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蚡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很快制定了战术,决定分而击之,各个击破。具体来说就是先拿灌夫开涮,再对窦婴动刀。
田蚡之所以这么做,原因有三:
一是窦婴虽然无官一身轻了,但因为他有外戚的身份,有侯爷的封爵,所以不是他想动就能动的。相对来说,灌夫则容易对付些,是个软柿子。
二是窦婴虽然为人固执,但他做事还是谨慎谦卑的,因此,别人很难抓住他的把柄。而灌夫就不一样,他只有匹夫之勇,没有什么计谋,做事鲁莽,往往无形中就得罪了人。更重要的是,他还好酒贪杯,而且酒后常常撒酒疯,酒后失言,酒后犯错,甚至是犯罪。他数次丢官,都是最好的证明。
三是灌夫有个命门,就是他的家族。自从灌孟和灌夫发迹后,其宗族便打着他们的牌子在老家颍水一带无所不为,无恶不作,欺男霸女,大肆敛财,很快灌氏家族便成了整个颍水的地头蛇。
对此,当地百姓怨声载道,但都敢怒不敢言。民间甚至还流传着这样的民谣:“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意思就是如果颍河的水清澈见底,那么灌氏家族就会一家独大;如果颍河的水混浊不堪,那么灌氏家族的末日就要来临了。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河里的水日夜奔流,朝夕不同,清浊难料,岂能做到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这其实是当地百姓用来告诫和诅咒灌氏家族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要懂得自重,否则离自取灭亡也就仅一步之遥了。
对宗族的恶行,灌夫的态度是放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毫无整改之意。这也就成了他的命门。
果然,田蚡与灌夫交恶后,马上抓住他这个命门,开始大做文章。
元光四年(公元前131年),田蚡给汉武帝打了一个小报告,举报灌夫家族在颍阴胡作非为,无法无天。
汉武帝马上做出批示:“这是丞相分内的事,不必向我请示。”
田蚡等的就是这个答案,他的请示只不过是掩耳盗铃之举,目的是为了“免责”——摒除自己假公济私的嫌疑。
接到汉武帝批复的田蚡时不我待,正准备下手整治灌夫一族时,一个人突然挺身而出,对着田蚡就是一声暴喝:“且慢动手!”
田蚡回过神来,一看那人,正是自己要对付的灌夫,不由怒发冲冠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我找的正是你,你还敢主动送上门来,你无情在先,就休怪我不义了!”
哪知灌夫有恃无恐道:“你敢动我一根汗毛试试,我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接着,他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话。只一句话,田蚡便如霜打的茄子——蔫了。
灌夫向来四肢比头脑发达,有勇无谋,他是怎么做到一句顶万句,让田蚡哑口无言的呢?
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就在田蚡找到灌夫的命门时,灌夫也找到了田蚡的命门。
原来,在很久以前,当时的田蚡任太尉,官位虽然不低,但雄心勃勃的他却并不满足,还想着能早点更上一层楼。淮南王当时在众诸侯王中属于“三高二多一大”的王中王。“三高”指威望高、人气高、才气高;“二多”指财产多、粮草多;“一大”指地盘大。也正是因为这样,田蚡对淮南王刘安极尽巴结之能事。每次刘安入京朝觐时,他总是不辞辛苦地亲自跑到灞上去给他接风。
一次,田蚡按惯例到灞上迎接淮南王刘安。为了讨刘安欢心,他说出了下面这番话。
“皇后陈阿娇没有儿子,大王您是高祖的得意孙子,德高望重,天下臣服,他日一旦皇上有个不测驾崩了,您便是当仁不让的继承者啊!”
田蚡这话里的水分有多大,仔细一推敲,就有三点逻辑不通:
一是无稽之谈。皇后暂时没有儿子,并不代表以后也不能生儿子啊!就算皇后不能生儿子,并不代表其他嫔妃不能生儿子啊!汉武帝没有儿子就让诸侯王来继位吗?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他的亲弟弟刘武便是前车之鉴。
二是无本之木。刘安的父亲是刘长。刘长死后,当时的汉景帝刘恒为了防止一家独大,将刘长的封地一分为三,刘安便是其中之一的淮安王。他的“三高二多一大”其实都是刘长遗留下来的,在其他诸侯王中并没有达到“唯我独尊”的地步,更别说什么能让“天下臣服”这样无本之木的话了。
三是无源之水。从年龄来分析,刘安比汉武帝刘彻大二十二岁。就算刘安钱多粮多,天天吃山珍海味,吃脑白金,吃古汉养生精,身体保养得极好,也无法和风华正茂的刘彻比身体、比寿命啊。
忽悠之所以叫忽悠,就是其中没有逻辑可言,唯一的目的就是拍到人的心里,点到人的要害。
听了田蚡的忽悠,刘安很是高兴,更加把田蚡视为自己的心腹之人,对他更为器重。同时,他还赠给田蚡大量的金银珠宝。
田蚡不会知道,就在他这句忽悠话收到丰厚回报时,灾难也悄悄降临了。
他的这句忽悠话显然已经超出了玩笑和拍马屁的范围,而上升到了“政治阴谋”的层次。这里面包含两个关键词:妄言废立和诽谤诅咒。
皇帝立太子,选继承人,作为臣子是不能随便乱说的,妄言废立会惹祸上身。
汉武帝正值壮年,好端端的,提什么天有不测风云,然后说让一个比他大二十多岁的人来继位,这不是诽谤就是诅咒啊!
