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战事又吃紧起来。女真军以点打面,以游军打驻军,在东面和北面拉出几千里的战线,令天军颇有些疲于奔命。
而关外北齐大军的几次猛扑令辽东边城一度缺水断粮。所幸叶轻极是沉着,率部白日打仗,晚上筑墙,硬是就着几座破城坚守了数月,终于等来了援军,解得一时之困。
兵部和内阁日日大小会议不断,偶尔也会让左钧直参与。左钧直自知军事上她是个外行,从来都是仔仔细细聆听,默默记诵和理解。但在地理舆图之上,她是个行家里手。凡问及城池方位、大小、人口、隘守、山川、河流……她从来是脱口而出,胜似一本活的北境地理志。
自刘徽说了让她再等一等,她便愈发关心起边关的战事来。每日兵部下发的邸报,她必细细研读,试图琢磨出些许蛛丝马迹,寻找出刘徽说的那“等一等”,究竟是会有怎样的一件事情发生,会令他退出这一场腥风血雨。然而想了数日,仍不得其果。
那一日刘徽向她表明心迹之后,她夙愿得偿,本该欢欣,可心中总似有阴翳遮蔽,挥之不去。
她开心不起来,反而愈发的沉重。
这日未至下值,却见许多官员收拾起东西出了衙门,才想起是一年两度的皇家射御。女帝即位之后,为提倡武术、让贵族和朝官不忘立国之本,恢复此古制。凡功勋贵爵、朝廷命官及其家眷,均可前去参观,自认骑术优秀者,亦可参与围猎。
两个职方司的同僚过来招呼她:“钧直不去?”
她摇摇头。
年长些的同僚笑道:“这一次的可格外精彩,这几日的连轴转,也该好好休息下。”另一个挤眉弄眼撺掇道:“可不是,钧直难道不想见一见天姿国色的鸾郡主?”
左钧直打趣他道:“鸾郡主名花有主,难不成你要去松土?”
那同僚睁大眼睛道:“那当然了。这次围猎就是要给鸾郡主选郡马的呀,钧直你不知道?”
左钧直这才意识到鸾郡主确实是已经及笄了,脱口道:“谁都晓得鸾郡主心仪括羽,直接点了括羽做郡马不就得了,何必多此一举?”
年长些的同僚点拨道:“要这样轻轻巧巧点了括羽,其他人可定是会腹诽了。鸾郡主是个心气儿高的,自然要让括羽好好表现一番,让别人输得心服口服。”
另一个却十分不赞同:“括羽不过是名声在外,有谁见过他的真功夫?这射御他还一次都没去过,说不定他过去那些事儿,都是别人胡编出来的,谁晓得他是不是个银样儿镴枪头?小爷还真要去试一试!”
年长些的同僚大笑:“你看你看,说的就是你!人家不去射御,那是怕让像你这样的人出丑!”
眼看着两个人针锋相对地打起了嘴仗,左钧直无奈摇摇头,给俩人倒了两杯茶润嗓子,抱着案卷默默去一边坐了。
不知不觉天色便黑了,兵部衙门里空无一人。还有一个折子要誊,左钧直吃了些干粮,捻亮了灯,一笔一划地抄。这誊折子是个精细活儿,字儿自是要好看不说,一丁点儿都错不得,一星半点儿的墨迹也要不得,不然便得从头再写。
左钧直好容易写完,摊开了放在书案上晾干,忽然听见窸窣轻响,从窗外跳进一个人来。
黑发黑眉黑眼儿,青衣秀姿,带着些草木清香。
他突兀地撑到她案前,咬牙问道:“姐姐,你要嫁刘徽?”
语气焦躁,颇是不善。
左钧直收折起身,“是。”
“你不可以嫁!”他大步过去拦住左钧直,“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左钧直心中一凛,听这话,常胜竟是已经知道了刘徽的身份?转念又觉得不对,倘是他知道,皇帝和云沉澜早对刘徽下手了。
“刘爷便是刘爷,我嫁的是他的人,又不是他的身份。”
她言语冷冷,绕过他走开。常胜一急,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姐姐,你想清楚些,你是真心喜欢他?”
左钧直奋力想脱开他,怎敌得过他的力气,张嘴便喝道:“来人哪!”
