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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平衡

这时辰的西京居民通常都很忙,巧妇生炊,路人赶着回家,小儿女等着吃饭,还有巡街的县尉在忙着给徒弟抓药。

药铺关得只剩了一扇小门,里面乍一看黑洞洞的。药僮点起了灯,火苗“噌噌噌”旺起来,堂内还是不甚明朗。隔着黑油油的柜台,裴渠将药方递过去,道:“请尽快。”

他一转头,却瞧不见南山的身影,他连忙朝外走两步,叮嘱道:“不要走远。”

南山这时靠门站着,看街上路人急匆匆奔走,听街鼓“咚咚”,心中则掐算着时间。她算算已是来不及,便转过身朝里喊了一声,道:“老师明日再给我罢,我要先回去了,凤娘还等着我呢。”

说完,她牵了马就要走,可还没来得及上马,就见裴渠从窄门里冲了出来。她一愣,裴渠已是控制住了她的缰绳,问她:“你讳疾忌医吗?”

南山摇摇头说:“没有,学生只是要回去了。”

她一脸无辜,裴渠便顿时没了脾气,但也不再进药铺,守着她一道在外等。

这阵子裴渠找人给她看病,南山总是推三阻四。今日好不容易劝服她去看了西京名医,拿了方子过来抓药,可她也总是心不在焉随时要走的模样,实在令人不得不生疑。

街鼓声又响了几声,南山竟不着急了。左右不能光明正大赶回去了,也没什么好急的,只是她今日并不怎么情愿翻墙。

药僮慢腾腾地终是将药包送了出来,南山接过那药包道了谢,随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她在西京火红夕阳中飞奔,姿态竟像是所向披靡的无敌勇士。裴渠追在后头喊她慢一些免得撞到人,可她却如矫健骑兵般恣意骑得飞快。

风从两边掠过,还有些细小尘土,南山闭眼又迅速睁开,忽然勒住了缰绳。

坊卒们无情地锁上了坊门,唉,就差了一步。

她调转马头,裴渠也跑到了她面前。两只马靠得近了,彼此耳鬓厮磨,马上的师生二人却在暮色中对峙着。

南山忽然翻身下马,和颜悦色道:“老师带着马去住邸店吧,我等天黑了就会想办法出去的。”

“先吃饭。”裴渠迂回地拒绝了她这个提议。虽然他知道她身手非凡,但翻来翻去万一被抓住可不是好玩的。

南山肚子早已空了,想着在坊中寻个食铺填饱肚子天也刚好黑下来,遂答应了。两人各自牵了马正要走时,坊门口却忽然有了动静。回头一看,坊卒正着急忙慌地开门。南山一眼就瞧出了缓缓驶进来的那辆拥有特权的马车,正是归袁太师所有。

袁太师这时从坊卒手中收回金鱼袋,也恰好从小窗瞥见了裴渠师徒。

老家伙微笑着撩开车帘子,同裴渠道:“云起回不去了吧?”

裴渠道:“回太师,晚辈没算好时辰,的确是回不去了。”

袁太师和蔼地邀请道:“去老夫府上坐坐?”

裴渠看看身边的南山。

袁太师心领神会:“南媒官也一道去吧。”

南山对蹭饭一事并不排斥,何况上回沈凤阁与她透露说袁太师其实是他恩师,若她将来有事还可以找袁太师帮忙。于是她有足够的理由认为,袁太师清楚自己的底细。面对知道自己底细的人,怎么警惕都是无用,不如顺其自然。

她俯身道了谢,袁太师放下帘子,按住胡子,马车便悠悠往前了。

师生二人也紧跟其后,不慌不忙地一起到了太师府。

天已彻底暗下来,太师府里灯笼悉数点亮。太师先行进去,客人则由小仆领去吃茶。待那边主人换衣收拾妥当到了中堂,执事这才将二人领过去。

饭菜陆陆续续端上来,坐在下首的南山等太师和老师都动了筷,这才埋头吃起来。袁太师时不时瞥她两眼,这丫头如今终于长硬了翅膀,不再是不堪一击的小朝歌了。

李家难得会出这样的奇才,只可惜……

袁太师心中叹口气,却也并不觉得太遗憾。

他身体每况愈下,人前虽还强撑着,但他深知自己的状况。人到这个年纪,好像真的该走了。一顿晚饭,袁太师吃得极少,倒是下首某个小娃,一直埋头将碗里的东西吃了个干干净净。

袁太师道:“南媒官用过晚饭便在府里住下,老夫小孙女的婚事就托给南媒官啦。”

“啊?”

