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口中,母亲是难产而亡的,幼弟生来不足,从娘胎里出来,就断了气。
“不是这样的。”阮云长握着剑站在阮雁随身前,剑锋对着他,“你说,你为何要自毁。”
兄弟之间,有什么必要以命相争,医师说,再晚发现,阮雁随终身也别想站起来走路了。
他越来越像薛胤,他叫薛胤长兄,神情儒慕,言听计从,他坐在轮椅上,却已经能拨弄朝臣,鼓动民意,成为薛胤的左右臂膀。
不该是这样的。
阮云长实在忍不住,终于潜伏在书房里,九死一生才找到薛胤的弱点。阮云长当夜便启程去了齐国,未曾想过,在路上也是半信半疑,堂堂北昭的摄政王,竟然会将靖国思南公主的画像珍而重之的放在书卷中。
如果能控制住思南公主,那就不必在受制于薛胤。阮云长与阮雁随一样叫他长兄,真情假意,熟知?
多年以后,在山水间偶然有幸与薛胤相遇。
“你可知当年我为何将北昭交给小阮?”
褪去摄政王头衔,与思南公主寄情山水的薛胤,似乎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冷酷无情的长兄。
“还请长兄指点。”
这一声,是心甘情愿的。
“我一开始,精心栽培的,便是小阮。”他饮了口茶,“多年相处,你也应该知道我与仪陇大公主并没有多少母子之情,也谈不上会为她处置你们。”
阮云长看不透他,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连当年跳车救他的姐姐也可以逼死,却又为了一个思南公主而洁身自好,归隐山林。
“你惹恼我,是你擅自去窥探媔媔的生活,便是连我,也没有资格去监视她。”他摇了摇头,似乎在为自己少有的自卑而自嘲,“不论过程如何,小阮都是定下的人选。”
阮云长是君子,可以仗剑驰马快意恩仇,却不会笑里藏刀,借刀杀人。朝堂上的阴谋你是应付不来的,你已经被我那伪君子的父亲教成了一个真正的君子。
嫉恶如仇,光明磊落。
“而昭国,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些。”
长街的人流已经渐渐散去,除夕夜的热闹终于在午夜归于平静,空气中还潜藏着硫磺硝石的气味,新的一年终于开始了。
在千里外的雪域,头发泛白的教王缓缓走出了石室,年轻的青衣女子抱着一坛酒坐在石室门前。
教王一踏出石室,就伸手熟稔的将青衣女子一把从地上拉起来。
“阿青,别来无恙。”
女子怀中的酒坛转到了教王手里,雪白长衫的教王一手提着酒坛,一手牵着女子,一并登上苍山之巅。
整个雪域,整个三十二国,都臣服在他们的脚下。或许,只是他的脚下,一直都只是。
“我,以后都不会再涉足中原。”
青衣女子在凌烈的寒风中依旧面不改色的仰着头,冷风卷起白色的雪花,吹进她裸露在外的洁白脖颈中,女子恍若未觉。
“哦?那不如安家在雪域?”教王半眯起眼睛,十分惬意的吞下一口烈酒。
青衣女子高高的抬起头颅,有些细碎的雪花落进她的双眼,她却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
教王有些动容,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肩,“你的瞳术到了几层了。”
女子不曾有太大的反应,只是闭上了眼睛,以她为中心,十丈以内的积雪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融化,露出亘古不化与苍山结为一体的冰岩。
“不知道,谁知道呢?”似嘲笑或是毫不在意。
教王喝了一口酒,静了一瞬,才淡淡笑道:“反正我是打不过你了,只能靠我徒弟了。”
“你徒弟,阿蒂?”
教王说:“自然不是鄯善国的小野猫,不如,你我定一门亲事,将书与卞赛?”
女子默然,不知心中所思。
“得了,你可是一直看不上雪冷教的,算了,不逗你了。”教王敛了笑意,一双孤寂高傲的眼睛突然沉寂下来。摸了摸女子的发顶,“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女子颔首,看着虚无的黑夜。
“我来与你道别。”
从极东的齐国,绕道于靖国。
跋涉万里,只为来与你道别。
长发中夹杂着几缕银白色发丝的教王,他微笑伸出孤寂了数十年的手,轻轻与女子的五指交握,如同一种神圣的仪式,或者只是简单的缅怀。
自青衣女子离开苍山数十年始,这双手再也没有这般温和友好不点半点轻视之意的握住别人的手。这是唯一也将是最后一次。
少年时候的记忆浮现在心头,女子的容貌几十年如一日未曾忘却,教王的渐白的长发在寒风中飒飒作响。
“十方俱灭,六合共亡,亦不忘此情。”
在漫天的风雪里,白茫茫的世界里,女子唇间渐开的笑容一如春深十分的蔷花,明艳如昼日,淡爽似暖风。
她的眼睛里,好像窥探了芸芸众生所思所想,在这雪域三十二国最庄严神圣的秘境里,她轻轻的露出一缕笑意,如同恩泽这片白色的土地。
远处的地平线,朝阳正在缓慢的升起,教王独自走下苍山的绝顶,从今往后,身后青色的影子渐渐淡去的时候,忽然,教王的脚步顿了一下。
身后的女子,她终于有一丝不舍,她说,“阿雪,知己唯君,永以为记。”
分解线——她沿着山路,在雪中漫步,路过一处山坳,在细碎的雪花中,男子靠在狼车前,漫不经心的摊着手喂彩雀特殊的饵料。
他的动作非常闲散,他的五指保养的十分精心,在鸟儿的轻轻啄弄下,蹙了蹙眉峰,复又松开。
他苦笑,女子站在不远处,双眸宛如无波的死水。在看到狼车前的男子后,眼眸深处终于有了一丝涟漪。
如教王雪衣所说,“十方俱灭,六合共亡,亦不忘此情”。于雪衣,是知己至交之情,于这个男人,却更加复杂。
只是远远凝望。
他们的视线交汇,雪花无言的落下,岁月无声,在这片土地上缓缓落下,他们中间隔了数不清的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