门外果然很快就有守衙官兵拍门道:“左大人!”
不待左钧直答言,常胜回头冷声道:“是我!退下!”门外瞬间没了声儿。
这小子竟然还学会以势压人了!左钧直心中气愤,仰着脸硬梆梆道:“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要嫁他,你能怎么着吧?”
常胜眼中的黑气蓄积起来,汹涌成翻滚浓云巨潮。猛然扣住左钧直双肩,将她压上旁边的案卷柜子,狠狠咬上了她的唇。
这一咬带着十二分的蛮力和怒火,一下子便见了血。他却丝毫不懂得何为怜香惜玉,倒似一头嗜血的凶狼,一尝到血腥味便就着那伤处蛮横一吮。
左钧直疼得嘶叫一声,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推开他,一巴掌便甩上了他的脸。
趁着常胜怔楞之际,她匆匆奔出了衙门。
常胜仍是一路尾随而来。月色下眼色黑得吓人。
左钧直“哐”的一声将他关在房外时,听见他说:“姐姐,你心里头,真的没有一丁点我的位置?”
“我只有一夜的时间。我求你,回心转意。”
后一句话他说得异常艰难,仿佛每个字眼儿都梗在喉咙里,嚼干了的甘蔗渣儿那般生硬硌人。
左钧直伏在床上,一颗心仿佛一时泡在滚水里,一时又埋进了冰雪里,一阵儿一阵儿的发疟疾般难受。她知道常胜还站在门外。春寒料峭,夜中尤甚。在以往,他有时候夜里跑来,她定是会扔他一床薄毯,灌个热水坛子来让他抱着暖身子。
可她今夜是铁了心要断了他这个念想。
一整夜,左钧直都未能入眠,辗转反侧,一颗心沉沉浮浮,焦躁难安。一闭眼,眼前就是过去种种画面杂乱闪过,而更多的,是方才常胜那蛮横无理的一吻——如果那勉强还能算是吻的话。
他怎会如此大胆?
他对她的这份心思,有多久了?
从没有人如此亲过她。
——连刘徽也没有。
他怎敢……
心乱如麻。
一抬头,天边已是鱼肚白,浅浅浮起些许金色霞光。
门外有细小的动静,似乎响起极轻的“哒”的一声。
左钧直惊觉而起,他说,他只有一夜时间,是什么意思?
霍的拉开门,只见微茫的的青色身影在曙光中缩成一个小点,渺如黄鹤,转瞬不见。
左钧直的心刹那间塌了一方。一回头,门楣上挂着一枚朱红穗子,穗子上穿着一颗通红锃亮的珠子一样的物事,晨风中寂寥而安静地摇曳。
那穗子是她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
只那一瞬,仿佛天地间都静了,失却了颜色,只那朱红穗子轻轻地摇晃,穗丝儿一根撞着一根,顽皮地跳荡起来,弹到那枚赤红珠子上。
他把这穗子还给了她。
她忽然心中生出一种感觉,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伤透了他的心,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珠子红得耀眼,红得触目惊心,红得好似一滴鲜血,又似一颗跃动的心脏。
常胜走了。
从来都是他扭股儿糖似的厮缠在她身边,央着她、求着她理睬他,不要离开他。她如此的习惯了他的陪伴,于是觉得理所当然,于是更加理所当然地以为,他离不开她,他也不会主动离开她。
她何曾想过他的感受。
她要断了他的念想,却没想到他这一走,疼的却是自己。
左钧直猛然向前蹿了两步,常胜,常胜,我心里是有你的。我心里早就有你了,可是我不知道。
她心中疯狂地呼喊,她甚至想大声地叫出来。
可是白云悠悠,黄鹤杳然,昔人何处?
左钧直心头一片茫然,在房中发了半日的呆,直到将近午时,才眼底发青地进了兵部衙门。一进职方司,便见里面乱哄哄的一片。
昨儿那个去参加围猎的同僚高高踞坐在书案上,指手画脚说得唾沫横飞,身旁钦慕地围了一圈儿大小兵部官员。
“……你们这些人啊,真是胆小!一听说八英中未婚的五个和括羽都要去参加围猎和选郡马,一个个都临阵脱逃,且!小爷虽然没选上,可是其他人也没一个选上呀,所以小爷也不算是输了是不是!”
