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伊始,春意已经遍布神州,北方幽州冰雪消融,绿色才刚刚现出一点,南方的荆州、扬州便早已花开遍地,青翠漫山。
雍州西部昆仑山巍峨雄峻,蜿蜒数万里如巨龙俯卧,令人望而生畏。而在昆仑之西,更有绵延无际的龙首山脉纵贯大陆南北将西域与中原分割开来。
龙首山脉中奇山险地无数,而此时,在雍豫交接之处,一座不可见其巅的高山之下,一位全身罩在宽的袍子中的人正迅捷的向山上奔去,那袍子在飞奔中被狂风掀起向后翻动,哗哗作响。虽然袍子牢牢固定在了那人身上,让袍子不致脱落,但翻飞中依然偶尔可见袍子里有一名孩童伏于那人背上,那人双手紧紧托着孩童,同时源源不断的将真源度入孩童体内,那孩童却是一动不动,只是紧紧抓住胸口的衣襟。
这两位,显然是两位赶路人,同时也是两位逃生的人。那位笼罩在袍子中的中年人名为刀悔,而他背上的孩子,则叫做韶天启。
韶,这是一个独特的姓。因为这个姓虽在神州中,却在九州外。而在妖魔祸世之后,人类的足迹已经很久不曾离开过九州了,只有在东荒与南荒仍有一些人类古老的势力。而“韶”所代表的,正是名动天下的东荒青焱城醉月楼。
到现在,两人一路奔逃已经有三月之久,刀悔虽然无时无刻都在用自己残存的源力温养韶天启,但韶天启竟然没有一点清醒的迹象,这让死里逃生的刀悔非常焦急。
剑中阙乃是当今神州的剑修名家,乃是与家主韶年华同列“四传奇”中的人物。正是韶年华的最后嘱托,刀悔唯有将希望寄托在此人身上,于是用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不惜牺牲自己疗伤的机会,一刻不停的将韶天启送到了祁北山。
如此,刀悔神源尽毁,再也不能修复,以致跌落到真源之境,并且可能永远不能再入神源。
现在祁北山已到,希望就在眼前,刀悔差点激动得热泪盈眶,这不是他的心志不坚,只是韶天启对他而言不仅仅是少主人,更是挚友之子。
三十年前,刀悔还不是刀悔,而是刀惊风的时候,刀悔被追杀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蒙醉月楼之恩,刀惊风成了刀悔。自此,三十载如同一段崭新的人生之路,洗尽了一切铅华,而韶天启更是在醉月楼众人的呵护下长大,对刀悔而言,韶天启犹如亲子。
刀悔轻跳纵跃,不过片刻,便已过山下的青翠进入了薄雾盘旋的山腰。随着越往上,山势越加陡峭,林木渐渐稀少,露出了越来越多的嶙峋怪石,温度也急速下降。
刀悔由于在逃出青焱城的时候以神源维持空间通道,导致神源几乎全毁,此刻刀悔强行登山,也只能做到纵跃而已了。
脚在陡峭的岩石上一登,刀悔再上窜三丈,落地之时发现竟然已经到了祁北山之顶,光秃秃的山顶满是寒雪,已然没到了刀悔的膝盖。
刀悔环目四顾,除了凛冽的寒气,四周寂静一片,仿佛什么都没有。但想到主人指示,刀悔心中不由焦急。
背着韶天启在雪地里走了一阵,确实什么也没发现,心中惶恐之意更盛,刀悔为了韶年华牺牲自己在所不惜,但若是此刻韶天启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这一辈子再也无法原谅自己。
转了半响,刀悔脸色苍白,几乎已经绝望,再无他法,只得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沉气提源向着山顶大喊:“醉月楼刀悔受家主韶年华遗命送少主人韶天启到祁北山永岁飘零……”
话音未落,自见虚空之中一道强光亮起,化为一个数丈宽的图案,图案繁复异常,缓缓旋转,道道荧光于图案之上流转不息。
刀悔被强光刺得一眯眼,不得不中断了说话,心中却是狂喜不已。
再睁眼时,刀悔只见一名身穿高领白袍之人已立于眼前。这人一头银色长发披于身后,头戴银白蒲冠,银眉入鬓,目中隐隐有银色剑影,耳边鬓发在山风中随风摆动,整个人都好似散发着一股耀眼银光,只不过这银光之中,是一股冰寒冷冽之意。不用说,此人自然便是永岁飘零之主——剑中阙了。
刀悔双目一碰此人的目光,便感到一股锋锐临身,刺得双目生疼。然而刀悔只是略略皱眉,仍然保持与之对视。刀悔现今虽然深受重创,境界也跌落,然而曾经身为神源之境自有不可弯曲的傲骨,更何况是曾凶名赫赫的刀惊风呢?
