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玄墨
琉璃别过脸,强迫自己不再去看。
曾经发誓会拼命保护他,可是现在,她却亲手将他放开了。
她的孩子,那是她的孩子。
琉璃觉得自己开始老了。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呢?
她开始记不住很多东西,比如那个在心底刻下很重很重痕迹的人,她开始记不住他的样子,比如,她开始幻想,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只是夭折了。
可是沈妹妹却告诉她说,那个人根本不存在,而她,也从未有过孩子。
墨竹阁常年都是同一幅景致,就连四季都不更换。
多少年了呢?多少年没有再走出过这里了呢?
琉璃歪着头想了想,似乎很久了。
嗯,确实很久了,久到她都开始老去了,怎么能够不久呢?
所以她总是一直的问,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问,“妹妹,今年是多少年了?”
沈妹妹会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回答,“今年是纪历八十年。”
而现在她问,“妹妹,今年是多少年了?”
沈妹妹会答,“今年是纪历八十九年。”
她开始知道,原来竟然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了啊。
她已经从一个小丫头变成妇人了哦,不知道她的陈阿嬷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呢?
纪历八十九年……八十九年了呵……
琉璃站在金碧辉煌的寝殿前,愣愣的看了几眼,她在想,这里是哪里呢?为什么会这么熟悉?
她已经十几年没有出过墨竹阁了,记忆已经慢慢模糊了呢。
有个熟悉的声音唤她进去,她看了看,是个比她还要老的太监。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寝殿里只有三个人,玄墨,左丞相顾明,和她。
真是奇怪呢,这么多年了,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模糊在记忆里了,她竟然还记得眼前这两个人的名字。
那个躺在床榻上的是玄墨,只是他现在为何脸色蜡黄,病入膏肓的模样呢?
看到她,玄墨猛地咳嗽了几声,勉强道,“你来了。”
琉璃乖巧的点头,好奇的看着眼前的场景。
玄墨又剧烈的咳嗽起来,咳的连话都说不出来,顾明连忙帮他拍拍后背,顺着气。
看向她,“兮兮。”
琉璃摇头,“我不叫兮兮,我是顾琉璃。”
顾明诧异的瞪大眼睛,“你姓顾?!”
玄墨也止住了咳嗽,一齐看向她。
琉璃点头,“我姓顾,我叫顾惜惜,兮兮是娘亲的名字。”
顾明猛地站起身来,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你……你是兮兮的女儿?!你……那惜惜是谁?”
回头看向玄墨,玄墨也是一脸震惊。
琉璃再次点头,“爹爹。”
“你……叫我爹爹?”
“对啊,娘亲说过,你是我爹爹。”
玄墨苦笑着闭上眸子,“顾明,你告诉朕,为何说顾惜惜是兮兮的孩子?”
顾明摇头,喃喃道,“我不知道……婉儿十几年前带回惜惜的时候,告诉我说,她是兮兮的女儿的……”
“皇姐?”玄墨苦笑,“想当初她那么恨兮兮,怎么可能会把兮兮的孩子领回丞相府。”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如此一个简单蹩脚的谎言,竟然欺骗了他们两个十几年。
混沌的脑袋似乎明朗了一些,琉璃看向顾明,“你就是那个不肯认我,并且把娘亲赶出丞相府的混蛋爹爹吧?”
转头看向玄墨,“你就是那个害的娘亲郁郁寡欢一生都难以忘记的薄情之人吧?”
顾明和玄墨同是惊诧的瞪大了眼睛。
“不肯相认?赶出丞相府?”
“郁郁寡欢,一生难忘?”
至此,他们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顾明看向玄墨,“兮兮是爱你的,我早就知道,只是你自己不愿意去相信。”
玄墨看向顾明,“兮兮的孩子是你的,她曾经带着孩子去找过你,可是被皇姐赶了出去。”
两人对视一眼,不觉苦笑。
照化弄人,三人纠结了一生,蹉跎了一生的爱恨,原来不过如此。
良久的沉默,只偶尔响起玄墨歇斯底里的咳嗽声,他时日已经不多。
“八弟他……”玄墨欲言又止。
琉璃浅笑着打断他,“我早就知道了。”
那颗解药她没有吃,那时两人唯一的羁绊,她宁愿自己永远痛着,来铭记他。
可是,离情蛊再也没有发作过。
至死方休,其实一切早已有了终章。
琉璃浅浅笑着,问道,“娘亲她,美吗?”
玄墨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半响,才低低道,“美,很美。”依旧是那年夏天,她巧笑倩兮,不过是一个不经意间的回眸,便让他此生再也无法忘却。
玄墨痴痴的望着眼前的女子,与记忆中灵动的双眸重合,他一遍一遍的重复她的眉眼,直至刻在心里。
再也,不会丢失。
“你很像他。”
琉璃笑开,“我是顾琉璃。”
多好多好。最初的开始,她以陈晚凌的身份与他相遇,而最后的最后,她是她自己,她是顾琉璃。
琉璃走出乾清宫的时候,天气冷的伸不出手。
琉璃愣愣的看着无比湛蓝的天空,突然想,这样的天气,适不适合放风筝呢?
