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峡口血气弥漫、杀声震天,便在离此不远的一处高崖上,此刻却正有几个人迎风而立,默默的俯视着一切。
几个人中,当前而立的是两个女子,都是一身白裙,以面纱遮面。只是从站立的位置上看,能看出是主仆二人。
而在二女一旁,则是一个带着兜帽的黑衣人。以这三人为中心,另外几人则都在外围环成一圈儿,一看便是些护卫之类的。左近林子中,也能看到有衣袂闪动,则是一些个暗桩了。
此刻,黑衣人兜帽下的眼睛闪烁着幽光,微微侧头看向旁边的女子,轻声道:“芸姑娘,这怕是有些过了吧。”
芸姑娘站的如同雕塑一般,似乎对黑衣人的话完全没有听到。黑衣人身上衣角微动,显然极是愤怒。
旁边婢女悄悄扯扯那女子衣襟,眼中有不安的光芒闪动。芸姑娘才轻哼一声,清冷的声音道:“你我双方本是合作关系,小女子如何行事,却也无须贵方多言。钰公子,却不知是谁过界了。”
黑衣人便是一窒,但随即哈哈一笑,点头道:“说的也是,倒是在下的不是了。只是不知今日之事,如果被令主上知晓,又将如何?芸姑娘可有思量?”
这话中,隐然有威胁之意。芸姑娘却只是淡淡的道:“知晓又如何?此番本也不是为了取……他性命,又有何错?”
黑衣人眼神渐渐冰冷起来,嘿然道:“芸姑娘这怕是有些讨巧了吧。咱们虽然没说一定要取那苏默的性命,却也没说就要轻易放过他吧。再说了,即便如此,你刻意放水,纵了那苏默也就罢了,这会儿却连他手下这些杂鱼也故意放纵,又怎么说?”
芸姑娘冷笑道:“钰公子这红口白牙的好不可笑,说小女子纵敌,敢问有何证据?既然无凭无据,还望公子慎言才好,免得伤了两家的和气。”
黑衣人被堵得无言,少顷,沉声道:“芸姑娘倒是还一张利口,只不过事实如何,你我皆心知肚明。按说此刻你芸姑娘应当是往宁夏那边去的吧,却不知为何突然自延水一路跟来这边?嘿,据在下所知,似乎芸姑娘曾与那苏默颇有交集啊。”
芸姑娘一直平静无波的眸子终于起了一丝涟漪,但又瞬间归于寂然。眼神冰冷的扫了他一眼,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随便钰公子怎么说。此地事已了,小女子便先告辞了。”
说着,再也不理会黑衣人,转身便走。只是走出两步后,忽然又脚下一顿,轻轻的道:“小女子与苏默曾有交集,钰公子又何尝不是?”说罢,再不停留,白裙飘动,一会儿便走的不见了踪影。
黑衣人凝立不动,只死死盯着芸姑娘离去的方向看着,眼神满是阴翳冷厉。
良久,忽然低低的呢喃道:“贱人,你又知道些甚?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又哪里知晓我主神机妙算,早将一切料定?嘿嘿,且看吧,咱们走着看吧……”
语音低沉,在呜咽的风中微不可闻。待到风过之后,高崖上再无一人,便似这里从未有人停留过一般。
没有人知道这些,便是作为当事人的苏默和江彬也想不到,他们几乎损伤殆尽、拼死拼活的杀透重围,原来竟是有人从中放水所致。若非如此,以他们全无防备骤然遇袭之下,又哪还有活的机会?
江彬再次恢复意识时,只觉得浑身剧痛,便连移动一根小手指都艰难无比。可是诡异的是,偏偏他却觉得体内精力弥漫,似乎有着无穷的生机涌动,让他恨不得跳跃起来,纵声长啸才得痛快。
这种完全互相矛盾的感觉,让他一时间无所适从,甚至连自己现在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都有些拿不准了。
生命赋予,能为人增加生机,却不能立刻治好人的创伤,由此再一次确定。
“君雅,欢迎归队。你们,辛苦了。”一声温和的问候,让满心茫然的江彬霎时清醒过来。目光转动循声看去,苏默微笑的面容便显现在眼前。
那笑容极是温暖,但是隐隐的却带着莫名的悲伤和痛惜。以至于江彬一愣之后,忽然就心中堵得难受,想要说什么,却是张大了嘴急剧的喘息起来,终未能吐出一个字来。
是先生!终于见到先生了!那么,自己还活着?这又是怎么回事?他又是激动又是迷茫,急于想要搞清楚状况。但是忽然间猛的一个片段说过脑海,不由的大叫一声,猛的抬起手抓住苏默的衣袖。
这么猛然一动,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再次崩裂开来,瞬间血水就将包扎的布条浸透。
苏默一惊,连忙伸手握住他的手,皱眉道:“君雅,现在已经安全了。莫急,有什么事儿,等你歇息一下再说。”
旁边探过来一个脑袋,脸上也满是焦急之色,急声劝慰道:“江小旗,听大人的话。难不成你要数十位兄弟为你白白而死吗?”
