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乔去过很多地方,但很少旅游。
欧阳绮曾经鄙视过她:能不能不要把每一次出去放风的机会都整成学术考察?
所以温笛听见她说要出去旅游三四天的时候,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是硬件就要不断地升级换代,永无止境地创新,稍有一步迟缓,便会被后来者居上。
有过了前两代Phoenix系列产品的经验,南乔对接下来即刻飞行的发展路径已经有了非常明确的蓝图。
目前研发人员的四分之一集中在专业影视航拍无人机的开发上面,产品已经基本成型——八旋翼的“飞天”。“飞天”不像Phoenix系列有着非常时尚而简洁的外壳,却是像裸露内件的陀飞轮手表一样,能够看到其所有精密的零件和路线走向。八根螺旋翼,在空中俨然一只黑蜘蛛,具有强劲的动力。
这正是因为“飞天”本来就不是为普通用户设计,强调的是实现在影视航拍中的强大效果。它操作更加精密复杂,功能更加丰富,必须由专业飞手来控制。这正是“即刻传媒”的御用设备和杀手锏。
而另一边,则是南乔又有了一款新品的构想,研发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南乔把公司的事情都打点清楚了,在三月初出了门。
她没有坐飞机,坐的是高铁。
当满眼的颜色从枯灰变作嫩绿的时候,当车厢开始蕴满了湿润温凉的水气的时候,她知道她到了。
辗转从中巴车上下来,满眼都是金黄的油菜花。黄灿灿底下是醉人心脾的绿。碧油油的群山之间,村落依山傍水,白墙黛瓦,马头墙层层跌落,充满了韵律感。
南乔背着包走在田埂上,斜阳遍地,村民们三三两两地往家里走,田边路上,男人骑着摩托车载着农具,女人抱着孩子往来,停下来聊上两句。
这个村子并不是婺源的旅游景点,所以没什么游客。处处都还是淳朴的农家气息,其乐融融。
南乔问一个大嫂:“请问‘越秀英’住哪里?”
大嫂是痛快人,往小河对面一指,操着一口带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说:“你说时家嫂子啊?住那家,对,就是河对面,石桥头的那家。”
南乔虽然仍是白衬衫、牛仔裤,外面套了件米色风衣的随性打扮,但那身的气质一看便知道是外地来的城里姑娘。
大嫂看她模样长得好,笑眯眯地问:“姑娘,来找时家嫂子做什么呀?”
南乔说:“吃过越阿姨做的清明饼。”
大嫂说:“哎呀呀呀呀!”然后就笑眯眯的不说话了,对着南乔左看右看,胖乎乎的脸上满是笑意。
南乔找到了越秀英的房子,是一座非常典型而又普通的徽派建筑,青砖门罩,石雕漏窗,虽然不大,却干净整洁,充满了古朴简淡的气息。
院子的门没有关,南乔站在院门口,看见院子中种着枇杷树,亭亭如盖。地上是干干净净的青砖,靠着粉墙的边上,生长着簇簇青草。
屋子的主人端着一个大竹筛子从堂屋里走了出来。她大约五十出头,穿着朴实而又整洁的蓝色衣服。她的嘴角微微上翘,温和慈爱。手指上缠了些胶布,一看便知是个特别勤劳的女人。
她的眼睛很美,和时樾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有一点淡淡的透明。只是她是纯然的宁静,有着这个年纪的人所独有的智慧。看得出,她年轻时也是个好看的南方女人。
越秀英也看见了南乔。见南乔站在院门边,看着她,似乎目中有所期待,便和蔼问道:“姑娘,你找我?”
南乔:“……”
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她扯不来谎,张了张嘴,道:“我过来……旅游。”
越秀英笑了:“怎么来我们村了?我们村小,这个点就没车出去了。”
南乔回头两边看了看,依旧回来望着越秀英。
越秀英看她像是蛮无助的样子,说:“这样吧,姑娘,我儿子给我在婺源的镇子上买了两座房子,专门给游客住,很干净的,我还一直没动过。我找个人把你送过去吧?你随便住住,我也不收钱的。”
南乔摇头:“不。”
越秀英忍不住笑了:“这姑娘,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跟我儿子一样,像个娃!”