总而言之,田蚡这番忽悠话,虽然讨了刘安的欢心,却伤害到了汉武帝。如此无法无天,大逆不道,是要杀头的。
最倒霉的是,因为保密工作并没有做到位,他这句忽悠话被“第三者”灌夫知道了。至于灌夫是怎么知道的,我们不得而知,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嘛。
灌夫握着这样一颗“定时炸弹”,自然对田蚡有恃无恐。因此,面对田蚡的咄咄逼人,灌夫来了个以牙还牙:“你田蚡要是敢对我灌夫和灌氏家族轻举妄动,我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田蚡一听脸都绿了,马上向灌夫赔礼道歉,然后主动撤案,针对灌氏家族进行的扫黑除暴一事就此打住。稳住了灌夫后,田蚡马上给淮南王刘安写了一封信,将此事如实相告。
刘安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得知消息后,马上给灌夫送去黄金千两,以迷其心,然后天天派宾客请灌夫喝酒,以堵其口。
物质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酒瘾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灌夫朝田蚡挥了挥手,又招了招手,摇了摇头,又摆了摆尾,达成了“互不伤害条约”。
有了条约在手,以后便可以高枕无忧,和平共处了。灌夫是这么想的。
条约只不过是缓兵之计,给我一个理由,给我一个借口,我定会让你粉身碎骨。田蚡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很快,田蚡的机会就来了。
元光四年(公元前131年),田蚡娶燕王刘嘉的女儿为夫人。对此,王太后大为重视,亲自下诏,请列侯宗亲来喝喜酒。
窦婴是老列侯,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对此,窦婴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虽然已是无官一身轻了,但毕竟仍在受邀之列,还没被朝廷和社会遗忘。忧的是因为“城南索田”事件,他已经和田蚡撕破了脸,此时去喝他的喜酒,感觉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很不自在啊。
思来想去,窦婴决定请自己的小伙伴灌夫一起赴宴,大有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之意。哪知灌夫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连推辞。
灌夫有自知之明。首先,他不在受邀之列,自己贸然去便是攀龙附凤之举,这对心高气傲的他来说是无法做到的。其次,新郎官不欢迎他。他两次大骂田蚡,已是心有千千结了,一时半会儿只怕是解不了,贸然去赴宴,倒是弄得彼此都尴尬。
然而,窦婴却不这么认为,他坚持要灌夫去。
“冤家宜解不宜结。”窦婴鼓动道,“这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正是因为有过节,才更要去参加田蚡的婚宴,一来可以显示你的大度,二来可以化解田蚡的怒火,达到化干戈为玉帛的目的。”
灌夫听了这话,觉得好像有几分道理。
“相逢一笑泯恩仇。田蚡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但毕竟是堂堂一国之丞相,和他对着干终究不是个事儿,就算弄个两败俱伤,对自己也没有好处。”窦婴见灌夫心思动了,赶紧趁热打铁道。
灌夫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嘴里念念有词道:“我虽然是张老脸,但还经常用大宝做护理,自认为对得起这张老脸。如果我参加了田蚡的宴会,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我既对不起自己这张老脸,也对不起大宝啊……”
“行,行,行,谁也不要讲道理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不然就对不起我这张老脸了。”窦婴下了最后通牒。
这下灌夫没辙了,只好拉下老脸,跟着窦婴去赴宴了。
在田蚡府里,有人问灌夫今天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居然不请自来。灌夫听了也不恼,微微一笑,反反复复地说着:“冤家宜解不宜结嘛,相逢一笑泯恩仇,嘿嘿。”后来问的人多了,灌夫索性懒得多费口舌了,只是傻乎乎地干笑着。
宴席开始后,宾客如云,场面非常壮观。先是新郎官田蚡祝酒,然后宾客相互之间敬酒。当窦婴敬酒时,只有他的老部下和一些老交情礼数周全地回敬了,其他宾客只是敷衍了一下。
窦婴毕竟是老江湖了,城府修炼得算不上高深莫测,也是小有成就了。他心里虽然不痛快,但脸上却很痛快,依然谈笑自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然而,这一切却尽收“旁观者”灌夫的眼底。他原本就是个直肠子,头脑一根筋的人,见众人对自己大哥如此不敬,心里头顿时涌上一股无名之火。
但是,灌夫最终还是忍住了,毕竟这是别人对窦婴的态度,还轮不到他说三道四。这第一把火没有把他点着。
好戏还在后头。很快,轮到灌夫敬酒了,他虽然做好了受冷落的准备,但却没有想到场面会那么冷。
灌夫端了一杯满满的酒,首先敬新官郎田蚡。面对灌夫的主动讨好,田蚡并不买账,他稳坐钓鱼台,身子如石佛般一动不动,不说避席回礼了,就连欠身这个最起码的礼节也直接免了。不仅如此,他还说了一句让灌夫很上火的话:“千万不能倒满杯哦!”