江彬一愣,抬眼看去,却原来竟是原百户孙胜的亲兵护卫孙勇。只是他却不知,当日孙勇被苏默派了出来接应他和孙胜,直到他力竭而倒的那一霎,才恰好救下了他。但是随后的突围之中,四十个汉子,最终带上他和孙勇二人,才不过只回来了七个人。
所以,他有些不明白孙勇说的,数十位兄弟为他而死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却因看到孙勇,再次记起了那件极重要的事儿。
“先生,孙叔……”顾不上理会孙勇,他只是死死的抓住苏默的袖子不松手,艰难的开口道。
苏默脸色一黯,只当是他要说孙胜之死的事儿。轻叹口气,想要说点什么时,却听江彬喘息着嘶声道:“孙叔说,危险!不要轻信,不要轻信!”
重伤未复之余,他实在有些词不达意,只是睁大着血红的眼睛,满是焦急的抓住苏默不放。但是便只是这几个字,已然引起了苏默的重视。
“君雅,莫急,莫急。先喘口气,慢慢说。”他轻轻拍拍江彬的手说道,又转头对旁边的庄虎道:“去,再取些水来。”
庄虎赶忙应了,转身一个兵卒手中接过水囊递给苏默。苏默也不避江彬满身的血污,亲自将其扶起,靠在自己的怀中,一手将水囊送到他嘴边,喂他喝水。
江彬眼中露出温暖之意,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就着水囊喝了两口,然后便将头撇开,示意不需要了。
苏默将水囊随手递给庄虎,又再扶着江彬小心的躺下,这才温言道:“好了,慢慢说,不着急。无论如何,咱们暂时还是安全的。”
江彬喉头蠕动了下,点点头,闭了闭眼睛。随后,才又睁开,哑声道:“先生,孙叔临去前,一再嘱咐我转告先生,说是前方危险,不可轻信。先生,这是孙叔至死仍要呼喊出来的,必然是他发觉了什么,先生,万万不可轻忽,莫让孙叔白白而死,莫让孙叔白白而死啊…….”
他说着说着,情绪又再激动起来。一手死死的抓着苏默袍袖,说到最后,眼泪又再流了下来。泪水划过满是血污的脸颊,混合了干涸的血痂,真真如血泪一般。
只是孙胜死的太过突兀,那示警的话并未说全,竟而被他阴差阳错的如此曲解了,却不是他所能知道的了。
苏默皱着眉头听着,良久的沉思不语。半响,忽然抬头对庄虎吩咐道:“虎子,派两个兄弟先行一步,去边关紧要处查探一下。记住,莫露了行踪,只消将所见所闻尽量详细的带回来便成。”
庄虎大声应了,转身下去。不多时,便有两人向着北方奔去,转眼钻入了林中不见。
这边苏默又低声安抚了江彬几句,见他又再昏沉沉睡去,这才让人小心照看着,然后招手示意众人走到一边。
“大人,咱们现在……”孙勇回来了,便自然而然接替了庄虎的位置,首先向苏默问计起来。
苏默沉吟了下,这才脸色沉重的缓缓道:“孙大哥拼死以性命相告的消息,咱们不可不重视。这样,此处颇为隐秘,便且先就在此地扎营,正好让兄弟们都好好休整一下,一切等消息传回来再做决定。”
众人齐齐叉手应喏。
孙勇面色犹豫,嘴巴嗫嚅了几下,似乎欲言又止。苏默看在眼里,淡然道:“孙护卫,有什么话就明说好了,不须这般小心。如今咱们身处危境,正要勠力同心、集思广益才是。”
孙勇脸上就露出赫然之色,抱拳道:“苏大人,小人只是想问一下,大人派出斥候往边关方向哨探,可是怀疑于冕大人那边…….”
苏默心中暗暗一叹。这个时代,名声果然是有着莫大的威力啊。这于冕仗着他老子于谦的遗惠,先是孙胜为此跟自己怒目相向,而此刻,便连这个小小的护卫孙勇,话中之意也大有对自己怀疑于冕而不忿的意思,这可真是日了狗了!
“你觉得我不该怀疑吗?那你对孙百户的遗言怎么看?你不信我,难道连他都不信了吗?”苏默冷冷的看着孙勇问道。
孙勇脸色涨紫,抗声道:“大人,小的怎敢不信我家百户。只是……只是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若是……”
“没有什么若是!”苏默不等他话说完,就冷冷的打断,“此事关乎这里二十多个兄弟的生死安危,无论怎么小心都不算过。我不能靠着什么人的清名心存侥幸,我赌不起!”
这话一出,旁边众人都是面色有异。孙勇更是手足无措,满面愧然,躬身抱拳道:“大人恕罪,是小的糊涂了,愿领责罚。”
苏默就叹口气,伸手将他扶起,轻轻的道:“我又何尝不希望是自己错了?且耐心等等吧,是非黑白,一切待消息回来自会明了。对了,记住安排好左近的哨探,不可轻忽。等大伙儿休息好后,也要派出往其他几个方向的斥候。君雅还有个别兄弟的伤势,怕是受不得颠簸,必须要找个妥善的地方安置好。”
孙勇脸上立刻露出感念之色,和其他众人同时以拳击胸,轰然领命。又再对苏默施礼后,各自散去安排去了。
苏默站在原地未动,唯有何莹面色悲戚的陪在身边。对于孙胜的死,何莹比他人更加难过。毕竟若不是孙胜,她只怕当日便要死在阴风峡口了。
苏默感受到了伊人的心绪,伸手过去轻轻握住她冰凉的小手,随后目光眺望着边关方向,眼睛渐渐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