南乔说:“阿姨,我能在您这里住一晚么?”
越秀英慈祥地笑道:“刚还怕你城里人嫌弃我们乡下人脏呢。我房子小,不过床还是有。姑娘要是住的惯,就在这儿住吧。”
这房子有了些年头,还是非常老式的格局。正门进去一间堂屋,然后四角分别是三间卧房,一个厨房。
越秀英把南乔安置在了时樾的房间里。她指着堂屋右上角的房子说:“那间倒是一直空着的,但是过世的老人家住过,怕你觉得犯忌讳。”
她又指着时樾的房间,说道:“这间是我儿子住的。要是他结婚了,这就是他的婚房。不过他一直在北京,看样子也不会回来结婚了。”说到时樾,她脸上总是特别的温柔慈爱神色。南乔看着她,依稀想起母亲对病床上的大姐也曾这样过。
越秀英说:“这房间我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被子床单都新换的,姑娘你就放心睡吧。”
南乔看向这个房间,墙上有不少时樾的照片,按照从小到大的顺序贴着。一看小时候就是个极顽皮又凶狠的小孩。
最新,也是最醒目的地方,挂着一张放大的照片。二十来岁的时樾穿着空军军服,肃正敬礼,威武神气极了。
越秀英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里,便笑着告诉她:“哦,那就是我儿子!”
南乔说:“很像您。”
越秀英有些自豪地笑了,说:“哎,像他爸多些。只不过……唉,这小子比他爸有出息多了。”
越秀英去做晚饭。南乔之前看着时樾做过几次,对婺源人做饭的套路大概有了些了解,便帮着越秀英洗菜切菜,还能拌点调料。
越秀英看着惊讶:“你这城里来的小姑娘,怎么这么懂我们婺源菜?”
南乔淡淡地笑:“看您做,就会了。”
越秀英问道:“你也是南方人啊?”
南乔点点头:“H省的。”
越秀英看着她,越看越是喜欢,边炒着菜边遗憾说:“可惜不是北京的哟。什么时候我那小子能带你这样一个媳妇儿回来,再生个大胖小子,我这辈子也算是圆满了。”
南乔望着她,淡淡道:“您是有福气的人。”
越秀英和南乔投缘,也是家里少有人来住,和南乔的话便一直很多。南乔也是奇迹般的总能接上话,两个人一老一小,竟是十分和谐,晚上还能一起看一个电影频道放的亲子真人秀大电影。
越秀英仍然没有放弃把时樾推荐给南乔。她说:“这是我儿子投资的呢。”
南乔淡淡地笑。她问:“您一直一个人在这里住?为什么不去北京和他一起?”
越秀英和时樾一样,微微地眯起眼睛,像是想起很久之前的事。“北京我待过蛮长时间,还是在这里自在。我儿子有他自己的一片天,他心里有我这个妈就够了。”
南乔问:“您在北京待过?”
越秀英叹道:“是啊,我之前关节有毛病,疼起来连路都走不了。我儿子孝顺,在北方当兵之后就找到了一个军医院的专家医生,把我接过去看病。”
“病是看好了。偏偏是我家老头子惹是生非。”她拉着南乔的手,“也是看你面善,跟你唠叨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南乔点头:“您说,我听着。”
越秀英说:“我家老头子能干,心眼活泛,就是好赌。因为这事儿,我儿子小时候也没少和别人打架,护他老子。我儿子当时都跪着劝他爸,和他爸打赌,要是他能选上特种兵,他爸就戒赌。”
“我儿子是真有出息,还真就选上了。那时候我家老头子老实了几年。后来我去北京看病,他也过去照顾我。”
“我们都是小地方的人,到了北京,那就是花花世界,好多人都坏啊。病差不多看好的时候,我家老头子也得了闲,出去竟然又赌上了。也不知惹上了什么灾星,被人打得只剩一口气。就和我儿子见了一面,就走了……还欠了一屁股债。……那么多个零,我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啊!别说打工还钱,就算是把我卖了,卖十个我,也不值那么多钱!”
南乔听得心中微耸,亦觉得低沉。问道:“然后呢?”
