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生病的时候,是最脆弱的,陌卿烟也是人,还是一个忍辱负重心怀仇恨的人。一个平常很坚强的人一旦脆弱起来简直是不堪一击。从出生到现在的事情像过电一样在她混沌的脑子里来回搅和着。一张张或肥胖或瘦削或丑陋或俊逸或恶毒或慈祥的脸像电影胶片一样飞速的转动。她紧捏着拳头骨头咯咯作响,在这深夜里听来甚是瘆人,华谷涵叹着气摇着头又为她换了一块毛巾。
折腾了一晚上,天光朦朦亮的时候,陌卿烟醒了。这是多年唱戏养成的习惯,这个点儿该是吊嗓的时候,迷迷糊糊的睁眼,却被床边趴着的一人吓了一大跳,险险的一掌停在那人细瘦的脖颈上。亏她认出了那人半埋的脸,不然这一掌要是切实了,免不了要去医院奉献几个月的房钱银子。
华谷涵睡梦中听到动静,早早觉倒颈后的劲风,却又愣愣收住,他只当不知道,假做迷迷糊糊地抬头。就看到陌卿烟一张涨红了的脸:“怎么你还没退烧吗?脸怎么还这么红?”说着就抬手摸向陌卿烟的头,却被她一手拦下:“我没事了,你昨天在这儿睡了一夜?”
“是啊!”华谷涵理所当然的点头,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昨天情况紧急,也没顾得上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华谷涵,新民报的记者。”
记者?陌卿烟原本涨红的脸一下子变的刷白,要说她成角儿以后最讨厌的人,除了有权有势千方百计想占她便宜的人之外就是记者了,无孔不入比蟑螂还可怕,偏偏的还不能得罪。有句话叫宁得罪小人莫得罪文人,文人,可是杀人不见血的一把好手!而且,新民报?不就是那个什么Tammy工作的地方?
华谷涵看她一张俊脸一阵青一阵白,不由心道名角儿就是怪癖多,自己还没计较这一晚上伺候他大爷累得半死不活的呢!不过想想昨晚上的事情不由又对陌卿烟升起了一种恻隐之心。两个人正尴尬着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他忙道:“我去开门!”转身不由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这陌老板的眼神真是厉害,不愧是名满天下的武生。
陌卿烟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华谷涵,好似发现了什么,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却又马上收了起来,依然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看到跟在华谷涵身后进屋来的男人,她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沈墨宸!”
段天理盯着乳白色的壁炉,这样的天气自是没到要生火的程度,更准确说是这里压根从未动过火!为了里面的东西早已不知死过多少人?而现在它,却已“人去楼空”。
壁炉上摆着一盆君子兰,苍翠欲滴,他素不喜欢开花的植物,恼人的香气很容易分散他的注意力,而身边锦簇的粉团花朵早已如河水涨腻。有时,连他自己都在想,是不是有些烦了、厌了?
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女人有一副不算很高的个头,与自己站在一起稍矮一些,但是,却绝对的挺拔健朗。大体来讲她也算是他的“女人”,但她奉献的,却不似其她人,她能供他享用的只有头脑与决断。这些总不是一些莺莺燕燕所能比的,她从不喜化妆,头发也一直没有长过,尽管穿着毫无妩媚可言的军装,可那副身体依旧凹凸有致。该鼓的地方绝对不会瘪进去,该细的也绝不会粗一分一毫。这样玲珑的身体,却不会让人产生任何妄念,这副躯体似一杆随时,会射出去的标枪般蓄积着不可限量的余劲与力道。
段天理瞅了瞅对面的她,这个女人的能力就好似海绵,只要你愿意挤,总会挤出水来。而最重要的,他相信她,她也忠实于他,虽说是一表三千里,可他绝不会把心操在这个表妹身上。
宁漠然拿起那把钥匙,“能打造这种钥匙的锁匠在北京城里不超过三个。其中两个已经干了几十年,都是祖传的手艺,算是扎根好几辈子的老北京人。而另一个,却是两个月前前从广州过来的。这人叫韦明辉,价钱比别家公道,又有手打金银首饰的绝活,附近的人都爱关顾他的生意,尤其颇受女人们追捧。”
“只是,这几天他,却经常上门,人也不知所踪。尤其是从昨晚到现在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段天理身后的绍文马上补上,与宁漠然对视一眼。
段天理没问什么,他一向相信宁漠然搜查的能力,有得力的手下的确是省了不少心。
“有平时,来往密切的人吗?”总是要有人将钥匙给他才能配的,与韦明辉比起来,那个偷东西的人才是他真正关心的。
“混迹各酒楼茶肆的偷儿陈登倒是经常在他那里出现。”
“这个陈登就是早年被通缉过的大盗陈三。”宁漠然替绍文补充。
绍文愣了一下,原来陈登还有这一层身份!与陈登的身份相比更令他吃惊的是宁漠然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查得如此详细!这些年军阀频繁换班,以前通缉的江洋大盗她知道的如此清楚不说还可以若无其事的当做浮云看待,光是这份本事他就已经甘拜下风。
“还有,还有就是……”后面的绍文有些犹豫。
“还有就是三姨太的远房表弟,方家大少爷方一飞。”宁漠然再次替他回答。
段天理乍一听这个名字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方一飞?”他捋了捋胡子,“好小子!我还真是小看他了!”