周围人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快讲讲昨儿是怎么一回事?听说鸾郡主掴了括羽一耳光,还将他赶出了宫?”
这可是一个天大的八卦,一圈人个个群情激奋,只恨昨日没有报名围猎,错过了那一场好戏。
那个同僚伸手要了杯水,清了清嗓子,道:“小爷我昨儿就说那括羽是个银样儿镴枪头,有些人还不信。一上场啊,我就找着那括羽看,啧,模样儿还真不赖,不比咱皇上差!只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站在最边儿上,像是随时准备要开溜。”
众人大笑,“你开玩笑吧?括羽要溜?溜哪里去?”
那人一瞪眼,“我怎么知道?反正我说的句句属实!然后就是分马,准备狩猎。你们也知道,为了公平起见,那马都是宫中养的马,随便分的,谁都不能用自己的马。括羽上了马,那马像是有些不听使唤。跑了会我回头一看,括羽落在了最后。狩猎的时候,那叫一个激烈啊,尤其是陆挺之和左杭两个,都是一马当先,各不相让。要说,八英中的那五个当真是功夫好得不得了,小爷我自叹弗如。过了会只听见括羽的马一声嘶溜溜的大叫,两蹄一抬站了起来,竟将括羽给颠了下去!正在那时,恰好有几支羽箭飞来,括羽落地滚了两滚,那箭恰扎在他身边,可真是惊险哪!”
“不可能吧?人家从小可是马背上长大的,哪里会这么轻轻松松被匹宫马给颠下来!”
“就是!听说括羽也不那么喜欢鸾郡主,只怕是故意的吧?”
“喂喂喂!”那人不耐烦道,“我讲还是你们讲?总之括羽就是落马了,按照规矩呢,但凡落了马的,就是输了,失掉了当郡马的资格。最后狩猎结果,林玖最多,陆挺之和左杭两个只少一头猎物,紧随其后,但是数字并列,一头鹿上插了两支箭,谁射中了致命处还是没个定论。太监大总管自然是要查实那致命一箭是谁的,不料鸾郡主怒气冲冲地叫起来:‘不用查了!这次不算!’”
他学得惟妙惟肖,神状俱似,众人都笑了起来。
“当时满场鸦雀无声啊,鸾郡主一身骑装,红得像火苗似的,漂亮极了,是个男人都动心啊!她蹬蹬蹬跑到括羽面前,大声说道:‘我就这么让你讨厌?’那括羽说:‘臣技不如人,四哥、七哥和八哥个个才胜于臣,可堪良配。’鸾郡主当时那叫一个气啊,举手就是一大耳刮子,说:‘你滚!给本郡主滚出宫去!本郡主再也不想看到你!’”那同僚两手一摊,道:“就这样咯。”
众人哈哈大笑,“这可不是小两口吵架嘛!”
“鸾郡主嘴上说不想见人家,保准过两天又去找人家了!”
“小姑娘家家的,哪个不是这样!我那三房的小媳妇儿就是,我在的时候撒娇嫌看着我碍眼,我一走就哭哭啼啼魂不守舍的。”
“呸!你……”
七嘴八舌说得正欢,外面忽然又跑进来一个同职方司诸人相熟的总部主事:“今儿一早,括羽向皇上请命,去山海关投奔叶轻麾下。现在已经走了!”兵部下属总部司掌武官品命、勋禄、诰敕、军户诸事,是以知晓得也最快。
众人面面相觑:“真被赶出宫了?!”
那主事叹了声,压低了声音道:“听说昨儿鸾郡主回来哭了一宿,皇上本来确有意招括羽为郡马,昨天括羽那么一闹,让天家多没面子?估摸着他自己也觉得在宫里呆不下去了,所以主动请命投军。听方才来传旨的公公说,今儿早上皇上一起来啊,那括羽就在熙泽宫外面跪着,一身的露水,怕是跪了一夜啊!”
众人好一番唏嘘。左钧直忽的又想起常胜来,才觉得情之一事,实在是最折磨人、也是最捉弄人的。她写了那么多的情爱,何曾真正懂过一分的情字?