“我儿子来了,那些人就说父债子还。我儿子说好。我当时要留在北京打工,虽然我什么都不会,但能帮人做清洁啊、带孩子啊,多少也是钱是不是?我儿子把我送回来,说这事不用我管,他能还得上。我说你不当兵了?我儿子就笑,说当兵没钱,他复员出来了,把爸欠的债换上,我才能过上安稳日子。”
越秀英提到往事,喉咙有些哽咽。但是说到了现在,却又开心起来。
“我儿子有本事,是真有本事。那么多债,他后来真还上了,还赚了钱。现在每个月回来,都给我带好多东西——我哪里用的了呀?他说我年纪大了,少干点农活,在镇子上给我买两套房子,收租金就能过好日子了。哎,我都过惯这种日子了,知道他好我就高兴,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啊?在这村子里住着,人都老实,都好,可不比在镇子上和在北京住着省心?只可惜我家老头子享受不到了……”
南乔感觉到握着她的那双手粗糙然而温暖,倒是过去从不曾感受过的。她对越秀英道:“事情过去就好了。”
越秀英笑道:“是啊,我现在就满足得很。就每次看着我儿子回来,他孤零零一个人怪冷清的。尤其这回过年回来,时不时就发会呆,我都笑他我还没老年痴呆,他倒是先痴呆了。”
南乔淡淡笑了笑。
这一夜,她睡得很宁静。
清醒梦境这一晚的主题是上海滩。
既然是上海滩,自然少不了摇曳的具有复古气质的歌女,穿着高叉旗袍或者是打扮得像五彩雉鸡一样的舞女。
台上的歌手妖妖娆娆地唱着,满场飘荡着迷离又颓废的靡靡之音。底下的客人没了平日的疯癫,却多了几分沉醉,一对儿一对儿地在舞池中相拥,款摆着起舞。
郄浩看了看手表,问一边儿的赵梓曦:“时哥怎么还没过来?”
赵梓曦是清醒梦境的二老板,黑玫瑰一样的女人。唇红肤白,漂亮又有气场,镇得住场子。
赵梓曦说:“刚打了电话,说外面下暴雨,堵车了。”
郄浩拉开窗帘看了一眼,果然天色漆黑,三里屯炫丽的霓虹灯全模糊在漉湿的雨水里。
他叹了口气,说:“估计都堵上了。”
时樾一直到八点多才到。
他的车限号,打车过来的。身上倒是没湿,可看得出来被堵得有点不耐烦。
他在郄浩专门留定的位置上坐下,问:“有吃的吗?”
他白天开会,从早上吃了早餐到现在粒米未进,路上又堵了两个多小时,饿得眼睛都有点绿。
郄浩看着他的样儿,“诶”了一声道:“得,先上吧。”
他朝灯控打了个响指,场中的灯光都黯淡下来,台上的歌女画风亦随之一变,唱的是周璇的《月圆花好》。
从一旁的小道里,几个平时和时樾、郄浩熟悉的哥们,推了个小车出来。
时樾揉了揉眉心:“你这是搞什么名堂?”
郄浩心想,搞什么名堂?他的安排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全弄砸了。但也得硬着头皮上啊。
那小车的盖子打开,里面是一个三层的蛋糕,一碗长寿面。
郄浩说:“时哥,今儿你生日,自己都忘了吧。咱们也不闹大的,就哥几个在这里和你过一下。本来……唉,算了。”
烛光里,几张熟悉的面庞笑容满满,“时哥,生日快乐啊!”
时樾站起身来,“呵”地笑了一下,然后又笑:“你们还真是——矫情。”
“矫情就矫情吧!”郄浩说,“咱们哥几个,能同富贵,也能共患难,就算不给时哥你过生日,也得经常聚聚是不是?”
这一群人坐下来,切蛋糕,斟酒,笑闹着看时樾吃面。在这旧上海妩媚精致的气氛里,硬是挖出了一小片欢喜松快的天地。
一个女孩儿跑过来,硬是挤在时樾身边坐下,不悦道:“时樾,你还悄悄过生日!上回的账都还没跟你算!”
时樾一看,可不是冉苒么?时樾现在心情甚好,指着她,半开玩笑问其他人道:“谁把这个债债放进来的?”
冉苒不服气说:“我怎么就来不得了?你以为我爸管得了我一辈子?”