“她非要寻个黑心御史台主那样的,老夫说不过她,你多劝劝,多劝劝。”狡诈的袁太师抿起干瘪的嘴唇站起来,即刻转向裴渠,“云起快来,老夫许久不与你下棋了,来下一盘。”

老头儿说着就往外走,裴渠连忙跟上。走到廊中,他上前扶了袁太师一把,袁太师嘿嘿笑道:“还是云起贴心哪,看得出老夫真的是需要人扶啦。老啦,不中用啦——”他一扭头,看看裴渠,叹道,“你的本事也就只有这些,辨查细节一流,却总习惯以守为攻,只这样是行不通的。”

裴渠不应声,扶他到了西厅。小仆燃了香,正要摆棋盘,袁太师却挥挥手让他出去了。袁太师一摆袍角,很随意地坐下来,又让裴渠也坐下,这才开始取棋子摆棋盘。

大将横刀立马摆在阵前,六颗卒子严阵其后,王居于阵后,左有军师,右有天马,两侧辎车直行以乱敌方阵角。悉数摆完,已是杀气重重。

裴渠好围棋胜过象棋,但老头子大概是与战场打了太多交道,于是一辈子专注于象棋,据说棋技已无人能敌。

刚开局便是杀气汹汹,裴渠一时间竟觉自己身处战场,尤其警觉起来。袁太师深知对面坐着的这个臭小子是见招拆招界的高手,与他下棋也是极有乐趣之事,顿时也是分外投入,用尽了十足的心思。

尽管裴渠在棋局上的计算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但袁太师到底不是白吃这么多年饭的,双方下得额头冒汗时,裴渠终于收回了手。

一盘残局。

袁太师抬手擦擦额上细汗,道:“臭小子,这些年不干别的只下棋了罢。”

一句话似调侃,却说尽其中寂寞与不得志。

裴渠倒未在意,他低头看棋盘,忽听得袁太师又问:“云起,你如何看待棋盘上的卒?”

裴渠淡淡答:“六卒有去无回,只进不退。不过河是废物,走太深又是强弩之末,看着没有什么用,却少不得。”

袁太师笑了笑,取了棋盘上残存的一只卒,道:“此卒用意深远。”

“晚辈求解。”

“懂得用卒的人,能让卒过河横行撕咬敌方,还能……”袁太师竟是将卒拿回来,“再为自己挡一挡。”

卒怎能回去呢?裴渠说:“这不合规则。”

“臭小子,规则是人定的,他想改就能改!”

袁太师一语点醒梦中人,裴渠蓦地抬头,迎上老太师意味深长的神情,缓缓道:“圣上眼下用的那只卒,是四郎吗?”

遣派他出去厮杀乱咬,最后再拿回来挡吗?可是,裴良春能够挡住什么呢?

袁太师与裴渠下棋论事,另一边偏厅内则是聚了一群小仆婢女,团团围住南山和袁嘉言,七嘴八舌地咨询婚事。

袁嘉言正乃袁太师小孙女也。因是最小的孩子,所以要格外受宠些,加上人又伶俐聪明,更是讨得府里一众老人家无数欢心。只是……南山按了按太阳穴,觉得有些头痛。

袁太师家这个小家伙她是知道的,方才袁太师将小家伙的婚事托付给她时她就惊了惊,因为这小娃今年才不过八岁,远未到婚龄……

小仆们咨询完毕纷纷散去,唯剩下南山与袁嘉言在厅中坐着,中间只隔了一张非常小的矮桌。

小家伙一本正经地抬头看看南山,两只眼睛瞪得贼大,说话也十分老成:“难道姐姐认识比沈台主还要厉害的人吗?比他再厉害的都是老头子了呢。”

南山想了老半天,觉得对付这样的小孩子用拐弯抹角的办法很徒劳,于是直截了当回说:“可等你长大,台主也是老头子了。”

“不要紧。”小家伙看来早就想通了这个问题,“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等他变成老头子我肯定也不喜欢他了。但现在我还没有长大,他还不是老头子,便不妨碍我喜欢。”

南山心想,袁家小十六娘真是个豪爽直接的小孩子啊,她要怎么劝呢?

小十六娘托腮认真想了想:“姐姐难道不喜欢沈台主那样的吗?”

“不喜欢。”

小十六惊道:“为什么?!”