后面几天,她日日过得如在油锅中煎熬。毋须去回忆,睁眼闭眼,全是常胜的眼睛:含笑的、欢喜的、狡狯的、认真的、无辜的、委屈的、倔强的、凶狠的、失落的……他粗鲁地咬上自己那一瞬间的悸动,一次次地窜上心头,挥之不去。
她曾以为她爱刘徽,爱得很认真也很深刻。然而那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她会难过,会五味陈杂,却能为她所克制。
所以刘徽那消失的两年多里,她固然思念,却未必会如此这般日夜难眠、寤寐思服。
她头一回觉得自己失控了,自己不属于自己了,为一种莫名的情绪所掌控,时而想大喊大叫,时而想放声大哭,时而想找个什么东西狠捶一通。她觉得她似乎是疯了。
没有人可以诉说。她羞于启齿。无论是刘徽、还是常胜,她只能深埋于心底。翛翛、爹爹,她都不能告诉,只能抱了长生摇来摇去,可怜长生被她摇得眼神迷离,舌头都不会正着吐,从嘴侧的獠牙缝里掉了出来。
常胜……长生……她想起那一夜她也是这样摇着常胜,摇得他话都说不利索:“我……我才不会……丢下……姐姐!”
说不会丢下,可还是丢下了!
左钧直觉得她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得做些什么。
她在兵部求到了翊卫的花名册子,然而其中竟没有“常胜”这个名字。她想或许是因为常胜是个暗卫,并不在这花名册中,寻了好些认识翊卫的同僚让他们帮忙去问,却都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叫“常胜”的翊卫。又找到几个公公,问他们宫中可有叫“常胜”的人,公公们一概摇头,说是不知。她甚至找到了武英殿的总管太监,那太监说,武英殿住过侍读生,住过不少亲卫、内侍、宫女,前前后后成百上千个他都认识,却从来没有什么叫“常胜”的人。
可是皇上叫他常胜。
鸾郡主也叫他常胜。
这还能假了去么!
除了门口那依然临风飘扬的朱红穗子,再也找不到一 丝一毫常胜留下的痕迹。她几乎就要怀疑,之前的一切是不是都是她的幻觉!那一个与她从相识到相伴走过了六年的少年,是不是真的存在!
他怎么可以消失得这么彻底,这么干干净净,让她无从寻觅。
她只能在心底期盼,他只是被明严再一次送了出去,执行什么秘密的任务,便似那一次除韩奉一般,他整整消失了半年。
她只能在心底期盼,也许是一个月之后,或者三个月之后,哪怕是半年之后,她能在半梦半醒间,再一次听见他唤她一声——“姐姐”。
落英遍地,零落成泥碾作尘。
隔着影壁,左钧直听见清歌凄切,缱绻难言,唱的是一曲《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一种难言的感觉,似凄然又似恐慌,百足之虫一般爬上左钧直的心头。
这是后主亡国之词、是杜宇泣血之啼啊!
左钧直扶着影壁转过去,便见刘徽支着头倚坐在石凳上,庭中是繁楼此前的花魁季芃姑娘,着水袖长裙,曼舞轻歌。
季芃瞅见左钧直,滞了舞步,收袖退到了一边。
刘徽仿佛还沉浸在那曲子中,良久才转过头来,仍是那放诞不经的模样。
“刘爷,我……”
桃花眼眯了些,“终于想清楚了?”
左钧直望着他眼底天然的风情和嘴角蛊人的笑纹,终于又移开眼去,垂头盯着他手中把玩的那把三十二骨扇,鼓起勇气道:“我想……我可能还是不能……”
“很好!很好!”刘徽悠悠站起身来,展开那把扇子,手指一根根划过三十二根扇骨,轻轻一弹,金声玉振。“终于还是喜欢上那小子了?……他果然肯为了你……是真心……很好!很好!”
左钧直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刘徽已经背过身去,拂袖道:“芃儿,送客!”