时樾摇头笑叹:“了不得。”
冉苒一把拉住时樾的手,央求道:“时樾,我真的很喜欢你,你就从了我吧!”
众人爆笑,时樾抽出手,唬道:“别闹啊。”
赵梓曦坐过来,勾住冉苒把她从时樾身上扯下来,逗笑着说:“小妹妹才多大,这男人你降得住?”
冉苒气怒地挣开她,说:“我降不住谁降得住啊?你啊?”
众人还没说话,忽然听到浅淡而又浮冷的一声笑,女人的,轻蔑的,带着十足的气场。
众人倏然噤了声,朝那笑声望去。
穿着黑色长裙的贵气女子正款步走来。
安宁这晚修饰得精致。丰满的嘴唇殷红欲滴,挽着高耸的发髻。肤色雪白到仿佛敷了粉,衣服齐肩,露出两条圆润得没有一丝赘肉的胳膊。和衣服同色的丝质手套却一直戴到臂弯以上。
谁都没有注意到,场中的客人正在被慢慢清退,只留下留声机典雅悠长的旋律,以及台上歌女细腻婉转的声调。
赵梓曦畏惧地看着安宁,揽着冉苒向后退开,在时樾周围留出了大片的空位。
冉苒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隐约被走过来的女人所惊住,也不敢作声,乖乖地被赵梓曦拉到了一边。郄浩看着安宁,也不知她怎么知道时樾在这里过生日,却是敢怒而不敢言。
安宁高傲地笑着,目光扫过冉苒和赵梓曦,慢慢取下手上的手套,对时樾道:“身边的女人不少啊,还有半大的小丫头,你口味挺杂的嘛。”
时樾方才的好情绪被一扫而光,知道这算是来者不善,冷淡道:“你怎么来了?”
安宁看了眼两头坐满了其他人的沙发,不屑于入座。将手套递给身边陪同的人,对时樾道:“来给你庆生。”
她看了看清醒梦境这一晚的整体布置,很是满意的样子。
“既然都是上海滩了,来,和我跳支舞吧。”
舞曲摇曳而婉转,灯光绮靡。
这一晚的安宁很软,很媚,仰望着时樾的眼睛里面,像是注满了水一样。
时樾陪着她移着缓慢的舞步,冷笑道:“安姐,你就这么缺男人?”
安宁进舞池之前就脱了时樾的西装,这时候一双柔若无骨的手从他腰部一直滑上他的背,感受着衬衣下他肌体的纹理和力量。
她的头轻轻靠在时樾的颈侧,
“时樾,三十二岁了吧。”
安宁低声说,口中吹出的气息扑在他解开一颗扣子的领口处。
“人是越来越有味道了……早知道就不放你走。”
“安姐今晚喝多了。”时樾淡淡地说。
安宁低低一笑,抬起手来,手指上多了一柄车钥匙,迈巴赫。
她转了转,吊到他眼前:“送你。”
时樾道:“我有车。”
安宁说:“车会嫌多?”她悠悠一笑,吐气如兰,“车就是你们男人的玩具而已。男人哪,都长不大,只是玩具越来越高级而已。”
时樾说:“我不要。”
安宁柔软地笑了笑,又取出一张金色的卡片在她眼前晃了下,连着车钥匙一并放在了他衣服上的口袋里。
——那是一张某高级俱乐部的门卡。
时樾变了脸色,突然停下脚步,推开安宁,道:“安姐,你这是反悔了。”
安宁笑盈盈的,勾着嘴角:“就今晚一次,你要是听话,以后你爱和哪个女人谈恋爱就和哪个谈恋爱,爱和谁结婚就和谁结婚,我再也不管了,好不好?”
时樾“呵呵”地冷笑一声:“你现在能说话不算话,我怎么知道你将来会不会又反悔?”
安宁媚软地笑着,说:“这个你就自己考虑咯。”她拍拍时樾的肩膀,道:“行了,之前和即刻那件事你做得很干净,我很满意。你要是能一直都这么乖,我就很高兴。”
她招呼了随从。临走时,向时樾抛了个媚眼,目光落到他胸前衣兜上,嘴角勾起一道富于深意的笑,风情万种地离开了。
时樾回到那边的座位上,郄浩焦虑地问:“安姐她跟你说什么了?”