脚步不自觉的停在了坤宁宫门外。
昔日娇艳孤绝,现在贵为一国之后的顾惜惜正靠在榻前望着窗外发呆,深宫的岁月已经磨平了她所有的棱角。
一个小小的身影揪着她的衣角撒娇,声音甜甜软软的,“母后,母后,陪珏儿玩嘛。”
顾惜惜低眸看他,柔声道,“珏儿乖,去找枝烟姑姑玩。”
小人儿乖巧的应了一声,转身欢快的跑出。
看着殿外的琉璃时,停下身,歪着头好奇的问,“你是谁?”
心脏似乎怦然颤动,许是天气实在太过寒冷,不然,指尖扎进掌心的疼,怎会深入骨髓般?
小人儿还在歪着头等着她的回答,她的手终于轻轻落在他的头顶,笑开,“我是顾姨娘。”
玄珏礼貌而温顺的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顾姨娘好。”
琉璃在一刹那,失了魂,恍了神。
抬起头,才发现纪历九十二年的天空,湛蓝的刺眼。
纪历九十二年,先皇玄墨驾崩,昭告天下,传位于年仅十一岁的太子玄珏。
灵隐寺内,三千青丝翩然而落的那一瞬间,京城的雪纷纷而至。
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曼舞,覆盖了整个世界,唯剩耀眼的白。
远远传来一声空灵而悠远的敲击木鱼的声音,随着一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黎明的曙光破晓而出。
纪历九十二年的冬,终于来了。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在想,我和大哥有什么差距呢?
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他,就连娘亲,看到他都是惶恐的模样,而看到自己,却只会黯然落泪。
我很喜欢大哥,他总是教我很多东西。
但是我不喜欢大哥的娘亲,她总是瞪我,然后狠狠的骂我“贱人的儿子”,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是隐隐知道是在骂娘亲。
我要好好保护娘亲,骂她的人都是坏人,都是我的敌人。
所以我开始远离大哥,我再也不去他比我们这里漂亮的多的寝殿。
可是,后来,娘亲生了很重的病。
很重很重,重到一不小心就被天使姐姐带走了。
娘亲曾经说过,总有一天善良的人会被天使姐姐带走的,不过是早晚问题而已,而我已经是小小的男子汗,所以,我不能哭。
我真的没有哭。虽然我很想告诉娘亲,契儿会想她。
那是八岁的那年,娘亲走了之后,我就被父皇带到了那个坏女人那里。
虽然有大哥在,但我还是讨厌那里。
我开始试图逃出去,但那个坏女人却总是能把我找回来,然后狠狠的骂我。
她不敢打我,因为父皇会大声的骂她。
后来,我终于能够逃出去了。
因为我长大了,父皇终于同意我自己住一个寝殿了。
不用再看到那个女人的面孔,我真的很开心。
什么才叫长大呢?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算不算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似乎永远都没有长大呢。
后来,父皇去世了。
坏女人开始视我为眼中钉,我知道是因为那个皇位,我和大哥是最具有争议的两个人选。
我不想要当皇上,但为了气气那个坏女人,我总是装作和大哥争的样子。
看到那个坏女人气急的模样,真的很有趣呢。
后来呢?
后来慢慢长大了,大哥登基,做了皇帝,每天都忙的不行,而我则可以悠闲的偷懒。
像我这么笨的人怎么可以做皇帝呢?
所以像皇帝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还是留给大哥去做吧。
遇见她纯属无意。
第一次的时候,我在膳药房的院子里捡到了一只风筝,转身,便看到了她,倔强的眉眼,和娘亲很像的眸色。
无意去争这个皇位,只是觉得不想让那个坏女人太过安生,所以才答应老丞相参与谋反。
谋反,多么有趣的事情,是不是?
没想到会遇到她,看着那倔强的样子觉得真有趣,就像是逗弄一只猫咪,我给她下了离情蛊。
至死方休的离情蛊。
一语成谶。
后来的很多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没有这个玩心,是不是我们的结局就会改变呢?
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她,她是皇兄的妃子,她是我的皇嫂。
可是当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本以为只是在她身上找到了娘亲的感觉而已,却不想,越陷越深,到最后,却不愿意在挣脱出来。
我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
曾几何时,当她看着我,坚定的说,“带我走,我不怕”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无所畏惧了。
不再逃避,不再退缩,勇敢的牵起她的手,不回头的大步向前走。
很美好,对不对?
可是我从没想过那些人敢动她。只是因为我不愿意再做那傀儡,便将矛头指向她。
无力保护她的那瞬间,我害怕了。
我害怕她会因为我而死。
你看,我真的是个胆小鬼,对不对?