他一手执扇,一手背在身后,优游容与地步入了庭院深处的月洞门。月洞门上青苔斑斑,数枝碧桃花枝从墙头探出。他金丝双绣的发带牵落几枚枝头将谢的花朵,颤颤巍巍,从乌墨般的发上滚落肩头,花瓣儿散开,贴着他秋水青荷般的锦衣掉了下去,一瓣一瓣儿,让人的心尖儿都随之轻颤。
容止风流,占尽三春胜景。他一走,这春光,仿佛也随之逝去了。
这一幅背影堪如浮世之绘,哀感顽艳,却又潇洒从容。
铭刻在左钧直心中,一生未曾抹去。
春夏之交,天气反复无常。翛翛得了风寒,硬撑着忙乱了几日,竟是病倒了。爹爹没法照料翛翛,塾中的孩子今年又多起来了,左钧直心忧,不得不向职方司郎中告假两日,回来料理翛翛和爹爹的起居饮食。
职方司郎中很爽快地准了左钧直的假,道:“你这假休得倒是时候,皇上要罢朝两日,这两天当不会那么忙。”
左钧直好奇问道:“为何罢朝?”
郎中摸着山羊胡须,教训她道:“钧直啊,不能光只忙着边事,朝中的事情,还是多多上心。皇上每年这个时候要去咸池太庙祭祀祖先,今年是小祭,所以朝中的动静小些,大臣不必随行。”
咸池,太庙!
左钧直悚然惊觉,掐指一算,恰恰明日正是祭日。
祭祖,祭祖,是明严之祖,亦是云沉澜之祖!今年女帝和云中君又离了京城,只能是明严和云沉澜姐弟俩去祭祀。
繁楼变卖,刘徽回京,括羽离宫……
种种事情联系起来,左钧直忽的明白了刘徽的计划!
原来他的目标,始终就是在皇帝身上!
北齐的国,到底是朱氏之国,他心中更恨的,是女帝杀了他的亲姊姊、妻子、未出世的孩子!
所以他会说,再“等他一等”,这等,就是等他杀了明严!
这万万不可,两兵交锋之际,明严一旦被刺,明德太子尚幼小,不足以定朝纲,天朝根基必然动摇,北齐女真联军一旦长驱直入,天下又将大乱!
左钧直看了看天色,皇帝必然已经出发向郢京南郊淇水之畔的咸池去了。匆匆作别郎中大人,去马厩牵了匹相熟同僚的马,狠一踢马肚,直冲南边奔去。
寰宇寥廓,残阳胜血。
咸池如镜,接天处被映得通红,与红霞争艳。另半边湖碧水澹澹生烟,瑟瑟苍然。
浩浩水流向天边聚涌而去,轰然跌落九天,飞雪溅玉,泄入百丈陡壁之下的汤汤淇水,磅礴奔流,滔滔向东。
咸池之畔,明严负手而立,一身雍贵天家气势,苍茫天地间峙如山岳。
一艘云纹画舫缓缓排水而来,靠得岸边,数名绣衣僮仆置好楠木舷梯,伏跪两侧。舫上青白锦衣的伟岸男子屈膝伏地,恭迎上尊。
明严示意身后数名内侍止步,抬足上了画舫。
“都平身罢。”
“陛下孤身而来,怎未多带些护卫?”
明严漠然打量面前的男子,“朕见的是自己的姐姐,用得着什么护卫?”
男子垂眼,目光落到他半露出九龙滚金袖口的手指上。金丝指环凌厉生光,暮色中,若非眼力极好,定是看不见那几近透明的柔韧细丝。
“刘徽,你不久便是朕的姐夫了,无需拘礼。”
刘徽淡笑着点了下头,“沉澜今天身子有些不适,所以是臣过来迎接陛下。”
明严微微点头,远远眺望咸池泄口处看似波澜不惊的急流。
“小殿下没有一起来么?沉澜倒是十分想念他。”
“今天出宫,嬉闹了一整日,现在累得睡了。明儿带他见皇姐罢。”
云沉澜所居之地,在咸池另一侧的桃花坞。
舫至波心。杀机已现。
刘徽望着船舷上立着的明严,心中隐隐有些异样的感觉。
自上船后他便一直站在那里,不肯入舱。那一头正对着天际斜阳、咸池泄口和桃花坞。
背在身后的手指习惯性地屈起。这是一个警觉的姿势。
明严他见过许多次,各种场合。这个姿势他太熟悉了。
这是个懂得自保的人。或许是因为女帝曾经被她异母兄长害过,这个人除非是面对女帝、云中君和云沉澜三人,从不会卸下防备。他十数年来寻找过无数机会,却从未成功接近到明严身边三尺。
所以他才会费尽心思,从云沉澜下手。天知道他看见云沉澜真容的那一刹,心中有多惊讶,转瞬间又有多欣喜。
只是明严再警觉又能如何。
云中君不曾教过他雪山炼气这等妖术,其他功夫,练得再好,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三年虚以委蛇,三年以仇为亲,等的便是此刻!