“因为脾气臭、个性差,还……”南山脑子里闪过一线灵光,“特别爱吃鱼鲙。”

“啊?”小十六娘显然没有对仰慕对象的喜恶有过深层次的了解,惊得微微张了嘴,慢慢才收拢正常,正儿八经地说,“吃鱼鲙会死人,阿爷说几年前就有人吃鱼鲙吃死了。我讨厌鱼鲙!”

嗯,最好恨屋及乌,顺带讨厌爱吃鱼鲙的台主吧。可是小十六娘略纠结地想了想,最终说:“阿爷说要尊重旁人在吃东西一事上的喜恶,不然什么都谈不拢。”

南山顿有黔驴技穷之感。她对付不了一个八岁的小丫头,于是很挫败地自暴自弃:“那么十六娘还是继续倾慕台主吧。”

小丫头两眼放光:“那我能见他吗?!”

“十六娘难道没有见过他吗?”没见过为何要喜欢成这样……南山一脸愁苦。

“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他。”小十六娘撇撇嘴,忽然很懂事地低声说,“都说他与我家关系不是很好。”

看来袁太师是台主恩师这件事,的确是鲜有人知道的秘密。

“若关系不好,便不方便见面哪。”

小十六娘脸上忽然满是认真的惆怅,声音越来越小:“可就想见一面……都说他像神仙故事里说的那样,能飞檐走壁嘞……”

“是为了这个才要见的吗?”

小十六娘点点头:“很厉害不是吗?我祖父当过大帅,可他都不会飞檐走壁的!”

南山默默想,其实我也可以“飞檐走壁”啊,不要痴迷那个黑心台主啦!

因南山这话只放在了肚子里,于是对面的小十六娘便很严肃地独自惆怅了一会儿。周遭只听得蛙鸣声,小十六娘扭头瞧了瞧外面,忽又转回头,看着南山道:“姐姐难道没有喜欢的人吗?”

南山很爽快地摇摇头。

“怎会没有喜欢的人呢?”小十六娘觉得不可能,“我母亲说女孩子心里都会有个倾慕的大英雄。”

“大英雄?”南山飞快地回想了一番,结果一无所获。她活到现在这个状态,心里已不会存什么“被拯救”的念头,因为诸事都只能依靠自己,不能指望旁人伸手。凤娘算是她的一个弱点,但除此之外,她好像什么也不怕也不必有求于人的。

小十六娘见她端坐着苦思的模样,又说:“那姐姐在我这样大的时候心里没有大英雄吗?”

小丫头殷殷切切望着她,南山闭眼又睁开,缓缓回说:“有。”

“也是会飞檐走壁的吗?”

飞檐走壁?杀鸡恐怕都不敢吧。裴君可一直是个弱质书生呢,若不是这些年在外历练,恐怕还是四体不勤,连马都不会骑吧……

于是南山摇摇头。

小丫头对南山心中的大英雄顿时很失望,略鄙夷道:“不会飞檐走壁啊……”但又不忘勉强挽一挽南山的面子,说,“那一定是精通其他事咯?”

“嗯,会种菜。”

“种菜算什么大英雄嘛……”小十六娘咕哝道,“姐姐喜欢的居然是农夫吗?”

“不是哦,也很会读书。”

十六娘认真一想:“读书的人脑子会傻啊。”

“这样说来,好像是有一点。”因面前坐着的是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聊久了竟不知不觉就被带进她简单的世界里。南山很真诚地说,“他那时候深更半夜去死人堆里翻尸体呢。”

十六娘做了一个略惊骇的表情:“竟然还有这样可怕的怪癖好!姐姐不要再说啦!”

“嗯,不说了。”南山微笑着收住了话头。

外面此时站着两个听墙脚的家伙。裴渠已在走廊里站了不少时候,这时却被袁太师一把抓住带着往西边走。直到走远了,确定南山肯定听不见,老太师这才停下步子站直了质问裴渠:“南媒官说的那个大英雄……是你?”

裴渠原本没有多大把握,但听她说到种菜,又说在死人堆里翻尸体,便大概确认。

“是晚辈。”

“没用啦!”袁太师又着重强调了一遍没用,续道,“就算她以前心中的大英雄是你,现在也不是啦,就像小十六长大后肯定也不会再觉得沈凤阁是大英雄一样!”老头儿好像对这个晚辈特别失望,“你这些年当真是白过啦。”

“晚辈知道。”

“知道也没用,你再也当不了大英雄了。她现在的段数比你高得多,且已经不再是小姑娘,所以——”老头戳戳裴渠,恨铁不成钢地说,“收起你那些自以为是的小想法吧,现在起把她当个大人来对待,别只想着如何捉回去继续圈养。”

裴渠认真地想了一想。

大人,十七岁就算大人了吗?

