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翻天蛟外,其他六人中,四个都是南直隶各省绿林道上的。还有两人,一个是关外的,一个是山东的,也都是颇有名声的。”
何家的某处偏厅中,何家大公子何言坐在下首,低声禀报着。何晋绅负手立在窗前,面上无悲无喜,静静的听着。
这已是杀戮之夜后的第八天了。武清县城早已完全平复下来,但显然,还有人在持续关注着那晚的事儿。
“这些人的底儿虽然都查清了,不过唯有一点,他们的家人都不见了。包括那县丞阚松,也是如此。”见老爹没反应,何言又再低声继续道。
何晋绅眉头一挑,霍然回头看向何言。
何言脸上露出无奈之色,摇摇头道:“查不到,完全查不到。只知道早在数年前,就有人将这些人的家小接走了,没人知道具体去向,说法也是五花八门。有说是被某个大人物接走了,有说是回故里了,还有说其子在外发财了,被接去享福了的。”
何晋绅眉头微微蹙起,面色有些凝重。半响,才哼了一声道:“倒是好手段。”
顿了顿,又道:“那个阚松呢?可查到来武清之前的痕迹?”
何言点点头:“没什么异常的,弘治五年的举人,后入京会试不中,托了门路,放了这个武清县丞的缺。那个门路是原户部的一个六品经历,后因被弹劾去了官回关陇老家了。阚松和他是同乡的关系。”
何晋绅眼睛眯了眯,没说话,眼底却闪过一抹阴霾。好干净的手法,竟是一丝痕迹都不留。
只是落在他这种几乎成了精的老人眼里,正是这种没有任何破绽的迹象,却越发显示出其中的不正常。
“派人去关陇,摸一下那个罢官的户部经历。”良久,他低声吩咐道。
何言应了,随即目光一凝,做了个手势:“要不要……”
何晋绅摇摇头:“不必,咱们有咱们的职责,做好份内的就好。如这次的纰漏,绝不可再出!”说着,狠狠瞪了何言一眼。
何言脖子一缩,面上露出一丝尴尬,点点头,却又低声嘟囔道:“这次只是个意外,谁知道那厮忽然抽了风,临时就动了手呢。”
何晋绅霍然转过身来,伶俐的瞪着儿子,森然道:“意外?你莫忘了,我何家一脉的使命就是防止各种意外!这次幸亏是苏默,否则,我何家如何交代?你记住了,意外,从不允许在我们这里出现。”
何言面色一变,凛然应是。
何晋绅面色稍缓,又道:“我何家自承命以来,至今已历八世。百余年来,之所以一直无有遗漏,所依的不过便是仔细两个字,然后便是恪守本份。任他云起云落、风雨变幻,只要主流不变,其他的都与咱们不相干。不参与、不插手,此为立身之本。此次之所以破了规矩,除了恰好目标一致,亦未尝不是因你的意外而做出的补偿。你当谨记这次的教训,不可稍有疏忽。”
何言唯唯应诺。随即却道:“那苏讷言那边,咱们还要不要管?”这话问出,眼见老爹瞪眼,连忙又道:“孩儿的意思是,如果他自身那边有危险的话。”
何晋绅不说话,面色变幻良久,最终轻叹口气,低声道:“如今已然绑在了一起,至少目前是这样,怎能不管?”
见儿子面上稍松,又再低叱道:“虽可插手,却要分清主次!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显露,明白了吗?”
何言连连点头,何晋绅这才松下面色来,摆摆手,示意儿子退下。
何言起身施礼辞出,走到门口,却忽然停下,扭头道:“父亲,小妹这几天就要回来了。”
何晋绅一愣,面上喜色浮动。然而那喜色随即就是一僵,脸上露出又是慈爱又是无奈之色,摆摆手轻声道:“知道了。”
何言也是一脸苦笑,再次施礼,转身走出。只是刚刚迈出门口,却听身后老爹幽幽的声音传来:“莹儿回来后,你这做大哥的要好好看着她,莫要让她受了委屈。”
何言顿时脚下一个踉跄,满脸的苦笑尽数化为苦涩。想想小妹那奇葩的性子,何言只觉的世界一片的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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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被老爹狠狠呵斥了一通,随后又被安排了全权托管将归妹子重任的何言的悲苦,苏默的心情,此刻却是相当的美丽。
有了水泥这桩奇物,又有了众人的着重偏移,新建的苏宅终于完工了。所以,这一天一大早,苏默便拖家带口的,领着一大票人马浩浩荡荡的,来巡视这块完全属于自己的领地了。
“……看,这里回头上面搭个架子,那儿摆个水缸,养上几尾鱼,嘿嘿,咋样,想想都惬意吧。”
“搭架子?养鱼?”
“必须的啊。没听说过吗,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肥狗、胖丫头。这叫啥,份儿!份儿懂不?”
“不懂。咦?这间房是干啥的?书房吗?”
“不是,这是画室。专门用来画画的地方,等回头哥专门给你画幅画,跟相片儿似的。”
“相片?那又是啥?”