刘徽心念甫动,袖下三十二骨扇骤然透出利刃,足下飞掠,疾袭如风!
那明严果有防备,动作竟是奇快,矮身避过之刹,指上韧丝破风而出。刘徽与云沉澜相处日久,对这路数已然烂熟于心。更何况云沉澜乃是用十根,明严只有一根。骨扇蓬然展开,白光乍现,那韧丝嗤地被削断。
明严面上现出惊讶之色,刘徽道:“天蚕之丝,金玉之质。然天下万物,有生有克。这扇子,便是用来克你们云氏的妖术的!”明严此时手无长物,只是仗着轻功躲闪,刘徽追赶之际,将舫上绣衣僮仆和船工舵手斩杀殆尽。那舫失了控制,顺着水流飘飘荡荡向咸池泄口而去。
刘徽刀刃压上明严颈侧之际,被他伸手死死抵住,冷声道:“你要杀我,起码让我死个明白。”
左钧直一路狂奔,五脏六腑都要被颠了出来。眼看快至咸池,仍不见皇家舆驾,焦急万分。转过一片树林,只见浩荡一队人马,宝盖金黄,旗帜飘飞,心中大喜,顾不得马儿已经一身的汗,急急催了直奔车队之前。
亲卫的刀剑哗啦啦横了过来,将左钧直压倒地下。左钧直也顾不得许多,高声大喊道:“臣左钧直求见皇上!皇上万勿去咸池,恐遭刺杀!”
那些亲卫正要将左钧直扭缚起来,五彩云龙玉辂的车帘掀起,身着天蓝四合如意龙袍的威严男子缓步下地。
“让她过来。”
明严道:“你不过是因被朕的母皇杀了妻儿,朕母皇的父母、兄弟姐妹,俱被你们北齐人勾结逆臣所害。朕的皇叔双腿均废,和母皇一同为你们北齐皇帝所掳,险些凌辱致死,这些帐,又怎么算?”
刘徽道:“我只要你死。”
明严道:“我死之后,你便能释怀?”
刘徽大笑:“我当你是个人物,没想到这么磨磨唧唧!”猛然收刃,一掌运起十二分劲力,当胸击上。那一掌力重千钧,足可崩山碎石。明严身后栏杆俱碎,一口鲜血喷出,枯叶一般飞入咸池。
正那一瞬间,咸池泄口之侧飞起一道紫色人影,半空中在明严背后又补上一掌,将他生生又击回画舫之上!
这一个人出现得何其突然,这一掌又何其毒辣。明严受了刘徽一掌,并未出声,然而在这一掌之下,却猝不及防痛哼一声。
这一声却是女声。
“刘郎,这云家妖女易了容,想把你糊弄过去啊!”语声娇啭,似嗔似谄,他一把抽落地上人的束发金冠,乌云般的发散了下来。扯着那发,从后脑勺拔出一根金针,只见“明严”面相骤变,上挑凤眸稍稍下落成狐狸媚眼,脸颊轮廓顿时化作柔和。
刘徽的脸色登时大变,身子晃了两晃,摇摇欲坠。
是云沉澜。
大约是因为云沉澜半张脸生了朱砂记,他从没意识到云沉澜和明严长得如此之像。
可是,他们是姐弟啊,他们不像,还有谁像?