可他也只纠结了一小会儿,立刻反转了局面,倒是冷静地问起袁太师:“太师似乎知道她是谁?”若是不知道南山就是朝歌的话,又怎可能既留饭又格外叮嘱呢?这分明是已经知道她身份真相的样子。

老头却装糊涂:“谁谁谁?我如何不知,我只知她是长安城最厉害的媒官啊。”

袁太师和观白口风一样严。想从这些老头嘴里套些东西确实很难,但也并不是一无所获,至少知道他们都在为南山守着某个秘密,而这件事却不能让他知道。

时辰已不早,裴渠还惦记着要给徒弟熬药,而袁太师也不放心十六娘继续和南山胡扯,两人便各行各事,分道扬镳。

小十六娘走后,南山仍在厅中坐着,多年前的诸多情绪翻涌而来,像潮水,却隔了年代的生疏味道。

她想着想着走了神,忽一歪头,便看见裴渠端了药碗进来。

他径直走过来,将药碗放在矮桌上,然后一本正经地在对面跪坐下来,抬首道:“趁热将药喝了罢。”

南山低头看看那药碗,自言自语道:“喝这个药味觉就会回来吗?”

她的语气很复杂,乍一听充满期待,其中却隐隐含了些自暴自弃之感,之所以伪装,大概是不想扫老师的兴。

而裴渠则实诚地说:“试试才知道。”

南山于是听话地端起碗,爽快地喝起来。除了口腔里的温烫感觉,什么也没有。碗里只剩了最后一口,她盯着碗底那一点黑糊糊的药看了半晌,心思已绕了九曲十八弯。

她霍地站起来,将那口药喝下,顺理成章地俯下身,甚至手法纯熟地抬起了惊愕中的某人的下巴,唇立即凑了上去。柔软唇瓣相贴,裴渠脑中竟是一团糨糊,他好学善学的徒弟此时甚至撬开了他的唇,让他尝到了药汤的酽酽苦味。

空气中响起药碗稳稳搁下的声音,裴渠陡然回过神,南山却不松口,她甚至咬了他的唇瓣。两人鼻息相融,裴渠身子微僵,竟是向后略仰,南山这时候才忽地松开手,唇也是离开了他。她像刚喝了人血一般屈指擦了擦嘴角,仍旧逼近了裴渠,问道:“老师觉得苦吗?”

“苦。”裴渠虽然语气镇定,却神情紧绷,连呼吸节奏都颇有些不对。

他摆明了是被这样的徒弟给吓到了,而南山也不例外。她心跳得比谁都快,可面上却风平浪静得很,简直像个情场老手。

她举重若轻地问:“老师喜欢这样亲来亲去?”

“喜欢。”裴渠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要脸地说。

“所以老师是喜欢我?先前说要娶我也是因为喜欢我?”

身为表里不一界的高手,裴渠闭紧了唇,飞快地挣扎出一句:“是。”

“不是因为看我可怜所以想要护着我?”

“不是。”

“不是因为我像朝歌?”

“不是。”

“骗子。”

裴渠陡然抬眸,见她黑洞洞的眸子就在跟前,好像要将他整个人都吞进去一般。

她又立刻强调了一遍:“老师是骗子。分明是因为觉得我可怜,觉得我像朝歌,才动了要将我娶回去的心思,我又不是小孩子——”她一口气说完,倏忽坐了下来,将手都收到案下,紧紧地压住地上的茵褥,免得发抖给人瞧见。

但她仍目不转睛盯着裴渠,说:“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啊。”

裴渠不大记得昨晚是如何结束对话的,因为南山的举动让他惊得简直丧失口舌辩驳的本事。而且那汤药的苦味,在嘴里似乎一直未能散去。他想了近乎一宿,也只能得出一个“学生因他近来的种种行径感到不高兴”的结论。

依稀记得昨晚他学生义正辞严地说了“老师大我九岁,实在是年纪太大了,没有什么话可以谈”“身为老师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说嫁娶这样的话”“老师对朝歌感到歉疚没关系,但不要扯上我”“我很忙,请老师以后不要再这样了”等种种有违尊师之道的言论。

