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山村的一夜,除了一起身温珩就哼哼着唤疼以外,大抵过得安稳。
疼肯定是真疼,但哼哼也肯定是刻意的哼哼。
慕禾半夜给他换过几次纱布,因为现在没有治伤疗伤的药,只有她随身携带的一些金疮药,可是分量不多。方才那一下将他伤口撕裂之后,着实任他白白淌了不少的血,金疮药也见了底。他如今还发着低烧,所以时时都需要注意情况。
因着这层关系,慕禾纵然知道温珩哼哼得刻意,也还是止住了想要出去的冲动。
清晨时分,慕禾见温珩终于睡着,才去了村口。现在本该是上山清理战场的士兵们经过的时辰,只要见着人,跟他们说温珩在里头,她就可以甩手走人了。可等了半个时辰,却未等到半个人影。
村庄内依稀响起了些人声,慕禾站在村口远远瞧见昨天的小姑娘从她家屋中走出来,原是要折去温珩所在的房屋。原地顿一顿后却又转向村口走来,见着守在那的慕禾似有奇怪,眸中一闪而过的担忧,“夫人你没有在照顾那位公子吗?在等什么?”
小姑娘约莫是因为昨日温珩的行为误会了什么,慕禾从山道口收回目光,淡淡道,“我并非他夫人,唤我慕禾便好。你这么早出村子是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起初先是一呆,听得慕禾并非温珩夫人的消息后面容之下掩藏不住的欣喜,随即才反应过来失态,面色微红的垂下头,“抱歉,是我误会了。”咬着唇笑了笑,“这里离钦州城镇不远,我怕公子重病行动不便,便想要先去趟城镇,好弄一辆马车过来。”
慕禾沉吟一阵,笑了,“彼其之子,美如玉,姑娘你会心动在所难免。只不过乱世之中,你一个姑娘家,还是多为自己考量下比较好。”
小姑娘被人当面挑破了心思,霎时仓皇的低下头,面红欲滴,“我……知道他有妻子,但能做妾我也……”
“我不是那个意思。”慕禾截断她的话,转身欲朝村内走去,一面解释,“昨日我随军而来,知晓他们清理战场的任务今日仍需继续执行,可如今晚了半个时辰都不见有动静。虽然只是猜测,但军令有变怕是有旁的情况。你在山中若能自保,便再收拾着带上你弟弟上山吧。”
“可是公子他……”
慕禾脚下停顿,再其每句话都不离温珩的痴缠之后终是移眸,温声不行,便换上冷言,“姑娘先想想如何自保吧。”
“……”
慕禾回到屋内,将将睡着没多久的温珩不晓为何已经坐起了身。
屋外起了风,慕禾进门后便将门带拢,顺带问道,“怎么坐起来了?”
温珩神色几不可查的一暗,默然躺了回去,盖好被子,道了一句,”不知道。”
“……”什么鬼。
不晓得是哪里来的确切风声,村庄内最后的几户人家都匆匆的收拾行李进山去了。唯有昨日慕禾见到的老人一家,因为实在不能走开,紧闭门窗,抱着必死的决心留下。
温珩的伤口虽然处理得及时,但是苦于没有好的药材做支撑,身体状况愈渐恶化。
慕禾从没提要何时带他去城镇看大夫的事,他也不曾问过,更不曾像昨天遇上慕禾时,自己支撑着离开。
没有想过要离开,只因要她在,他便安心。
一整天,温珩只喝了些清粥,昏迷的时候也越来越多,醒来之际慕禾多数是不在身边的。问她去哪了,多是洗东西做饭这样琐碎的事。
可偶尔,温珩坐起身从窗边看到慕禾的身影,望见她绕过篱笆去了另一户的家中。她说那一户有个病着的孩子,三四个月大,生得很可爱。
入暮后,慕禾才回来,带回来些不知名的草药,碾磨之后煎水喂给他喝了些。
”今夜我会守在外面,你呆在屋里不要出声。”慕禾这么嘱咐了一句,或似想起什么,临出门前又道,“你不必强撑精神,浪费体力。如今钦州的城门关了,我们进不去,弄不好你这伤还需拖个几日。期间没有充足的药物和食物,万一撑不住……”顿一顿,”你的命,你自己总该珍惜着。”
言罢,未能等到温珩的回答,慕禾便离开了。
适才她向昨天的妇人打听周遭的植被,发觉尚有些可以采用的药材,便去摘了些。
可如今局势不同,骁国的军队随时会经过村庄,两头挂心便只采了少量的回来。温珩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不能再拖下去。
夜半,隐没与暗黑之中的山道远远传来轻微的震感,伴着错落的步伐,渐渐临近。
骁国的旗帜高举,近百人马在狭长的山道拉成一条长线,有条不紊的前行,却无多少士气可言。