时樾烦躁道:“没什么。”
冉苒这时候回过神来,说:“那女人看着就讨厌,谁啊!”
赵梓曦忙去拦着冉苒:“嗳,别瞎说!”
冉苒怒道:“敢和我抢男人,我让我爸剁死她!”
时樾对赵梓曦说:“你送她回去。”
赵梓曦点了点头,起身拖了冉苒走。冉苒还要负隅顽抗,赵梓曦却也是个强悍的女人,捂着她的嘴道:“你听我说,这女人,你老爸也惹不起的……”
一场好好的生日宴,就这样搅成了一潭死水。
时樾看着凌乱的蛋糕,稀烂的面条,淡淡地笑了笑。
他放空地靠上沙发背,点起一支烟,抽上。
半晌,他说:“抱歉,又让你们看笑话了。”
郄浩说:“时哥,其实我们是叫了……”
他话没说完,时樾说:“散了吧。”
郄浩重重地“唉”了一声。他说:“时哥,安姐那边,你得想办法抽身才行啊!”
“我怎么抽?”时樾冷冷说,他叼着烟,摊开手道,“我现在做的事,哪样不控制在她手里?”
郄浩紧咬牙关,一拳狠狠打在了桌子上,装蛋糕的纸盘子都跳了起来。
“时哥,要不我们找——”
郄浩感觉对面又有人影过来,一抬头,果然一道颀长的人影带着冰凉的水气,冷冷淡淡地站在了时樾前面。
“南乔小姐!”
郄浩讶然地叫。他本想说,你怎么现在才来?但看着南乔湿漉漉的裤脚和发梢,微微起伏的胸膛,就知道她也是被堵上了,匆匆赶来。再看到那一张冰冷到有些发青的脸颊,顿时所有想说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时樾,你出来。”南乔冷冷地说,强硬而不容违抗的语气。
时樾看到南乔,先是片刻的怔愣,然后很快就换了一张脸,漫不经心地起身,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说:“什么事?”
南乔带着他走到清醒梦境外头,电梯前面。
郄浩和其他哥们儿面面相觑,也紧随了出去,在门口探头探脑。
这时候清醒梦境的客人已经走光了。除了里头幽明的灯光,以及咿咿呀呀如泣如诉的老上海歌声、从走廊传来的狂暴的雨水声,几乎是一片沉寂。
时樾不愿意直视南乔锋利的目光,靠上墙,有些不耐烦道:“不是早掰了吗?还来找我干嘛啊?”
只听见重重的“啪”的一声,南乔一巴掌毫不留情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时樾被打傻了,郄浩和其他哥们儿也看傻了。
南乔一巴掌结结实实掴在时樾脸上,她冷峭的声音道:
“这一巴掌,打的是你玩弄我感情。”
“你真当我南乔是随便的女人?想亲就亲、想抱就抱、想玩失踪就玩失踪?”
“时樾我告诉你,我从来不欣赏什么默默无闻无私付出。我要的感情是平等的!我宁愿看到坦坦荡荡的小人,也不需要畏首畏尾的君子!”
时樾终于开始反应过来,“呵”的一声笑,“谁跟你说些不着四六的——”
南乔冷冰冰道:“你少废话。”
她逼近一步,在时樾面前放低了声音道:“时俊青?蓝天利剑?那你应该最清楚我南乔是什么人了?”
南乔冷冷一笑,道:“安宁她算什么东西?我南乔会怕她吗!即刻飞行是我一手做起来的,是生是死、是好是歹,我自己有分寸,用不着你向安宁低头!”
时樾听得眉锋冷冽,冷声道:“幼稚。”
南乔再逼近一步,锐利的目光与他针锋相对,一字一字地咬着道:“你太小看我了。”
时樾扬起头,不再看她的眼睛,冷漠道:“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又不喜欢你。”
南乔一怔,咬牙,拿着他的手放在他心口上,道:“你敢说真心话么?”
时樾低下头,毫不迟疑地说:“不喜欢。”
南乔定定地注视着他的面庞,他的眼睛,只见他眼神冷漠,顽固不化,坚不可摧,不由得气怒异常,道:“就算我和别的男人在一块你也丁点不在乎?”