“韶年华怎么了?醉月楼怎么了?”剑中阙一出现便急急开口问道,口中质问,目中寒气更胜一分,显示着此刻他心中的震惊与质疑。
刀悔咬牙挺腰,仍是将背上的韶天启紧紧托住。
“醉月楼被灭,家主生死未知,我受家主之命护送少主人到此。”刀悔沉声说道,额上已现密密汗珠。
“不可能!”剑中阙一步踏前,直视刀悔,衣袍下摆无风自动,一股强大的气场迫得刀悔后退数步,一个踉跄才堪堪站住。剑中阙一脸惊怒交加,仿佛自言自语道:“韶年华乃何许人也,岂是说死就死!”剑中阙一顿,不由想到此次的计划,气场再添半分威势,直言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且如实说来。”
刀悔实在承受不住,砰一声单膝跪在了地上。不是刀悔挺不住剑中阙的压力,只是身后已是悬崖,背上又是韶天启,他不可能背着韶天启就这样跳下悬崖,所以他只能跪倒。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就在三个月之前的一个早上……”刀悔将事情经过一一道完,身上已全都湿透了,然而他却是始终将脊梁挺得笔直,他是绝对不会将韶天启暴露在这样强大的威压之下的,即使一丁点,也不允许。
听完刀悔的述说,剑中阙先是惊讶,后是震怒,想不到雷泽竟能解封传说中掌源禁器雷龙御天剑,最后只能重重一叹气,“难道真是天意么?”
然而剑中阙却仍是不相信自己的好友会就这样死亡。只是这件事却让他嗅到了丝丝危机的气息。看来自己得加快速度了,剑中阙暗道。
“天启呢?”剑中阙见刀悔模样,知道自己刚刚情绪激动散出的威压给对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连忙收了气场,急切问道。
刀悔长吁一口气,见剑中阙神情,这才将背后的少主人轻轻放下,抱着交到了剑中阙手上。
剑中阙轻轻托着昏迷的韶天启,只见韶天启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若纸,双手却紧紧抓着胸襟的衣服。一股淡淡的神源气息在韶天启身上流转,剑中阙知道这是刀悔用自己仅剩的一点神源为韶天启护住了经脉,其护主之心着实令人钦佩。
了解了韶天启伤势的基本情况,剑中阙抱着韶天启转身,侧身向着刀悔说道:“随我来吧,我看看能不能帮你一下。”
刀悔听剑中阙如此说,本是一喜,但随后想到:“我神源已毁此生修为必是再难寸进,剑中阙如此说也只是看在主人的面子而已,我倒不如前去查探主人的确切生死,如果主人真的身亡,我拼了一身老骨头,也定要为主报仇。”一番思罢,刀悔看向剑中阙,目中透出坚定,说道:“家主生死尚未确认,我定要尽快查明真相。少主人就劳烦前辈了。”
剑中阙知其心意,轻轻叹息,若不是自己无法踏出永岁飘零,他又何尝不想一会雷泽呢。
“你此去小心。”剑中阙也不矫情,一语相慰,便见身前寒光大作,刚刚的阵法又一次亮起。一抬脚,剑中阙便消失其中了。
刀悔看着剑中阙抱着韶天启离去,心中终于松了口气。身上负担一卸,顿时心脉松弛,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刀悔就地打坐调息,体内丹田与壇中的神源碎片所化的真源之力几近枯竭,灵台中元神也黯淡无光,当真是差点便要挂掉了。
一日后,刀悔恢复了一些,心中实在焦急担忧,便就此下山了。
……
祁北山顶终年飘雪,按理说无论怎样的寒冷,雪总是不可能连续不断地下上数十年吧,但是祁北山顶却不一样,仿佛被某种神秘力量笼罩,雪是这里永恒的唯一。
山顶之下数十米处,大雪笼罩了一切,皑皑白雪铺就的山路之上隐隐可见一条蜿蜒崎岖的陡峭山道,山道旁的笔直石壁上早已铺上了厚厚的白雪,在一片萧索孤独的寒风中隐约可见上面有四个古字——永岁飘零。远远看去,茫茫一片寒烈,飞鸟难至,生人绝迹。
然而忽来的银光一道,顿时化作一道旋转的阵法。周围雪势一顿,阵法三米之内竟再无雪花落下。一道银色身影缓缓自阵法中走出,怀中抱着一名昏睡的孩童,孩童身上隐隐有一层氤氲的光泽保护。身影毫不停留,径直向大雪深处行去,所过之处,风雪辟易。不消片刻,这道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雪影深处,只在小道上留下一排浅浅的脚印。雪花落下,再一会儿,踪迹全无,天地又是苍茫一片。
……
又是一月消逝,南方的天气已经渐渐炎热,然而祁北山的永岁飘零,却仍只有漫天雪花所描绘的孤独与寒冷。
山顶之上虽然也是常年笼罩在落雪之中,然而气温反而比山顶往下的地方要温暖一些,远远望去,簌簌雪影之中竟有一片雪白的梅林。都说寒梅傲雪,这山顶的梅花更是在这风雪中常年绽放。