然后她就很潇洒地起身走了,只留了一只空碗和整夜的疑问给他。裴渠大概没有想到这件事竟能到失控的地步,深刻反思过后,像是被冷水浇清醒了一般,早上起来竟平静了很多。

“因为知道她就是朝歌无疑”,所以很多判断和行为都出现了不恰当的偏差,因而惹得她生气。

朝花多露,太阳出来露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莲花花苞还在缸中静静待着,经过一夜努力也没能盛开。只是早晨不开的莲花,这一天大概也不会再开了。太师府中这时到处是忙碌的小仆,有人将早饭送来给他吃,他随口问一句:“南媒官可还在?”

小仆说:“南媒官有事走了,哦,还带上了十六娘。”

“知道去哪里了吗?”

小仆摇摇头说:“不知道。”

哪里是不知道,分明是装傻充愣。裴渠未再追问,趁着吃早饭的工夫思量片刻,认为南山可能是故意避开他,所以出了太师府也未去找她,而是径直回了万年县廨。

数幅长卷放在公房高足案上,展开来就是万年坊里谱。裴渠取过最上面一卷,一点点抹平摊开……还剩一个坊就全部画完了。

这些长卷汇聚了一大一小禽兽的努力。南山在这件事上付出的精力自然不是含糊的,她想帮他一把,也确实帮到了他,何况这期间两个人合作也算愉快,甚至颇有些心意相通的默契。

裴渠将长卷收好出了门,裴光本卷起公房的帘子,偷偷摸摸朝外看了一眼,小声嘀咕:“这个臭小子果然盯上小山山啦,真是要命哪!”

“裴少府真是不嫌自己年纪大!”旁边的年轻书吏愤慨说道,“都快三十了,就该找年纪相当的嘛!”

裴光本扭头一瞪:“我家小山山就算不嫁给那个臭小子也不会给你的,你快一边歇歇吧。”

书吏不服气:“裴明府此言差矣,南媒官又不是裴家的孩子,明府有权管吗?”

“哼。”裴光本冷哼一声,“说得好像我不管你就能将小山山追过来似的。”他毫不留情地指了指下属写的公文,“看看你的字!这么烂!怎么配得上!”裴光本霍地站起来,一挥衣袖扭头走了。

他在思考要怎样破坏这两人关系之时,南山则正在光宅寺外等着,身边还多了一个小男娃。

小十六娘穿了她堂弟的衣裳,正儿八经扮作个小子,跟着南山在光宅坊等常参结束。

光宅寺与丹凤门相邻,是朝臣早上等宫门开的地方。而光宅寺外的这条宽街,则又是群臣下朝各回各衙门的必经之路。

原本南山是不会带她出来的,可耐不住小十六娘甜到腻的奉承和请求,再加上太师默许了小丫头的行为,于是南山只好硬着头皮将她打扮成小子带出来。

这时辰廊下餐已经结束,常参官们陆陆续续出了宫回各自衙门。街上有马有车,偶尔见得几匹旷达又穷酸的驴,以及穿着公服气派又体面的官员们。

偶有常参官廊下餐没吃饱,跑到街上来买食揣去衙门吃的,但也都是偷偷摸摸快速进行,生怕被御史撞见了参一本,说些什么“圣上赐食不好好吃,非要去吃外面的差货”的讨厌话。

小十六娘探着脑袋往铺子外瞧,还是有些怯意。她手里抱了一杯凉饮,因日头很毒,她额头上都沁出了一层汗。南山探过身去拿帕子给她擦擦额头,说:“十六娘不要再往外探头啦,晒得脸红满头汗便不好看了,会被黑心台主嫌弃的。”

“本官在南媒官眼中很黑心?”

寒冬朔风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南山闻声心里立刻“咯噔”了一下,她头也不敢回,就看得小十六娘一脸疑惑地仰头望着她身后的人。

小十六娘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于是霍地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将凉饮递过去,说:“我还没有喝过,就——就送给台主……台主伯伯喝……好了。”

她说话磕磕巴巴显然没了平常的底气,可“伯伯”两个字却叫得丝毫不含糊。

沈凤阁显然看不上小孩子递过来的凉饮,在矮桌另一旁施施然坐下,这时南山才听出来,后面还有一个人。她神色不能算轻松,因她从清浅又故意的咳嗽声中辨出身后另一人是裴良春。