“呃,这个……反正就是画儿,画的跟真人一样一样的,就像是照镜子。”
“吹牛!那这间呢?这间屋干啥?”
“笨,这当然是书房啦。哥现在也是有身份的人,有身份的人宅子里能没有书房吗?”
“哦,可是,你都三次县试不中了,要这书房干啥?”
苏默:“……”
这妞儿,咱能不这么打脸吗?苏默噎住了,太不会说话了。不会说话就意味着会得罪人,要调教!必须调教!
再说了,谁说书房就只是用来读书的?会个客啥的,谈个隐秘事儿啥的,摆个谱儿啥的,不都是在书房里搞的吗?多少书里、小说里可都是这么写的。
还有啊,有了这么个地儿,那谈谈人生、聊聊理想、顺便再研究研究人体构造啥的,不就不用再往天台上跑了吗?话说眼见着这天儿就要热了,再往天台上跑,那不是喂蚊子嘛。这傻妞儿,整个就是不开窍!
“来,哥领你好好参观参观这书房。我跟你说哈,这书房的好处大着呢。”某人脸上露出猥琐的笑,拉着傻妞儿嫩白的小手就往里走。
书房嘛,就是研究学问的地儿。某人想跟傻妞儿研究下人体学很久了,一直没机会得手哇。
傻妞儿虽然直爽但却不是真傻,瞅着这货满脸的坏笑,还有那在自己小手上不停摩挲的爪子,隐隐就觉得不对头,脸红红的迟疑着踌躇不前。正拉扯着,忽听后面脚步声响。
“公子,有人找。”门外,石头扒着门探头进来喊道。
苏默眼神快能杀人了。谁啊这是,不知道坏人好事儿等于杀人父母吗?
“你的斧子呢?”苏默咬牙道。
“啊?呃,在房里呢。公子,你要斧子干啥?”石头一脸的迷茫。
“砍人!”苏默恶狠狠的道。
石头一激灵,讷讷的不知该说啥。旁边傻妞儿咬着唇儿嗤嗤的笑,也不说话,眼波儿都快滴出水来了。
“哥日理万机的不知多辛苦,休个假容易吗?这个时候谁来找啊?是谁?没个眼力劲儿!”狠狠瞪了傻妞儿一眼,转头冲着石头骂道。
“怎么,现在谱儿大了啊,老夫找你还要挑日子了?”石头缩着头不敢说话,一个苍老的声音却在门外响起。随着声音传来,老夫子一袭青衫,施施然走了进来。
“哎呀,学生就说咋今天这喜鹊叫的那叫一个喜庆呢,合着这是先生回来了。看先生这话说的,多外道啊,您老找我递个话儿让我过去不就行了,还劳您老亲自过来,这可真是……”
满天阴霾刹那间化作春花灿烂,苏默笑的跟朵狗尾巴花似的,屁颠屁颠的迎了上去。
赵奉至斜了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背着手迈步走了进来。脚下不停,直往书房里走去,一边淡然道:“随老夫进来。”
苏默赶忙应着,一边紧步跟上,一边摆手示意旁边两个赶紧上茶。研究人体学?可以休矣。要是惹急了这老头,怕是老家伙要跟苏默研究下人体力学了。
书房里家具一色儿的新打的,绝对纯手工纯天然制品。两边靠墙还摆了两列书架,上面也摆满了书籍。只不过这些书多久能被临幸一回,那就见仁见智了。
赵奉至溜溜达达左右看了看,轻轻点点头,随手从上面抽了本翻了翻,转头冲苏默似笑非笑的抖了抖,挑眉道:“这就是你收藏的书?”
苏默探头看了看,登时脑门上冒出汗来。《洞玄子三十六式》,我勒个去!
“谁?这是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往我这儿放?石头!石头,你给少爷滚进来!”苏默一脸正气凛然,扭头大声冲外面喊道。
“行了,别嚎了。”老夫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将那书往桌上一扔,自顾往上首坐了,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来。
外面石头跟头把式的跑过来,刚探进个头来,迎面便碰上少爷恶狠狠的眼神,吓的肝儿一颤,连忙又缩了回去。
陪着笑在下首坐了,苏默小心翼翼的偷眼瞄着老头儿。老头儿的状态不大对啊,看样子这次进京不太顺,这是跑自个儿这撒气来着。要小心,一定要小心啊。
韩杏儿托着茶盘把茶摆上来,福了福要下去,赵奉至却打量了她几眼,淡然道:“这便是韩家小娘子吧,嗯,你为此闹出好大动静的那个?倒也算是标致。”
傻妞儿一愣,不知所措。旁边苏默赶忙道:“是,就是她。嗯,是学生的女人,有主儿了,谁也别想惦记!”