“大帅,您还记不记得那日在德庆居?”
段天理搓了搓肉呼呼的大手猛地一掌拍到面前的案上,“给我把他带来!”
“早就不见了。”宁漠然提醒他。
“等等!”段天理好似想起什么,那天跟他在德庆居假作打架演戏的还有别人!他一下子想起那双令他浑身不自在的眼睛。随即又笑了起来,好家伙,看来牵扯的人不在少数!这样也好,顺了他的心思,正好将这群人一网打尽!
宁漠然低头不知在想着什么,门外的一通骚乱引起人们注意,段天理肥腻腻的嘴唇向上挑了一挑,貌似做了个笑的动作。看在宁漠然眼里,却是一惊!隐隐地阴霾之气笼上头。
“门外的进来。”段天理放松了身子靠进沙发里。
门口的三姨太与他的丫头俊灵蹑手蹑脚进来,三姨太旗袍上湿了一块,俊灵不住道歉说是不小心绊倒才泼上的,看着一言不发的段天理,俊灵打了个冷战。倒是三姨太本人从容大方的很,还替俊灵解释说她最近身子不舒服才手脚不利索。
段天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哈哈一笑过去搂住了三姨太亲了一下,也不顾旁人是不是在场。三姨太啐了他一口,笑盈盈的凑上去,身子,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瑟缩抖动起来。
“交给你们了。”段天理说完话宠爱地扶着怀中人道:“三娘子,我今儿可起得太早了,待会好好陪我啊。”
俊灵终于松了口气,待他们出去才将门再次关上。
门缝中的三姨太耀眼的红旗袍看的宁漠然莫名胆战心惊,直到很久以后宁漠然回想起来仍隐约记得那天她这个三嫂子穿的该是橘红色并非浓郁如鲜血的大红。
“昨晚陈登还露过面,在德庆居与黄天霸的人交过手。”宁漠然回忆着这些人的关系。若想直接抓当事者一时,半会儿怕也没那么容易,不若先从身边的人下手。
“黄天霸这伙人早晚也要收拾。”绍文没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接口道。
“坐下谈。”
宁漠然很不适应这种说话还要抬头的局面,这样她的脖子承受的压力会很大。
那天现场的人在她脑子里一一过场。沈墨宸,此地武生,名气很盛,与弟弟沈景雨搭福喜班在北京大戏院唱。华谷涵倒是出身望族,家道中落后在新民报做编辑,笔名……狂侠。至于另一个女人倒是不熟悉,看她胸前挂着相机的样子大概是华谷涵的同事。这种场合有新闻界人士出现不是奇怪的事,这群人就很不能无事生非,更何况有这种可大力渲染的暴力事件。
另外的神秘黑衣人,她连想都懒得去想,这样的人断不会揪扯进政治斗争中去。有些人天生注定了闲云野鹤,而有些人也注定了是要生在别人的权利之中冲锋陷阵,好比那棋盘上的卒子,过了河便永没有回头之日。宁漠然隐隐有些疲倦,也许是起得太早,她看了一眼窗外,天暂还未全亮,朦朦胧胧着,太阳穿透云层射出微弱的光亮。
“大帅那日在德庆居遇到方少爷时,还有两个人可疑。”绍文察言观色,却仍是看不出对面这人的心思,他小心着将那天陈登头东西与沈墨宸陌卿烟打架的事说出来。
段绍文,本姓什么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反正自打他跟了段天理后他就一直姓段。他在人前端得称的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段天理的心思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的很,这分明就是头等人才末等职务。他在段天理身边那无论到哪里自是风光无限,可谁不知道他是丁点的职务也不在身,这点绝对没法与身兼数职万般权利于一身的宁漠然相比。如今当真是如屡薄冰夹缝中讨生存,一日得宠便主掌着生杀大权,一日失去价值便是一个小兵也能站在他脖子上拉屎撒尿。
是了,陌卿烟!
宁漠然脑子中这个名字一闪而过,那日唯有陌卿烟有可疑之处。在德庆居打架、被邀请唱堂会、又在方一飞盗宝逃跑之时,碰面、昨日陈登帮他打架,难道这些全是巧合不成?
“陌卿烟,南方的?”宁漠然对京剧不感兴趣,但近日抄的沸沸扬扬两大武生齐聚一堂的新闻她,还是略有耳闻。
“不错,以前一直在上海,这个月来北京京剧汇演。宁处长也觉得他可疑?”
“汇演?”日子这么巧吗?这又是巧合?
“给我速提陌卿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