劝酒是中国人酒桌上一道很独特的风景。许多人都认为在酒桌上尊重对方就是要对方喝到位,有醉意才尽兴,才够朋友。人们常说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感情厚,喝不够;感情薄,喝不着;感情铁,喝出血。
田蚡原本就对灌夫的感情浅又薄,能跟他这个原本喝不着的人“舔一舔”已经很不错了,按理说灌夫也该满足了。
然而,灌夫有他的自尊,更有他劝酒的方式。他先是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然后说道:“我已先干为敬了,丞相也请喝干啊。”田蚡抿了一口,浅尝辄止,便不再理会灌夫了。
酒入愁肠愁更愁,灌夫心里又腾起了一把火,只是田蚡既然是新郎官,又是朝廷的丞相,还是王太后的亲弟弟,更是汉武帝的亲舅舅,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集百般关系于一体,自己又能拿他怎样?因此,这第二把火灌夫还是强压了下去。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灌夫憋红了老脸,强忍着怒火,接着向众人敬酒。众人对窦婴都是爱答不理的,对灌夫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了。
正在这时,一个倒霉鬼出现了,他的出现直接点燃了灌夫心中的第三把火。
这个点火的人叫灌贤。灌贤是汉朝“开国元帅”灌婴的孙子。灌夫的父亲灌孟和灌婴是结拜兄弟,所以,灌贤算是灌夫的侄子。
尊老爱幼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按理说灌贤出于孝顺,也该对灌夫毕恭毕敬、客客气气才对。这时候,受了一肚子气的灌夫原本以为可以在这位贤侄身上找回存在感,然而,事实证明,灌夫找到的却是深深的挫败感。
灌夫敬酒敬到灌贤面前时,灌贤却对他视而不见,正忙着跟身旁的大将程不识唠嗑。灌夫心中的第三把火腾地一下就被点燃了。
三火攻心,气贯长虹,原本就脾性暴躁的灌夫终于忍不住发飙了:“平日里你总是说程不识这儿不好,那儿不好,将人家贬得一钱不值,一无是处。现在我以长辈的身份向你敬酒,你居然像个娘们儿似的和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成何体统!”
灌贤一来在辈分上比灌夫低,在礼数上又不周,被灌夫这平地一声雷地一顿数落,顿时惊住了,赶紧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低着头默默地听任灌夫教训。
知罪能改,善莫大焉。灌夫见灌贤认罪态度好,找到了失去的颜面,心中怒气也就消了大半,正要原谅他时,田蚡却掺和进来,从而搅乱了整个局。
“我说灌将军啊,这程将军和李广将军是东、西两宫的卫尉,是太后与皇上的贴身保镖,你今天当众侮辱程将军,究竟是不给谁面子啊?”
田蚡抓住灌夫的“小辫子”,马上上演了大阴谋论。他借题发挥,把原本平庸的程不识和大名鼎鼎的李广相提并论,并且还牵涉到了太后与皇上,语言之毒辣可见一斑。
祸从口出,田蚡故意将灌夫的话上纲上线,放大夸张,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按理说灌夫此时该醒醒了,及时三缄其口,避免再被人家抓住把柄才对。然而,灌夫是谁,是个口无遮拦的人。他借着酒劲,誓将酒疯进行到底,摇头晃脑地吟道:“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我仲孺,何知程李乎?”
灌夫的话一出口,众宾客顿时一片哗然。窦婴眼看要闹出大事来了,赶紧拽着灌夫就要走。
砸了场子,卷起裤管就想跑,自然是没门的。果然,田蚡一声令下,就把灌夫拦下来了。
这时候,上次城南索田事件出现过的籍福又冒了出来。这次他没有公报私仇,而是继续当起了说客:“只要你低头认错,我们家主子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会饶恕你的。”
然而,籍福搞不定城南索田的事,更搞不定这场婚宴风波。
士可杀,不可辱。灌夫用实际行动把籍福投给自己的最后一个机会给浪费掉了。只见他抬起高贵的头,就是不道歉、不认错。
田蚡要的就是这个局面,他赶紧落井下石道:“仲孺敢这么放肆,都是我骄纵他的结果啊。这次婚宴是太后亲自下诏办的,你仲孺借酒闹事,便是对太后的大不敬!”
说完这番话,田蚡就令人将灌夫拿下了。