裴良春并非常参官,出现在这里正是为了揪某些官员的不当行径,没想到遇见沈凤阁。沈凤阁说天气太热想喝凉饮,身为属官,即便对上官再怎么看不顺眼,也只能老老实实跟着一道去喝凉饮。

真是无巧不成书,还没走几步,两人便同时瞧见了坐在铺子靠外的南山。沈凤阁径直走了过去,裴良春静静跟着,直到走到她身后,听得她那句“黑心台主”的称呼,沈凤阁才轻描淡写地发了话。

然后南山就像只缩头乌龟一样,一言不发,好像犯了大错。

她素来不习惯大庭广众之下见沈凤阁,上上次是在官媒衙门,上次则是在芙蓉园宴,这次……旁观的人又多了个裴良春,她简直如临大敌。

可这还没完,裴良春刚刚坐定,不远处又飘来个声音,正是徐妙文。

“稀奇啊。”徐妙文也走过来坐下,将公服抹平,抬首接着道,“御史台都能出来喝凉饮了,某等喝一盏不会被参罢?”

徐妙文说完欠揍地翻了个白眼,这白眼显然是翻给裴良春的。他最看不起裴良春平日里一副“仗势欺人”“假公济私”的模样,于是今日趁机出出气。

小十六娘皱了皱眉。她原先想若只是南山姐姐在也没什么,可眼下来了这样一大堆讨厌的大人,真的是很令人不爽呢。

徐妙文迅速瞥了她一眼,完全无视了她的小子装扮,与南山道:“哟,南媒官带私生女出来喝凉饮吗?还是来带孩子找爹爹?”

这玩笑引来三个人的不爽,一是南山,二是沈凤阁,三是愤愤的小十六娘。十六娘很克制地瞪了他一眼,很冷酷地说:“官人叔叔不知道言多必失,说错话甚至会被弹劾的吗?”

徐妙文瞬时憋住。

他迅速想了想,这丫头是沈凤阁的女儿吧!一定是的!

天呢,老处男竟然有个这样大的女儿!他努力辨了辨眉眼,居然还长得——长得很像……

连裴良春都看了过去,他看了几眼又坐正,心想这事倒是可以深挖一挖,说不定沈凤阁当真有个这样的闺女藏在外面不给人知道咧!

沈凤阁的脸色倒是最正常,他很漠然地看看那个眉清目秀分外可爱的小丫头,跟在一旁等了多时的店家说:“一盏乌梅饮。”

“酪浆。”裴良春。

“桑叶饮!”徐妙文。

“乌梅饮……”南山看看面前空掉的杯子小心地说。

而小十六娘低头喝了一口凉凉酪浆,不知足地说:“我想吃一碗冷淘。”她说着话就眼巴巴地看向沈凤阁,沈凤阁冷冰冰地将钱搁在矮桌上,“小碗槐叶冷淘。”

“我想吃大的。”小十六娘低头啃杯沿,闷闷地说。

“大碗槐叶冷淘。”沈凤阁又加了一个铜板。

店家立刻去忙,而小十六娘低着脑袋继续啃杯沿。徐妙文扭头看看她,不要命地问道:“到底是谁家孩子啊?”

小十六娘冷酷地回他:“官人叔叔知道这个又没有好处,好奇心太重的人都会倒霉。”

徐妙文憋住,努力憋住。桑叶饮啊快来吧,让我降降温,不然我就要和这个小孩子死磕到底啦!

所幸凉饮及时登场挽救了局面,而小丫头则抱着一大碗槐叶冷淘大口大口地吃着,那架势活脱脱像只恶鬼。早上她乳母喊她吃饭,可她死活不肯,空着肚子就跟着南山出了门,这会儿自然已是饿得不行。

于是几个大人就看着一个小孩子豪爽地吃着绿色鲜爽的冷淘,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沈凤阁先开了口:“南媒官在芙蓉园宴上说为本官选定了一位合适的千金,本官到现在还未听得任何消息,难道是诓人的吗?”

南山内心哀嚎不迭,台主啊,那是临时托辞,您听不出来吗?现在左有徐妙文,右有裴良春,这种场合就不要出这样的难题给我啊!

“姐姐给台主伯伯说了人家吗?”小十六娘一边吃着冷淘一边抬头问。

“某……”南山注意到各方投过来的目光,内心在迅速地编造着谎话。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街上忽然响起马蹄声。徐妙文探头一看,陡然蹙眉,金吾卫这般来势汹汹,是要做什么?

“在那儿!她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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