时樾冷冷道:“不在乎。随便你和谁。”
南乔听着这话针针扎耳,眼神变得寒冰一样,点了点头,说:“那看来还是我错看你了。”
她按了向下的电梯,她站进去,修长的身体挺直而又冷硬。电梯门将要合上时,她道:
“时樾,你就是个懦夫。”
“从此以往,山高水长,不用再见了。”
电梯门合上,时樾的一颗心随着电梯骤然沉降。
从此以往,山高水长,不用再见了。
她说出这种话来了。她真的说出这种话来了。
时樾的手掌攥紧起来,微微颤抖,一抬头看向电梯,可哪里还有人在?这女人是寻常的女人吗?若非心意已决,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时樾的心仿佛被一只手狠狠地抓住了,撕扯成一条一条的,血水淋漓!
他这回是真的要失去她了吗?!
过去大半年,他还可以做一些梦!起码他知道她还是爱着他的,她恨他,却没有死心!
他幻想着他正是和她在一起的,只是距离遥远。他每次远远地、偷偷地看着她,看见她微蹙的眉心,平淡的面容,他便心里踏实——她的心还是他的,她就还是他的。
这种感觉令他宽慰,是他唯一的慰藉。他知道这种想法自私,然而他就像吸了毒一样难以自抑!
他就想看着她,看着她思念自己。那天在奥森看见她,那一眼,哪怕她和别的男人亲昵,他知道她的心还是在他身上!然而那时候他也开始怕了,开始嫉妒了,那男人多优秀啊,还和他同样的名字!南乔和他在一起久了,真的不会把感情转移到那个人身上吗?
时樾自嘲地笑,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自私,自私之后是逃避,逃避之后是否定。懦夫……南乔说得真的一点没错,他真是个懦夫!
她都回来了!她都那样明明白白地问他了,可是他还是没办法说出口!
他时樾,一向自认做事干脆利落,如今竟变得如此患得患失、胆小如鼠。
他嘴角笑意苦涩而又痛楚,五指紧紧抓扣在墙壁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郄浩几个都看不下去了,飞跑过来按了电梯,将时樾连推带搡地弄了进去,大声骂道:
“时哥你快别傻了啊!快去追啊!”
“时哥你个傻逼啊!说一句喜欢人家会死啊!”
“下这么大雨,妹子肯定跑不远,你快去把人家追回来,就算是下跪也跟人家把这歉道了啊!”
“是啊时哥,别给哥们丢这个脸了啊!”
电梯中间不停,直下一楼。如果说时樾此前还能控制着自己的回忆,可现在它们都如野马一般在他脑海中乱窜。
晨起时迷糊而懵然的脸,素净得就像一朵过了水的白花儿。
做饭时她从身后抱住自己,她低声喊他的名字。
时樾时樾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其他女人喊得像她那样好听,一声一声,淬进他的心里头去。
她枕在他的膝上睡觉,风声和树声都静了。
她柔软的、纯净无香的身躯,她那薄薄的、小巧的,让他轻轻一抿就能含在嘴里的唇
一切的一切,都像千万把钩子,在钩着他的血肉,拉扯着他的五脏六腑,撕得粉碎。
他狂奔出大楼,穿进漆黑的雨水里。他心中的声音在狂喊:留下来!我刚才说的都是假的!我时樾是个骗子!大骗子!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暴雨冲刷着他的脸、瞬间便淋透了他的身体,也冲洗走了他心中仅有的那一点控制。
他大声喊:“南乔!”
“南乔!”
可是看不到她了。
这时候道路上的车辆已经不多,时不时有一辆淌着污水冲过来,冲起高高的水花,溅得他浑身都是。
可是他找不到南乔。
雨水沿着鼻侧流进他的嘴里,他吐出来,他不再忍了,他歇斯底里地喊道:“南乔!你在哪?——你出来!”
可是哪里有回应呢?
