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来到一条清澈的小溪旁,四围山木郁郁,泼墨挥就一般,合着清脆的水流声,安雅从容。葱茏枝桠间,时有鸟雀扑扇双翅,抚起阵阵微风,悦耳的呼鸣之声便如天籁传来。天地间山光水色,一片怡然之景。
八戒卸了酒坛,随意的席地而坐,伸个懒腰放松下来,又转过头,示意我坐他对面。酒香扑鼻,使得原本纯净的空气多了分人间豪迈。我提着裙角,在八戒旁边挑了块干净石头,顺势的就抱了一坛美酒在怀。
面对纯朴芬芳的自然,心中的尘垢徐徐消退。
“师妹,记得很早以前,我曾给你讲过一个故事。”二人相坐不久,我犹豫着问他些什么时,正在赏景的八戒忽然善解人意的开口。他本是看着我,接到回应后,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水面,顿了顿,继续道:“五百年多前,你大师兄孙悟空与紫霞仙子相恋,在当时轰动三界,你是知道的吧。人说紫霞仙子高贵美丽,齐天大圣神通无边,他二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八戒轻笑,“否则,猴子又怎能拔出紫霞仙子的剑呢。”
“五百年了,很多事我都记不得了。但有一幕,我永生难忘。”他回头,眼睛里落满星辰,恍如悸动的少年。
“正是日落时分,漫天彩霞,火热的要将人化掉。那猴子坐在天河旁一棵桃花树上,而紫霞仙子一袭红衣长裙,舞袖翩飞。千顷碧落之上,我天蓬,还有这壮阔星河,全成了多余。什么顾盼生辉,国色天香,那一刻,所有的词都黯然失色,你知道么。可能你见过齐天大圣骄纵狂妄的样子,但你绝对没见过,他对一个人,炙热却温柔似水的目光。他的世界里,就真的只能容她一人,旁的东西,多一点点都挤不进去。说实话,老猪心里觉得,如果每个人都能像他们一样,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做喜欢的事,真的,是很好的了。你说呢?”
他话音未落,我咕咚灌进去一口酒,我知这是荤酒,单闻着味儿都要颠倒众生,可我没有习惯,往肚子里一灌,只觉辛辣呛人,咳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可现如今,天庭的人对他们这段往事讳莫如深,人人都在装失忆。师妹,你说说,不被记起,难道这件事它就不存在了吗?”八戒对此有些抱打不平。
我盯着地上的石子,又看了看八戒衣角上沾的尘土,沉默不语。
“其实对于紫霞仙子,老猪对她的印象并不是很好。”八戒皱眉,在回忆里挑刺。“她呀,古怪的很,对人时冷时热,反正我是受不了。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大师兄与她,呵,倒是很合适。”
八戒想了想,压低声,神秘兮兮判断道:“据我估计啊,猴子之所以送师父西天取经,多半是为了她。”语毕肯定的点了点头。
我清冷的迎接他的目光,思维有些混沌,千言万语争先恐后想涌出,可堵在喉间,挤的头破血流也没蹦出去。并没有暴风雨前的安静,只有偃旗息鼓的深深无力感。
“师妹,你也喜欢他,对吗?”八戒忽然转头,黑亮的眼珠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彩。百转千回,他似乎就是为了问这么一句。
我早有预感,但他真的问了,我却不知该回些什么。
抿着唇,努力保持着从容。可天不遂人愿,没骨气的眼泪儿先发制人,沾湿了衣襟。低头慌忙抹了一抹,因丢了人,又难受的紧,即仓皇起身,趋步要逃,只愿逃的越远越好。
踩到坚硬的鹅卵石上,一步一步,硌的我直打趔趄。
八戒在后连连追问,没了平日里的慵懒,字正腔圆的再次发问:“你果真名叫顾倾城,而非紫霞吗?”
他一句问话似五雷轰顶,使我登时住了身,也忘记掉泪,一回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五百年了,其实,佛祖早就放你出来了吧。你潜在他身边,不显山不露水,历经诸多磨难也不与他相认,为什么?”
我悲伤至极,觉得此人很不可理喻。僵了好久,见他仍一副戳穿对方真面目的自信状,不言不语,只待我震惊中承认。
人生在世,或多或少都会面对一些滑稽且荒诞的事,你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愚蠢到这个地步,但你能够深切体会到,在整个过程里,你究竟会多么无奈,失望。
大步流星走回去,狠狠将他向后一推,欲语泪先流。八戒倒在地上,目光中透着意外。我马不停蹄,上前扯住他的衣领,颤着声:“二师兄,师妹自知身份卑微,同紫霞相比,乃云泥之别,你又何苦这般羞辱于我。倘师妹有哪里对不住你,你说出来也好啊,你,你……”被见不得光的羞怯感层层围攻,凝噎着,难再言语。
八戒愕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禁不住又落了几滴泪,甚是出丑,干脆撇下他,脸颊烫红,在树林里漫无目的的奔走,只求一消心头抑郁。
所到之处,掀起一片鸟雀惊飞。
顾不得,我顾不得了。
八戒今日会说这些话,我万想不到,他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话锋比旁人便凛冽许多,一刀刀割下来,寒凉的薄刃造就哀鸿遍野。已致愤懑难耐,竟到了语塞之地。
不过是一支舞,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就罢了。但他可恶!可气!可恨!
将我认做谁都行,为何,为何偏要认做她……
心中凄婉荒凉,不知过了多久,再无力奔跑,踉跄的瘫在一棵树下,手掌下滑处,干枯的树皮划破肌肤,滴滴鲜血悄溜溜冒了出来。
伤心久了,不自觉开始回想他方才说过的话,顿觉整个世界危机四伏,掩面想要抗拒恐惧,可愈发神采黯淡,精神也慢慢恍惚。
八戒紧赶慢赶很快追上来,弓着腰,气喘吁吁。我不愿理睬他,就固执的不肯开口。
少顷,八戒缓了过来,走近我,如履薄冰也似,颇犹豫的开口:“你,你不是么?”
我看他一眼,垂下眼睫,流尽最后一滴泪,有些发狠,有些不忍,更多的,是力不从心的委屈:“二师兄,对不起,你讲了那么多,我不明白你到底要说什么。但是,我也希望你知道,这世上,顾倾城就是顾倾城,她是唐三藏的徒儿,你的师妹。她没有那么好的命去做仙子,也不会跳劳什子舞蹈。我求你,别再提那些陈年往事了,我真的不想听……”
躲藏在黑暗中的感情,是尚且偷生的蝼蚁。我只愿自己,能够好过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