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后的第三天,各国使臣陆续离去,唯有吴国四公子祁煜以游览燕国为由留下,公孙朗不好怠慢,差了专人接待,而姬澈也到了与孟朔见面的时候。
姬澈看着吟风居的牌匾,挑了挑眉:“孟朔他选得还真是个好地方。”掌柜见她进来,神色惊喜,她直言道:“我找孟公子。”掌柜连忙点头,将她引进吟风居的雅间。房间很大,且备有炭火,很暖,有张屏风将房间分为里外两间,外间有各类赌坊常见的赌具,里间是歇息宴饮之处。
孟朔早已在里间等候她多时,听到她的脚步声,将神思从棋局上移开,低头看了看自己有无不妥之处,这才起身向外间走去。
姬澈正打量着墙上的字画,背后传来好听的声音:“孟朔见过长公主。”姬澈回身,见孟朔正噙着笑望着自己,并未见行礼的动作。他今日身着青灰色的长衫,配上线条柔和的脸廓,十分儒雅,让人很难想象他在生意上的狠辣。
姬澈点头:“孟公子客气。”
两人沉默。半晌,孟朔开口:“前几日在下在此处留了一盘残局,不知被谁破了,素闻长公主棋艺高妙,何不一观。”
姬澈淡淡道:“孟公子不必试探,那棋局是我破的。”
孟朔毫不意外地笑笑:“想来也是。”顿了顿,“那不知今日朔能否与长公主对弈一局。”
“自然可以。”
待两人坐定,孟朔示意姬澈先走,姬澈也不拒绝,但思忖了片刻才落下第一子。
“公主很谨慎。”孟朔随即落下第二子。
姬澈捻出一枚黑子:“人心难测。”
“不知公主对商州有什么看法?”
“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
孟朔似笑非笑地落下一子:“可那里曾是燕国的领土。”
如此直接,恰好符合姬澈的性子,她点点头:“常常想起便会心痛。”话虽如此,脸上却是风轻云淡。
“此次公主回来,打算如何经营燕国的产业?”
“你想怎么做?”
“自然是扩大。”
“多大?”
“遍布七国。”
姬澈抬头看他:“你很有野心。”
他回她一笑:“也很有能力。”
姬澈沉默片刻:“你是吴国人。”却来帮燕国,没有问题么?
孟朔也不避讳:“诚然。不过以如今的形势,燕国想要凭一己之力称霸商州可以说是难于登天。”商州可在某种意义上看作七国大陆的缩小版,各国在商州的实力大概代表了其在七国大陆的富有程度,比如,如今唐国商人在商州的店铺总值占了各国总和的四成,而唐国也大陆上是最富有的国家。姬澈虽在商州成立花楼,但并没有以燕国的名义,旗下各国商人都有,故而燕国名义上在商州的店铺总值只占一成,但即便加上花楼在商州的生意也只占两成,远远比不上唐国。
姬澈再落一子:“嗯,说得有理。那么,”姬澈看着他,“吴国是想要加入么?若我没有记错,根据去年的榜单,唐国占四成,吴国占三成。”
“公主好记性。”
“嗯,五成对四成,似乎是有那么一点胜算。但商州终究只是一个地方,若是无法深入打通各国,真正把握七国生意,就算在商州得了一时的便宜,也终究会被推倒。”
孟朔撑着下巴看她,语气玩味:“把握七国生意?长公主倒是比朔更有野心。”
姬澈对着棋盘沉默良久,将手中的子放回棋盒。
孟朔笑笑:“公主不下了?”
姬澈点头:“你我二人都不是真心想赢对方,再怎么下也只是和局。”然后抬头,见着孟朔的动作,明显愣了愣。孟朔眼中闪过一丝笑,复又换了只手撑着下巴,顺便好心解释:“这只手有些累了,换一只。”
自从八岁被接入王宫后,她极少再见到男子如此随意的动作,一时想起幼年时节的荒唐事,有些走神。孟朔见她不说话,也不出声,只默默看着她,神色却渐渐复杂。
“没想到孟公子竟然可以做这么大的主,”姬澈忽然淡淡开口,“看来这世子之位实副其名。”
孟朔也不惊慌,却将撑着下巴的手松开,脸上复杂神色早已不见,笑道:“公主聪慧。”他早就料到她会猜出他的身份,更何况他也未曾刻意瞒她。
“是吴国事情太少了么?竟让公子到燕国来操心。”
如此冒犯的话他也不恼,微微挑眉:“公子?阿澈,你小时候不是这样唤我的。”
姬澈忽地想起那日王兄的话,细细思索后平缓了语气:“王兄早已知道你的身份。”
孟朔颔首:“不错。”
“是因为唐国?”