穿过梅林,又现奇景,一个直径数百米的湖泊竟呈现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湖面如镜,映出无数飘落的雪花,而雪落入湖面便自动消融,竟连小小的涟漪都难以荡出。湖边三座孤独的茅屋独立在风雪之中。
右边的茅屋内燃着一个火炉,火炉中的燃料也不知是什么,总之这一个月里火炉都不曾熄灭。火炉的温暖将寒冷都驱赶到了屋外,一架玉石床上铺上了细软的香草,香草之上一名孩童静静躺卧,剑眉星目已经舒展开来,正是当日刀悔送上山来的韶天启。
此时韶天启在剑中阙的医治下已经渐渐康复过来,脸上已经出现红润的气色,双手也不再死死抓住胸襟。
“嗯——”轻轻一声呢喃,韶天启只感觉全身说不出的沉重,他竟然感觉不到自己经脉的情况,而眼皮也好像灌了铅似的难以睁开。
正在韶天启挣扎之际,一道柔和的力量透体而来。一时之间,韶天启只觉地夏日里一股清泉自头顶灌下,全身说不出的舒爽。
渐渐睁开眼,眼前模糊的一切仿佛在安慰着自己刚刚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景物渐渐清晰,然而映入韶天启眼中的却全然是副陌生景象。木质的房梁之上铺着整齐枯黄的茅草,全然没有一点熟悉的样子。微微侧头,只见房中简单地摆着一套石桌石凳,石桌上放着一副寒檀木茶具,茶壶嘴还有一缕热气蒸腾着笔直向空中伸去,显然主人刚出去不久。
环视房间一周,韶天启才发现自己原来躺在一张石床之上,只是上面铺的细草颇为柔软,一时间没有察觉。床脚便则是一个火炉,火炉里的火不见旺盛,但确将整间屋子都烘地很温暖。炉子上是一壶冒着淡淡热气的水。这个房间透着一股简单而淡雅的气息,然而在这淡雅中,却是徘徊者一抹孤独。
“你醒了。”一道淡淡的声音传来,韶天启虽然觉得全身无力,但还是努力坐起身来,心中焦急着父母的安危,他只记得昏迷之际,父母都还在醉月楼的楼顶。环顾四周却不见人影,韶天启心中也不由有些害怕。
“我名剑中阙,是你父亲的好友。”淡淡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带着一股伤感继续道,“你是刀悔花了一个月时间带到永岁飘零的,这是你父亲最后的传令。”声音顿了顿,半响才道,“四个月前醉月楼被雷泽所灭,你父母皆不知所踪。”
嗡——韶天启只觉得脑海一阵炸响。醉月楼没了?爹爹、阿娘失踪了?还有刀悔叔叔……他们、他们都没了?这怎么可能?一下子只觉得后背冷汗直冒,仿佛在那声音消失的瞬间自己便坠入九幽黄泉,彷徨、无措、恐惧、悲伤混合着化为泪水一下子全涌了出来,仿佛虚无中张开一张黑暗的大口,瞬间将他吞噬。韶天启双眼一黑,又昏倒在床上。
“哎,真是苦了这孩子。”站在湖边的剑中阙一身白衣,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雪花轻摇,一声轻叹,湖面荡过一圈涟漪,这是一片梅花飞入了湖心。
剑中阙走进茅屋,来到韶天启身边,再次将一股清澈的真源度入韶天启体内。
悠悠睁开眼睛,韶天启的目光已经毫无焦距,眼角还挂着泪痕。往日一幕幕温馨不断地冲击着韶天启的心神,仿佛一切美好正在离他远去,爹爹高大的身影越来越模糊,阿娘银玲的笑语越来越远去,他竭力奔跑追赶,却是眼睁睁地看着父母缓缓消失,无力的他用尽力气呐喊,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一片黑暗袭来,淹没了一切。
“爹爹——阿娘——”韶天启于惊坐而起,他好希望刚刚只是一梦,然而眼前的仍然只是茅屋跟石桌。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原来那个声音才是真的。”虽然屋中温暖,韶天启却觉得一阵寒冷袭身,无尽的孤独之感笼罩全身。韶天启蜷缩着身子,双手环抱着小腿,将脑袋深深地埋进了两个膝盖之间,咬紧了嘴唇。他在哭,使劲得哭,也许只有这样的哭才能略微宣泄如此得悲伤和孤独吧。
今年,韶天启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
“天启”一个温和的声音传入耳际,韶天启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模糊中他好像看见的父亲的影子。
“你的路才刚刚开始,就好像初生的雪花,还未落到这凡尘。你要相信,你的父母也许现在不在你身边,但你永远都在他们的心里,你不能让他们在彼端为你叹息。”眼前的身影散发着淡淡的银色光晕,声音平缓却温暖,让韶天启心里舒服多了。
听着那声音,韶天启下意识向窗外望去,只见天地之间一片白茫,片片鹅毛般的雪花自天空飘落,盘旋飞舞,仿佛是一个个刚刚离开天空母亲怀抱的精灵,自由而喜悦。
“我——我真的也是初生之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