所以,就注定抓不住自己的幸福。
对她说出腻了这两个字的时候,心如刀割。
看着她倔强的眼神,看着她一把将秀发全部剪断,那一刻我开始恐惧。
我想,我是不是要失去她了,永远的失去。
她爱我,我知道的。
这似乎成为了我唯一的借口,一次次放任自己,明知道该抽身离开,却只能更深的沉沦下去。
她不会再属于我了,看着她淡然的瞳孔,我知道,即使那里面还有我的倒影。
她早已经在断发的那一刻就死心了,不灭的,只是那份感情。
知道么?世界上最悲伤的爱情故事,不过四个字。
爱而不得。
大哥爱不爱她,我至今都不知道。
大哥从小就这样,从来不会表现出强烈的爱恨,对于任何事情都是这样,只是,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如此宽容过,包括我。
去边疆的那个晚上,我向她告别。
那一刻,我真的很想拥抱她,然后再也不放手。
可是看着她隆起的腹部,我噤了声。
那个傻女人,还以为骗过了我,可是,她知不知道,皇兄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
皇兄对她真的很宽容,宽容到可以容忍她生下我的孩子。
边疆很冷,彻骨的冷。
因为这里太远,远到无法触碰她的温度。
冰冷的刀刺进身体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些解脱了。
或许,我是故意的。
结束这漫长的折磨,就让我自私一点的先离开吧。
可是,我没能够再见她一面,没能够亲眼看看我们的孩子。
那个孩子该出生了吧,长得是像他的娘亲还是像我呢?
希望会像他的娘亲,有我爱的样子。
闭上眼睛的那瞬间,我突然想。
如果有来世,那个笨女人,她可不可以不要再是皇兄的女人;可不可以让我提前遇见她。
那么我们约定,如果有来世,我会早早的遇到你,比任何人都早。
然后娶你为妻。
遇见她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她是他此生的劫。
那个令世间所有男子为止疯狂的花若兮,爱上她,是不是在自讨苦吃?
可是,烟雨江南,第一眼就开始沦陷。
只是沦陷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和自己一起出行的,那时还不是左相的顾明。
那时不足二十岁,少年轻狂,认准了的人却是不肯放手的。
所以才注定要为自己的偏执付出代价。
他注定会是帝王,也就注定了会辜负她。
即使他可以放开一切,只是一心一意的宠爱她,也还是不行。
那个没有安装感的女子,要的是全部,他偏偏给不起的全部。
很多时候,他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放弃这个位置,带她走。
可是,他有他肩负的责任。
所以故意冷落她,希望她能够不在那么任性,希望她能够体谅自己。
可是他忘了,她是那么高傲的女子,从来不会勉强自己委曲求全。
她消失了。
是彻底的消失。
他急红了眼,疯狂的找,他不相信她会如此决绝的离开。
再次找到她的时候,她有了孩子。
消失四个月,而孩子是三个月,不是他的,不是他的。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这个女人,真的如此残忍,从未爱过他么?
孩子,是左丞相顾明的。
这是他第一次开始害怕,害怕再次弄丢她,并且再也抓不住。
他诚惶诚恐的发誓,会好好疼爱这个孩子,甚至冲动之下,服下了此生都不会再有孩子的药汁。
他试图再次感动她,卑微的希望能够留住她。
却从来不知道,被伤害的机会,她只给一次,无论再怎么弥补,她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再次离开皇宫的那一年,他的心,空了。
还好,她还留下了那个孩子,他还可以继续履行他的诺言,好好的疼爱她的孩子。
遇见那个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子时,他以为是她回来了。
说是几乎是因为,即使长相相似,性格却是不同的。
记忆中的她是灵动调皮而倔强的,而这个她,却是淡然冷漠的。
可是,他还是无数次的看着她,或者,是在透过她,看记忆中的那个人。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知道,为何会觉得两人那么相似。
除了长相,还有那如出一辙的倔强。
答应过她,会好好照顾她的孩子,所以,他终于选择了不再纵容她。
那个淡然冷漠的女子,却丝毫不为所动,让他,很是懊恼。
一生,其实很短。
就像是不过十多年后,他开始咳出血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
最后的最后,想见她一面的感觉无比强烈。
他甚至不觉想,自己,是不是又爱上了和她如此相像的她?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最终都不知道。
但是却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她是她的孩子。那个自己答应会好好照顾的孩子。
曾经那么怨恨她的绝情,却发现不过是如此简单的错过。
谁曾想到一贯温婉的顾明会对她动强?谁曾想到一贯倔强的她会因为觉得自己不会是个好父亲而选择离开?
不曾想到,那么多的不曾想到。
最后的最后,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从来不曾了解过她。
只是,他再也没有机会,陪她重新走过,给她全部的爱,告诉她,他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