骁国的主站的两名将领,陈旭与张林宇。一人于钦州之战中被温珩斩于马下,一人则因为几番战败,被朝中大臣联名换下。骁国地处贫瘠,国力微薄,本是打着速战速决的强攻,被反扑之后就没了后继之力,民养不起战,战而无胜,这战事便无法再继续下去。
所幸的是,温珩一死,长期处于其集中统治下的政权登时变得群龙无首,双方都处于无法再战的境界。骁国便瞧中了这样的局面,主动派人求和,派数百精锐相护,前来谈判。
队伍一路无言的前进,走出山道,路途终于可以平坦些的时候遇见一方村庄,点灯不剩,一派漆黑。
为首将领警惕将之扫上一眼,没做声张的驱马而去,然队伍才过三分之二,寂静的村庄之中却忽然溢出婴儿的啼哭,划破夜空,明晰的传达到村外的小路上。未得几声,又似是被人慌张捂住。
中间的骑兵有不少回头者,面面相觑,交换意味深长的眼神。
有婴孩在的地方,十有八九还有少妇才是。
“走。”后方伴行的将士目不斜视的喝令。
骑兵被喝得回头,安分的离开,全然未能注意到军队尾端悄无声息,已然少了两骑。
慕禾瞧见来的人只有百骑,心中安定了些,可方才骑兵听到了孩子的声音,却分外的不妙。
牵着两匹马先是去了妇人所在的庭院,让出一匹马,告诉她最好带上家人今夜之内离开,哪怕是找个地方躲一天也好。既然是百骑,定当不会是去打仗的,去时安分,回来的时候会不会不安分却是不好说了。
而后才回到温珩身边,将他唤醒,不由分说的解释,“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绕开钦州,令城去到靠内的泉城,想必也只有那里的武装会松懈。可一路要在马上待近一整夜,路上基本没有歇脚的地方。你若是撑过去了,我就算救了你;你没有撑过去,我只当仁至义尽。”
温珩眸中微微恍惚,浑身都出着冷汗,没有接话,只是在慕禾过来扶他的时候下意识的靠了上去。
“……”
温珩的体温很低,呼吸也很浅,上马靠在她背上之后几乎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慕禾再不迟疑的策马离开,耳边只有如泣的风声和马蹄踏地后的清脆声响。
马背上颠簸,温珩如今所受的痛楚可想而知,他愈发的沉默,呼吸颤抖,让慕禾愈发的意识到,他可能真的会熬不到泉城。连着未好的伤,早将他的身体折腾垮了。
”你要把我送去哪?”马行到一处逼仄的林间小道,步伐已经慢了许多,温珩似是终于有了浅薄的意识,突然发问。
”泉城,那里有驻扎的军队。”
“我现在不能回军队。”温珩声音轻轻的,如是道,“会死的。”
慕禾莫名笑了声,没作理会,言语之中那股突如其来的冷然很快便消散在丛林之间。
高大的树木遮蔽下,只透露下来斑驳的光影,林中的虫鸣声杂乱,却会恍惚给人一切宁静之感。
温珩从后恍似无力般的贴了上来,头轻轻靠在慕禾的肩边,声音也是轻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梦呓般的呢喃着,”我原本想,等你来了,我就不死好了。”
突然平稳的语调,与他方才颤抖的呼吸并不一般,像是又在勉力克制自己的痛楚,”可我等到了你,却好像太晚了些。”
慕禾心中一跳,因为马蹄声响听得并不很真切,颦眉问,“你说什么?”
“祁容公主,我从没有打算与她成婚。指婚是先帝亲口下的。抗旨则死。”温珩自顾自的这么道着,语调缓慢,语气却格外的认真,认真得肃然,肃然得让人心中微微发凉。
“所以他在我娶祁容之前,就死了。”
弑帝?
慕禾因为他语气之中几近漠然的轻描淡写而心悸,轻轻抽气的同时,思绪片刻混乱。
听他谈及过往,还是第一次。
同她的“自以为”相矛盾,却会与那些被她可以忽略去的蛛丝马迹相吻合。
可屏息等待,却再没听得下文。
浅浅的呼吸过后,只是有一句近乎缥缈,轻轻的落到她的耳边,像是来不及匆匆截断解释,只道出更心切的问题。
”阿禾,你爱过我么?并非师徒亲情的陪伴,而是男女之间的****,将我……当做你的夫君?”
云影稍淡,空明月色中慕禾收敛马缰而立,背后的温珩,轻轻枕在她的肩膀,头微微一沉,再无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