他想她大约是回家了,可是就算是她回家他也要把她追回来啊。他伸手拦车,然而大雨天的哪里有什么出租?好不容易过来一辆亮着灯的,他直接大张着手冲到马路中间,那车忙打转方向盘,从他身边滑了过去。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啐了一口大骂道:“傻逼!不要命了你!”车顶的空车灯立马暗了。
几个追下来的哥们儿都急死了,有一个要去开自己的车送时樾,被郄浩一把拉住:
“看不见人家姑娘就在时哥后面站着吗?你去凑什么热闹!时哥他就是自己作的!该!”
时樾正在焦虑之际,忽然听见背后淡淡的一声呼喊:
“时樾。”
这声音仿佛穿透夜色下的重重迷雾,让这片混沌骤然清透起来。
时樾木了一下,猛然回头,果然只见身后车站边,雨水浇透的黑发之下,一张素净而平静的脸,透过雨帘注视着他。
他狂喜。
狂喜到无法自禁。
他一个箭步转身,将南乔压到她身后的站牌上,借着昏暗的路灯灯光,细细地端详她。
他的拇指一次次擦去她脸上的雨水,皮肤净彻如瓷。
是真的。
真的就是她。
南乔看着他失去了平时的冷静、近乎痴狂的一张脸,叹了口气,淡淡道:“你这何苦——”
他猛地低头,堵上了她的嘴唇。
仿佛要释放这大半年来所有的压抑和思念一般,他的亲吻仿佛要将她拆骨入腹。
南乔放松了身体,交由他主宰。他低低地道:“南乔,我不是喜欢你——”
“我爱你。”
他的声音低暗到了极点,沉重到了极点,然而在倾盆大雨中,又是那么的清晰。
南乔淡淡地笑了。她抬着手,摸着他的脸颊,轻声说:“我们回去吧。”
时樾紧紧地抱住了南乔。
南乔或许不能理解“我们回去吧”这五个字对时樾的意义。
是一颗离群索居了十二年的漂泊者之心,终于得了皈依。
时樾说:“只能回你那里了。”
南乔问:“你住哪里?”
时樾苦笑:“我喜欢的女人都没有了,我当然就没有住的地方了。”
南乔冷哼了一声。
时樾说:“我借住在郝杰那里。”
南乔说:“去我那里洗澡换衣服吧。”
他们打了个黑车。
那司机开口就要两百。时樾现在还会和他去计较吗?他把西服脱下来盖在南乔身上,“太透。”他不大高兴的说。南乔嘴角翘了翘。
一路上他都紧紧抓着南乔的手。摸着她小指上的仍旧还在的细戒,唇边像趵突泉一样,不断地冒着笑意。
南乔觉得他像转了性,淡淡道:“傻。”
到南乔小区楼下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时樾拿了洗漱套装、毛巾,还有暂时可以穿一下的衣裤和拖鞋。
他看见南乔仍像平常一样,平平静静地在拿着各种生活必需品:面包、鸡蛋、鳄梨、黄油、矿物质饮料
只不过都是双份。
这种久违的感觉又回来了。而且,比以前更好。
他没有办法忍住看着她不笑。
他忽然觉得这一辈子最开心的事情,也莫过如此。
他走过去,却见南乔在架子上又拿了一盒冈本。
她面不改色。
他碰了她一下。南乔警惕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像一只时刻准备乍毛的鸟儿。
他微笑,往她的购物筐里看了一眼:“你买了这个……”
南乔绷着脸打断他:“以防万一。”
“不是。”时樾低低地笑了笑,在她耳边说,“我是说你不能买标准号的,小了。”
南乔登时绷不住了。
两个人湿漉漉地拎着一堆东西回了南乔的公寓,开了灯,彼此看着,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没忍住抱着吻了一会儿,地上便积出一滩水来。两个人看着彼此狼狈不堪的模样,又忍不住对视而笑。
南乔推时樾:“你先去洗澡。”
时樾说:“你先去,我没那么容易感冒。”
南乔道:“我可以把湿衣服换了。你先去洗。”
时樾笑笑,低头在她唇上一啄,转身进了浴室。
南乔换了衣服,又把地拖了。时樾不知道为什么洗得很慢,她想了想,又去把那张行军床上的床单和被套全换了新的,另外拿了个新枕头出来。
那张床虽然不是特别狭窄的那种单人床,但以时樾这种体格,两个人并排睡着也就都靠边儿了。南乔心想,将就吧。