见她公事公办的模样,孟朔心中长叹一声,面上却不显分毫:“这些年唐国虽不敢明目张胆侵犯吴国,可暗地里唐国在吴国开的商铺已达四百余家,占整个吴国的两成。吴国原本只有两个钱庄平分秋色,唐国却生生插了一个,虽说势力仍旧薄弱,但吴国一向不养虎为患。”
姬澈轻笑:“做生意不都是这样么?”
“话虽如此,可唐国的野心众人皆知,这般如狼似虎地做生意,让人不免难受。”
“那孟公子就不担心燕国也会如此么?”
孟朔认真地点头:“当然担心。”
姬澈静静候着下文。
“正是因为担心,所以不会给燕国这样的机会,长公主不必忧心。”
姬澈一笑:“那自然最好。不知平叔与孟公子可有什么渊源?”
孟朔似是不愿多说,只简单道:“不过一个忠心的长辈。”
姬澈也不再追问,另道:“那么吴国李家是世子的人。”
孟朔知她询问的是盐矿一事,笑道:“我既然为阿澈挣回了六成的家产,又附赠了三座大红的青楼,要一座盐矿作为回礼想必也不过分。更何况,”孟朔顿了顿,语气不明,“花楼不正是由青楼做大的么?也方便阿澈你将商州的资源调到都城。”
他会知晓花楼的主人姬澈并不讶异,只是……姬澈皱皱眉:“孟公子还是唤我长公主,或是称呼我韩公子吧。”
孟朔作不介意状:“无妨,阿澈这个名字很好听。”
姬澈眼神顿了顿,这才继续看着孟朔:“可是我与公子并不相熟。”
孟朔一笑:“你我二人都要一起做生意了,相熟也是早晚之事,阿澈何必拘泥。再说,阿澈与我并非陌生之人。”姬澈明白他指的是幼时之事,那时他入质于燕,她也没有进宫,两人曾对弈过几局,或许也曾一起做过什么荒唐事,可年月太久,她早已记不大清。她的幼年太过绚烂,吴国世子祁朔只是其中某一缕浅浅的蓝色,或许是青灰色,如他今日的衣服。
姬澈敛目,不再过问称呼:“世子在燕国,吴王不会介意吗?”
“父王春秋正好,母后也希望我可以在外历练。”
姬澈眸光微闪:“看来姬澈只有与世子合作了。”
七国之中,按国力排名为唐、吴、燕、宋、卫、虞、许,其中卫、虞、许又是真正意义上的小国,卫、虞因着与燕、唐两国同姓,常常做这两国的墙头草,许国最弱,不敢依附于过于强大的唐国,而是选择了吴国,宋国一向不愿与他国交恶,处事十分圆滑,并非合作的最佳对象。
原本姬澈曾想过与吴国合作,从而加快燕国生意扩张的速度,但从未想过这般顺利。侥幸之余,不免残存疑虑。
“吴国想要什么?”
“不过是更好地生存,”孟朔用两只手撑着脸,一双墨色的眸潋滟出好看的波光,“阿澈你呢?你想要什么?”
姬澈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失神。他真是一个二十八岁的人么,怎么爱做一些小孩子的事。起初交谈时,还有些大人的模样,现在倒好,是童心未泯么?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姬澈敛神,淡淡道:“废除蓟下之约。”
孟朔唔了一声,想是意料之中:“不过,商州既已独立了六年,燕国想要再收回来怕就难了。”
何止是难。当初她以督军一职匆忙赶至边境就是担心唐国会觊觎燕国的土地,孰料还是签订了蓟下之约,其时边境情况混乱,人心惶惶,她又年轻气盛,一时不察,待建立花楼之时,唐国已经深入商州。
六年,说长不长,却已经给足了人口流动的时间,当时不愿离国的百姓都已纷纷携家内逃,如今的商州,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各国在名义上都不能监管,于是游民罪犯都前来寻求庇护,总之,三教九流齐聚一州,各方势力此消彼长。就算没有唐国,处理剩下的麻烦也是麻烦。
姬澈何尝不明白,但有些事,不能因为麻烦止步于前。
“它终究是我燕国的土地。”
又一次意料之中的回答,孟朔望着眼前的姑娘,想着她是真的长大了,可她却记不得他。想起离国前母后的盈盈笑语,他觉得自己任重道远。
“小朔下次回来时,还是带一个姑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