只有云沉澜扮得出明严的天家气势,只有云沉澜知晓明严的一切细节、习惯、甚至说话的表情和风格……她扮起明严来,巨细无遗,分毫不差,连刘徽也骗得过。
“刘郎,你那一掌这妖女早有防范,她水性好,纵是落入淇水也死不了!若不是我补那一掌……”
云沉澜的头颅被女献揪住头发后仰着,双眸紧闭,面若金纸。
刘徽手中扇刃猛然刺出,直透女献心房。
女献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凄然道:“你……杀我?你竟为了这妖女……杀我?刘郎……你好……”
刘徽拔刃,血箭喷涌而出,女献踉跄后退两步,一步踩空,落入湍急水流,很快便被冲下了百丈瀑布。
云沉澜失了女献的拉扯,软软倒地。刘徽茫茫然竟伸出手去,将她托住,却见她身下一片殷红,触目惊心的暗红血液如涓涓细流,在船板上蜿蜒开来。
心头似被大槌一擂,脑子里嗡嗡作响。他艰难地蠕动着口唇,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又颤抖,仿佛并不是他的。
“你……”
云沉澜气若游丝,却极力睁开眼来,嘴角扯出一个笑意:“没……了,也好。正合、你意。”
刘徽死死地攥住她的腕,咬牙道:“你怎会……怎会……我明明……”
云沉澜的眼底似清明了些,“只要我想……”她喘了口气,有些狡黠的神色,“这事儿,我娘对我爹……也干过……”
刘徽眼中的血色一点一点的崩裂开来,很快双目通红,像一匹绝望的困兽,忽然仰头猛然长长嘶吼一声,痛不可抑。
十多年前,他的孩子尚未出世,便连同他的娘亲一同横死。
然而今日,他的……是他的孩子,再一次胎死腹中……是他亲自下的手!
仇人仇人,仇人有了自己的亲骨肉,那到底是仇人、还是亲人?
他明明是要为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报仇雪恨,为何结果却是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苍天在玩弄他么?他做了什么,苍天要如此惩罚他?
“刘徽……”云沉澜吃力地抬起带血的手,勾住他的脖子,“我是真的……爱你呵……”
她微闭了眼,却含了笑意,仿佛是轻轻的吟叹。
“……早就……知道你是谁……了。我……我同父亲一般,生来……触觉敏于……常人。我们的朱砂记……情绪波动……会烫……你未让我……见过,我却第一次就……摸出来了。”
“我知你……从未对我真心,但,最后一次……亲亲我……好不好?”
刘徽魂魄早已失却,痴人一般地呆坐着。
云沉澜奋力昂起头来,一吻羽絮般落上了他的唇。
她浅尝辄止。移开时,刘徽看见她眼中映出一片青紫。
“刘徽……要恨就恨我吧……他究竟是我的亲弟弟,我不能让你……”
画舫猛烈地摇晃起来,像垂死之前的挣扎。湍流急旋咆哮,奔雷之声有似万马奔腾、千山崩颓。
云沉澜紧紧抱着刘徽,随着那万丈飞空白练,直直落下。
飞沫翻涌,水烟腾空。二人在千山万壑匹练遥峰之间,渺小如尘。刹那间被翻涌洪波吞噬不见。
左钧直是眼睁睁地看着画舫坠落天边的。
她和明严赶到之时,行驿的内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于是知道云沉澜赶在明严之前扮作明严上了画舫。
画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怕是永远也无从知晓了。然而刘徽那一声吼叫,在四面山峰中久久回荡不休,痛苦至极,绝望至极。
万劫不复。
她的心在那一瞬如坠冰窟。
她知道,可能她再也见不到刘徽了。
永远,也见不到了。
明严跳了咸池。倘不是林玖下了狠手,他便真的也从咸池泄口跃了下去。
亲卫亲军在咸池瀑布、淇水上下整整寻找了七日七夜,只找到了画舫的残骸碎片,不见半具尸骨。
咸池之下,砅崖转石,万壑惊雷。人落下去,必然粉身碎骨。
明严那里也没有云沉澜的半点消息。
微漠的希望在日复一日的沉寂中被磨蚀殆尽。
桃花谢去,水自长东。风流尽,人易老。
春等过了夏,夏等过了秋。院里的桂子又开了,左钧直独自开了一坛三年前翛翛酿的桂花酒,香远而益清。
月魄如冰。
赤色珠子并朱红穗子在门楣上轻摇,叩得门板叮叮作响。
白日里竟有三绝书局的人来寻她,问《浪荡词》可否付梓,另带来一封银票,却是书局红利。那人老实恭敬,口口声声,呼的是东家。
左钧直抿着酒,翻开了此前刘徽塞给她的三绝书局的契书。
她不善商,可也看得出这一封契书拟得何等周密详尽。无需她上心,那书局自会规规矩矩兢兢业业运作下去。
她从契书中看到,这书局到她手上,流转了五次,将刘徽的痕迹,洗得干干净净。
刘徽行刺一事,明严虽未声张,私底下却严加查探。繁楼、三绝书局等刘徽过去的店铺,俱遭到了查封。
然而刘徽显然早有安排。
朝廷没有查出任何东西来。店铺都已经换到了清白人的手上,只能再度放开。
三绝书局到左钧直之手,更是在朝廷放手之后。
那一日见他,他早已经算好这一切了。
左钧直不易醉。然而几口酒下去,仍有些面热。
只是心头更凉。
心意忽动,索性提了酒,晃晃悠悠,晃到了那一个几乎已经荒芜的宅子边上。
宅子外面、院庭里边的大树没了人打理,愈发长得狂妄恣肆。
左钧直绕了两圈,呵呵笑了两声,生平第一次做了爬树翻墙的事情。
她做这些事情做得高兴,仿佛刘徽就在院中看着她,素色芳风三十二骨扇半掩了脸,赞一声:爬得好!
