流浪者,在将军府里的那些日子,终归只是她“偷来”的一点温暖……
权当是一场梦罢,醒了,梦也就散了,萧凰轻叹了一口气,思绪回笼,手边的瓷杯也褪去了温度,些许微凉。
她提起一旁的温壶想掺点热水进去,可还不待她拿起杯子,“碰”的一声,一锭沉甸甸的银子便直直的飞到了她的茶杯里,瓷杯倾倒,茶水顿时淌了一桌子。
“……这位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壹号桌位已经被秋公子给预定了,本店还有其他……”
听见右边的动静,萧凰转过头就看到客栈掌柜的捧着几腚银子,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一脸为难的模样。
反观始作俑者,倒是一派清闲的翘着二郎腿搭在桌上,背后靠着窗台,双手枕在脑后。
忽然,他似是察觉出了一道打量的眼光,骤然转眸,目光凛冽而又阴狠,在毫无预期的撞上她的视线后,又收放自如的撇开。
那样的眼神……像是镶嵌了鸷鹰的瞳子,凉薄得让人后背发毛,萧凰不由暗暗心惊。
转过头,又听得他一脸不屑的说道:“秋公子?呵,先来后到的规矩你懂不懂,爷只知道,这位置刚才爷付钱了,怎么,嫌不够?”
“哪能啊,这位爷,您看……”
“滚开,别来烦爷,你这破店不想开了是吧!”
闻言,掌柜的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容可掬的说道:“爷说笑了,此处方圆十几里,就小老儿这一家客栈,要是不开的话,像您这般尊贵的客人,哪能有歇脚的地方啊。”
虽说他这话是谄媚了点,可却一点儿也没有夸大其词的成分,客栈外只有一条官道,北边尽头是京都,南边尾端是濬城,每天来往的商队不知几许,哪个不是有钱的主?
呵,这位掌柜的倒是圆滑有度,横竖让人挑不出错处,也对,他每天都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没点交际的本事怎么能行。
收回视线,萧凰抽出几支木筒里的箸筷,随手便把桌上那湿漉漉、且附着几片茶叶梗的银块扫到了地上。
一旁眼尖的店小二立马乐呵呵的过来给她收拾桌子,重新换了茶杯后,原本在地上躺着的银块便也不见了踪影。
萧凰心知肚明,倒也没说什么,左右不是她的钱,到谁兜里都一样,反而是店小二习惯性的一句“公子慢用”,让她顿了一下。
难得静音了一会儿,旁边暴跳如雷的吼声又再次传进了萧凰的耳朵里。
“爷说让你滚,你聋了,听不明白吗?!”
“没,没……小的这不是……”掌柜的吓得一哆嗦,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遇到这么一位难缠的祖宗,他比谁都想掉头就走,可楼上的那位……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啊,哎哟,真是要了老命了!
“算了,爷个儿今天心情好,不和你计较,麻溜儿的上几个好酒好菜,送到爷挑的位置上,快去!”
“唉?……哎,哎!”
眼前僵局骤转直上,掌柜的云里雾里的赶紧应下,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句……
“爷的银子,你就这么随意的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