时樾一身清新地出来,漆黑的短发尖儿上都泛着水气,看着又是俊得不得了。南乔心跳失了一拍,低头说:“我去洗了。”
时樾看到那淡红色的新床单和被子,眯了眯眼,“这么喜气。”
南乔咬牙,置若罔闻地进了浴室。
浴室洇湿,弥漫着温暖的水蒸汽。她这时候才忽然真切地觉得,她不是一个人了。
这是他刚用过的浴室,是他刚用的一切,现在在与她分享。
想到从今往后,生命中会多出这样一个与她分享一切的人,她迟钝的心中忽然也觉得甜蜜和酸楚。
这是她和周然同居多年,所从未曾有过的感觉。
这才是相爱的感觉吧,充满了烟火气息。她从高而冰冷的神殿,被他拉到了人间。
她慢慢解开衣服,突然瞥见一旁新换的卫生袋里,丢着一把车钥匙,还有一张折断成四片的卡。
她捡起那些碎片,拼好了,看见了上面写的字,脸上没什么表情,又丢了回去。
她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吹干了头发,用了保湿之后才出去。
时樾在外面玩游戏,戴着虚拟现实头盔和全身的传感器装置,在房中转圈行走,不时做出射击动作。
这套虚拟现实游戏设备是南乔专门从国外买回来的,本来想有空和周然一起试着玩一玩,所以买的是情侣设备。然而设备还没到,两个人就分手了,于是就她自己偶尔玩一下。没有搭档,里面许多关卡也无法探索。
南乔淡淡笑了笑,穿上了属于她的那一套装置。
时樾在游戏中,选择的是一个人类战士角色,独自一人打过两关,进入三级关卡后,明显觉得敌方力量过于强大,独木难支。这个虚拟现实游戏的特征就是整个人如同置身于真实游戏环境中,自己本身就是游戏中的角色,身体的动作,就是游戏角色的动作。同样,角色受到伤害,自己也能感受到疼痛。
他在游戏中被打掉了一条胳膊,现在整个左臂都疼得不行。他心想南乔买的这玩意儿也太狠了,这样再玩下去,这晚怕是要废了。
他正思忖着,所在的荒漠中又出现一大波魔兽。他击倒一群,匆忙撤退,突然眼前跳出一个庞然大物,挥剑砍杀。
【您的同伴“NQ”已上线】
时樾:“……”
南乔选择的角色形态是一头有着类咀嚼式口器的人形怪兽,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但是战斗力超强。
时樾心想行吧,他喜欢的女人本就该如此。接受了这种设定之后,果然就觉得顺眼多了。
两个人配合起来之后,通关就顺利了许多。打穿了荒漠地图,他张开双臂向南乔做了个拥抱的姿势。
人形怪兽蹦了过来,在他面前俯身,蝗虫一样的上下颚微微颤动。时樾耳中传来“咻咻”的叫声。
“……”这游戏的拟真程度太高,这个形态居然连话都不会说。
时樾伸手抱住了这个怪物,他的女人。
怪物张开凶恶的口器向他凑了过来。
“噢,好吧。”他也凑过去,吻这个丑恶的怪物。
画面突然静止了,然后变作一片漆黑。
南乔把游戏关了。
时樾摘掉身上的设备,见南乔抿着薄薄的唇,微微地向他笑着。
“这你都能下口。”
时樾促狭地笑,走近她,“我以为你别出心裁,想在虚拟现实里面把我办了。”
他人顺当了,放松了,就又开始说浑话。
南乔也习惯了。她从小接触军人多,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就算受再高的教育,说话也经常荤素不忌,她能没听过吗?
她眯起眼来打量他。
他问:“看什么?”
南乔抬起头,淡淡道:“第一天就想看。”
时樾想起南乔宿醉醒来的那个早上,也是在这里,她对他放肆地打量,放肆欣赏。
时樾的眼睛愈发的黑了。
时樾的这些行为,她就真没试过。她的经验完全来自周然,然而周然那时候追她,对她总有些许高高在上的敬畏。即便是后来同居,也大多是标准的清教徒式,从来不曾放肆。
时樾看着她,也大概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时樾抱着她,在她颈边低低地笑。
南乔没辙了:“怎么办?”
时樾说:“照样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