庭中杂草丛生,吟虫鸣叫。撒金碧桃的浓密枝叶旁逸斜出,夜风中飒飒有声。
左钧直自己又灌了几口酒。月色真好。
刘徽住的房间里一片凌乱,像是有盗贼来过。左钧直燃了灯,找到拂尘,将桌椅橱柜上积起的厚厚尘土和边边角角上结着的蛛网一点点打扫干净。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可她就是这么做了。
一切都是空空如也。
床头柜翻倒在地。左钧直扶起来时,竟觉得很重,里面哐哐啷啷一阵响。好奇拉开底下的抽屉,一个乌漆斑驳的书箧映入眼帘。
是她的书箧!当年在泰丰源说书被捕时丢了的书箧!
莫非、莫非刘徽那天,就在泰丰源?
她极力回想,那日她口出狂言,被虞少卿——这也是她后来才对应上名字的——指责。那时二楼包厢上,确有另一个未露真容的人对她说:“小孩儿,你这小小年纪的,这些故事呀话儿呀,都是从何处听来?”
如今想来,她当时要是机敏,便该顺着他的话头,推说所言俱是坊间流传,并非自己所思所想,更不去唱那十八摸,或许能逃过一劫。
可她当时年少轻狂,只将他的话视作挑衅。
现在细细去回忆那时的细节,那人当就是刘徽。那日同她说话的人何其之多,他说了那样的一句话,分明是有意为她开脱,可她全然没放在心上。
一片混乱中,他拾了她的书箧,留存至今。
左钧直又一一抽开其他的抽屉,身子一软跌坐在床边上。
一格一格,满满的俱是她的稿子。一沓一沓地被写着时间的木签间隔来开。从嘲哳曲,到呻吟赋,到猖狂语,到浪荡词,写废的、重写的、修改的,俱在里面,一纸未落。
她颤着手抽出一张浪荡词的稿纸,只见上面文字用朱墨圈点评判了许多,或是文法上的修改,或是一字一词的变动。她当时写浪荡词的时候,觉得刘徽已经不看她的稿子,便置气一般写得潦草了许多,不再似以往精雕细琢,反复推敲。后来出了书,她也不曾回头看过。
原来刘徽都看了。不但都看了,还看得仔仔细细,不厌其烦地去帮她润了色。
刘徽极有文才。她从来都知道。
又翻几张,好些句子都被他用红线画出来,却没有写字。左钧直细细一看,才知都是她的心迹之语。
文乃心声。纵然是编故事,字里行间,也难免为写作之人的情绪所左右。
文中之人,未必不是她身边之人。文中人之言,未必不是她自心而发。文中人所历之事,未必不是她亲身所历、所见、所感。
他说:你写下去吧,我喜欢看。
他说:爷没说停,你便得继续写。
他说:好好儿的,为何要改结局?
原来这三年,他对她的关心,从未少过。一笺薄薄稿纸,每日四五百字,维系起心意的通连。
她最心底的那些想法,那些从未向人倾诉过的东西,他都知晓。
浪荡词的第二个结局中,她看得出他语意的寥落。
他知道她的希望,已经于那个时候渐渐地淡了。这一点,兴许她自己当时都不知道。
很多事情,她没有再问,他也没有多说。无需解释,彼此,都早已经明了了。
稿纸上的墨迹洇湿开来,黑的红的,化在一起,模糊不清,再也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