赵奉至正端着茶盏往嘴边送,听了这话,好悬没一抖手把茶盏扔了。
这话说的,还有这小子那眼神,咋听着就那么浑呢?老夫子眼角直突突,真想一脚踩平这货那张脸。
闭上眼,努力平复了胸中那口气,这才睁开眼看了看正局促不安的傻妞儿,温声道:“行了,你下去吧。回去跟令尊说一声,就说等下老夫请他一见。”
韩杏儿忐忑的应了,觑眼瞄了苏默一眼,见他轻轻颔首,这才又福了福,转身去了。
这边苏默直勾勾的看着老夫子,也不说话,那眼神儿却让赵夫子刚平复下来的一口气,差点没又爆发起来。
“混账东西!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你不是给你爹写信,要他帮你提亲吗?怎么,这会儿改主意了?倒是好,也省了老夫的事儿了。”赵奉至恨恨的怒道。
“啊!”苏默一怔,随即大喜:“先生见到家父了?他究竟在哪里?现在怎么样?”
赵奉至哼了一声,端着茶轻啜一口,这才将茶盏放下,瞪他一眼道:“你父先前不说,自有他的考量。不过眼下却也不需再回避了。”说到这儿,顿了一顿。
苏默微不可查的轻轻一蹙眉头,老头儿话中有话啊。
“你父现在英国公府上办差。我倒是没想到,你苏家原来竟还有这般背景。”赵奉至轻轻的叹了声,看向苏默的眼神不觉有些复杂。
英国公,那可是大明朝真正的勋贵。第一代英国公张辅乃是成祖时大将张玉之子,张玉建文二年死于东昌之战,追封荣国公,后进河间王。
而张辅在父亲死后接替父亲职位,随成祖东征西讨,立下功劳无数。于永乐六年以平交趾之功,得封英国公。
待到宣德十年,英宗即位,王振专权。于正统十四年关外瓦刺也先作乱,英宗亲征大败于土木堡,张辅力战不降而死。及至当下这一代,却是他的儿子张懋承袭了这英国公之位。
大明朝架构,以文官、内侍和勋贵将门三足鼎立。说起来,和赵奉至所在的文官集团,却终不是一路人,是以才有赵奉至此番的叹息。
苏默也傻了眼。万没想到,自家老子居然还有这般显赫的靠山。要是早知道的话,又哪里需要在这小小的武清打死打活的费劲?
想想当日老爹神神秘秘跟自己说的,原本家中那炕下藏的东西,莫非就是跟这英国公有关的信物?忽然间,他很想回去找找看,那下面究竟还有没有东西,只是转念间却又释然。
那东西有也罢无也好,终究是靠别人。两世为人,他深深的明白一个道理,势可以借,但却不能完全依靠别人。唯有自身的强大,才是存身之道。
想到这儿,便不再纠结。试探着问道:“先生可知,家父跟……呃,跟这位英国公究竟是什么关系?”
赵奉至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失笑道:“你这为人子的都不知,老夫如何知晓。此番也是机缘巧合,正好在京中与你父相遇,这才受他所托而已。”
苏默释然。随即又问道:“那不知家父是个什么章程?”
赵奉至闻言,饶有趣味的看了看他,这才似笑非笑的道:“你父只是大约说你另有一门婚约,此次那韩氏即与你相投,可先纳为妾便是。他现在不方便回来,知晓你与老夫投缘,便托了老夫说项。”
“啊!”苏默不由张大了嘴,完全想不到还有这么一出儿。愣怔了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试探着问道:“那,家父可曾说,呃,可曾说那婚约是哪家?”
赵奉至好笑的看着他,摇头道:“未曾说。”眼见他一脸的失望,这才悠悠的道:“不过,以老夫猜测,嘿,你这门婚约怕是不简单啊。”
苏默窒了窒,脸上不由悻悻然。
赵奉至笑道:“傻小子,何必多虑?自古婚姻之事,自当有父母做主,你又心急个什么。如今即全了你与那韩氏的情分,以你苏家与英国公府的渊源,却也不辱没了那韩氏,料来韩家老丈也当不会反对。行了,这些事儿都是小事,你与其纠结这些,还不如好好想想,接下来真正该头疼的事儿吧。”
苏默啊了一声,惊道:“不是吧,老爷子,难道还有比这更麻烦的?”
赵奉至气的胡子一翘,恨铁不成钢的瞪他一眼,怒道:“混账小子,莫不是你以为老夫堂堂一县教谕,巴巴的跑来,只是为了你个小小生员的纳妾之事?”
苏默眨巴着眼,巴巴的看着。赵奉至无奈,叹息一声道:“你一直以来,性子跳脱不羁,原本老夫想来,少年人嘛,情有可原。倘若硬是拘着你,说不定反倒不美。只是如今看来,唉,你这小子实在是个不安生的,眼下落了人话柄,却让老夫也不好回旋了。”
苏默低下头,两手纠缠一起,羞涩道:“先生夸奖了,天真活泼一直就是学生不多的缺点之一。”
赵奉至险险没一口老血喷出去,颤颤的指指他,想说什么,嘴唇哆嗦半天却愣是没说出来。
半响,才深深吸口气,没好气的道:“你就谑吧。哼,你可知,此次老夫进京见了大学正,大学正问了老夫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